第119章 情
老太太和姌姀商量讓余乘楓一家四口住進前院的東廂房,畢竟余媽兩口子都住在前院,出出進進方便。
今天早上,黃忠把東廂房的家把什重新擦洗了一遍,門窗也敞開了,姌姀讓余媽把屋裏的被褥拿到院井裏曬了一上午,她抓着藤拍敲打了一通。
趁大家都在忙活的時候,余福不聲不響把孩子們送去了袁家,開始大家以為他帶着孩子們去河邊走走,直到吃午飯的時候他一個人回來了,老太太看出了端倪,把他喊進了她的屋裏。
“余福,俺問你,你要好好回答,你把俺孟家當什麼啦?孟家是不是你的家?”老人盤坐在炕頭上,眼睛盯着站在屋門口的余福,厲聲呵責:“你這不是打俺孟家的臉嗎?”
“老太太,您老別生氣,兩個孫兒還小,吵吵鬧鬧讓人煩,再說他們住在孟家也不是長遠之策。”
“你這是說的哪裏話?”老太太把手掌拍在窗台上,拔高了嘶啞的嗓門,“家裏人多才有人氣,俺喜歡人多,你去把孩子們接回來,孟家是他們的家。”
其實余福怕孩子們的哭鬧聲令陶秀梅不悅,怕引起街上人猜忌,更怕引起李老槐的狐疑,因小失大不值得。
“老太太,二太太昨天也問了,問家裏怎麼平白無故多了……多了人,俺那口子說是老家親戚過來找營生做,暫時住在院裏,老太太,街上人多眼雜,還有巡邏的偽軍,咱們不得不小心。”余福的聲音很小,他怕隔牆有耳。
老人把雙手抱在一起擱在膝蓋上,蹙着眉頭沉思良久,她覺得余福的話有道理。
“好吧,既然這樣了俺也不多說什麼了,給巧姑家送兩塊大洋,讓她袁家替咱們孟家招待客人。”老人說著從懷裏掏出兩塊大洋遞給余福,“在袁家小心那個賈氏。”
余福點點頭,又擺擺手,“老太太,俺們怎麼能讓您老出錢呢?這麼多年,您老給的工錢俺們都攢着呢。”
老人咳咳嗓子打斷了余福的話,正顏厲色,“知道你們有錢,你們的是你們的,俺出錢是俺的心意,這事就這麼說定了,你去忙吧。”
吃過中午飯余媽兩口子去了袁家,姌姀本想睡會午覺,翻來覆去睡不着,她提着裙擺走出了前堂屋,沿着長廊往火房走,穿過月洞門來到了中院,她習慣性地往陶秀梅住的院子瞅了幾眼,不大不小的風拽着蘋果樹的枝條敲打着廊檐上的瓦片,震落多年的塵埃,落在窗戶上,玻璃窗戶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被風吹得一道一道的,看不清屋裏的情況,前堂屋的木門關着一扇,敞着一扇,門口的布簾上下忽閃,這個時間點陶秀梅主僕二人不在,倒顯得院裏清凈。
姌姀一般不往中院來,她怕與她們走碰頭,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陶秀梅說話不僅陰陽怪氣,總喜歡挑個理,更喜歡沒事找事。
黃忠在火房裏刷鍋洗碗,他的臉上像抹了一層嚴霜,沒有一絲笑模樣,聽到門外的腳步聲他也沒有抬頭,他的胸膛里燃燒着怒火,“哧哧”烘燎着他的喉嚨,剛剛怡瀾為飯菜不可她的口味而斥罵了他一頓,他不會因為自己的委屈而生氣,這種事情習以為常,只是,看到怡瀾那張囂張跋扈的臉讓他想起了敏丫頭,可憐的丫頭無緣無故挨了一巴掌,今天早上帶着那一巴掌離開了孟家。
姌姀走近了火房,站在門口外面向屋裏探探頭,問了一聲:“黃師傅,您在忙呀。”
“大太太,您好。”黃忠停下手裏的動作,向姌姀弓弓腰。
“黃師傅,您忙您的,俺只是隨便走走,俺撂下幾句話就走,這幾天俺總感覺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您上街見了老爺和少爺叮囑他們多注意安全,也囑咐翟子一聲,拉着小姐上學的路上躲着鬼子和偽軍,盡量走小路。”
“好,俺知道了,俺一定把您的話轉告給老爺和少爺。”
“黃師傅,老太太休息了嗎?”
“俺去收拾碗筷的時候,她老人家睡了。”黃忠把手裏的一摞碗放進櫥櫃裏,走到北窗前,從窗台上拿起一個玻璃瓶,裏面裝着敏丫頭搗碎的雞蛋皮,他用抹布擦擦瓶體,又放回了原地。
“喔,俺本想與她老人家嘮嘮嗑,她既然睡了,俺就不去打擾她了。”姌姀還想多說幾句,見黃忠悒悒不樂,她轉身沿着長廊往南走,走出月洞門來到了前院,站在院井的石基路上,往院門口眺望着,兩扇厚重的大木門在風裏“咣當咣當”響,敲在她的心上,讓她惴惴不安,
她急忙往回走,走近前堂屋撩起門帘跨進屋子,她的腳步不由自主走到了西間屋的門口,這間屋是兒子的卧室,也是兒子的婚房,收拾出來好長時間了,只等著兒媳婦從河北回來,給他們重新辦一場像樣的婚禮。
推開兩扇虛掩的門,躡手躡腳走進去,看着整整潔潔的桌子、炕柜子、還有炕櫃下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被褥,她無語凝噎,兒子從青島回到趙莊半年多了,在家住的時間寥寥可數,不知他在忙活什麼?平日裏她閑着沒事就過來走走,坐到炕沿上摸摸兒子蓋過的被子,把桌上的鏡子和茶具重新擺放一下,寥慰心裏對孩子們的牽挂。
幾縷光穿過玻璃窗戶灑在屋子裏,屋裏的一切錚明瓦亮,黃花梨木製作的洗臉架光澤耀人,臉盆里映着水的影子,像一面鏡子,沒有一絲波紋。姌姀喜歡乾淨,即是兒子不回家,她也要把臉盆里盛滿清水,把屋裏屋外收拾的窗明几淨,沒有半點塵垢,她主要怕兒媳婦回來笑話她,其實她還沒有見過兒媳婦長得什麼樣子,年前她做了一個夢,天上下了好大的雪,下得地上跟瓦房上一片徹白,一個清純嬌小的女孩手裏舉着一把油布傘,翩翩而來,她身上穿着一件藍色斜襟新棉袍,下身穿着蓋過膝蓋的青色裙子,樸素淡雅;腳上蹬着一雙黑色簍子鞋,圓口處露着到腳踝的白色線襪;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辮梢上用綢帶結成兩個粉色的蝴蝶結,俊秀的臉蛋,紅潤的嘴唇,潔白整齊的牙齒,笑靨如花,大約十八九歲的年齡;女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真的恰到好處,怎麼看都像敏丫頭……想到這兒,姌姀笑了,她走出了西間屋,越過冷冷清清的穿堂屋,走到了東間屋卧室門口,輕輕推開門,一陣細風隨着她推開門的瞬間鑽進了屋裏,撩撥着窗帘左右搖曳,牽動着拉環發出清脆的鈴聲,那麼單調,又那麼孤零。
姌姀走到炕邊上,雙手摁着炕沿,踢蹬掉腳上的鞋子爬上了炕,她從針線笸籮里拿起縫製好的錢荷包,鋪在膝蓋上,認真翻看,雖算不上精美,也是她一針一線盡心刺繡,兩朵粉色的荷花開在一片淡綠色的葉片上,一支孤莖托着一枚深綠的蓮蓬,蓮蓬上的一個個小孔像嬰兒半閉半開的眼睛,看着喜慶。
午後的陽光掃過廊檐,照在玻璃窗戶上,跑進了屋裏,映在姌姀的身上,她的臉比前些日子瘦削了一圈,下巴頦不再那麼圓潤,兩道細細的眉毛微微鎖着,一雙秀麗的眼睛在濃密的睫毛下閃着惆悵的光;一陣風拂過院井,一根枯樹枝從屋檐上飄落下來,撞在玻璃窗上,掛在外面的窗台上。
姌姀把錢荷包放進笸籮里,往窗前挪挪身子,一抹紅掠過了西山牆,照在東廂房的屋頂上、窗戶上,又大又冷清的院井安靜得有點可怕。
最近一段時間婆婆很少到前院裏來,她的話也少了好多,臉上多了憂鬱,無論是她獨自在屋裏,還是誰去後院陪她說話,她不再主動打聽院外面的事情,額頭緊蹙,唇角緊閉,滿臉帶着心事,連眼皮都不願意抬一抬,整天無精打采,腳底下不那麼輕快,一陣風就能颳倒似的,讓姌姀又擔心又害怕,生怕老太太有什麼差池。
姌姀的眼神越過影壁牆,黃忠的身影出現在門洞子裏,他佝僂着肩膀來回踱着步,一副鬱鬱不樂的樣子。
黃忠性格內向,少言寡語,來孟家四五年了,安分守己、任勞任怨,他做的事比說的話還要多,怡瀾常常無緣無故朝他發脾氣,他也不惱不怒,沒有一句怨言,老太太最信任他,有什麼事都與他商量,也不告訴其他人。
姌姀跪着退到炕沿上出溜下炕踢趿上鞋子,從笸籮里抓起錢荷包,從懷裏掏出幾塊錢塞進去,急沖沖躥到房門口,用抓着錢荷包的手撩起門帘,另一隻手提着裙擺,向院門口方向喊了一嗓子:“黃師傅,敏丫頭在後院嗎?你去把她喊過來,俺要送給她一件小禮物。”
聽到大太太的招呼,黃忠慌裏慌張竄出了門洞子,繞過影壁牆,站到石基路上,深深垂下頭,“稟報大太太,敏丫頭不在院裏,前天,她被,她被怡瀾小姐扇了一耳光……今天她離開了孟家。”
“黃師傅你說什麼?敏丫頭不在院子裏,她去哪兒了?”姌姀騰然怒火中燒,語氣哆嗦,“怡瀾專橫跋扈,都是俺們把她慣壞了。”
黃忠心裏很清楚,敏丫頭離開孟家不是因為怡瀾那一巴掌,他是為丫頭打抱不平。
“怡瀾,她真的太任性了。”姌姀滿臉沮喪,孟家老老少少寵着怡瀾,她也不例外,這件事誰對,誰錯,稍微有點腦子的也能分辨清楚,她不是護犢子的女人,不會把怡瀾犯的錯強加在別人的頭上,自從敏丫頭進了孟家的門,不怕臟,不怕累,一邊伺候孟粟吃喝拉撒,還要照顧老太太,每每說起丫頭的好,老太太都要翹大拇指……如果丫頭心裏沒有委屈絕不會平白無故離開孟家,這件事必須要弄個水落石出。
“黃師傅,怡瀾小姐回來了嗎?”
“怡瀾小姐上午早早回來了,她說今天下午日本人在學校開會,要佔用學校的操場,她們下午沒有課。”
“黃師傅,麻煩您幫俺把怡瀾喊到前院裏來,俺要問問她為什麼要與敏丫頭過不去?為什麼要恃強凌弱?”
黃忠手心冒汗,他沒想到姌姀會因為敏丫頭的事情如此激動,語氣憤怒,他不想讓事態擴大,敏丫頭為了顧全大局含垢忍辱,他卻煽風點火,讓他嗟悔無及。
“黃師傅,您愣着做什麼,還不快去。”姌姀聲音嚴厲,“把怡瀾給俺喊過來,她以為俺不管她,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嗎?!在孟家她把誰放在眼裏?今天不說個清楚,讓她以後不要走出這院門,天天像個人似的上學、放學,她學到了什麼?”
在孟家院子裏大家都知道大太太溫良賢淑,從不會生氣,更看不到她無緣無故發脾氣,今天她為了敏丫頭大發雷霆,讓黃忠心生感激,“是,大太太,俺這就去把大小姐喊過來見您。”
黃忠的大腳碾着地上的鵝卵石,身體往後退着,他心裏責怪自己不該把敏丫頭的事情告訴大太太,話已出口,覆水難收,他一時不知如何才好。
看着黃忠慢騰騰離去的背影,姌姀把兩扇木門往兩邊一推,她一邊把門帘挑起來掛到門框上面的掛鈎上,一邊提着裙子邁過了門檻,走到了院井的石榴樹下,仰起頭看着不陰不陽的天,一簇簇雲彩在院井的上空漂浮,午後的陽光透過薄霧照在屋脊上,反射在院井裏,風在涌動,搖曳着石榴樹枝,掉落幾片去年的枯葉,吹倒了杵在窗下的掃帚,落在她腳下;雲在顫抖,篩落一絲絲水珠,那是風帶起來的彌河的水,變成了霧,變成了煙雨;牆外面傳來斷斷續續的狗吠,撞擊着姌姀緊張又空洞洞的心跳。
公公活着時,孟家院子是熱鬧的,尤其是春夏交接季節,語笑喧闐,而如今春季都過去多半了,滿院蕭瑟,讓姌姀憂心忡忡,她彎下腰把地上的掃帚撿起來杵到牆角,默默走到窗前,玻璃窗上映照着她的影子,那麼單薄,又那麼泠落,清癯的面頰,凌亂的頭髮,以前何曾有過?頭髮每天梳得烏緞子一樣光滑,衣衫無論是絲綢的還是粗布的,都會一塵不染,如今,有好多事情圍繞着她,讓她忘記了精緻。
姌姀不想這樣面對怡瀾,她急匆匆竄進屋子,走到洗臉架旁,抓起桌上的梳子伸進臉盆里,沾着水一下一下梳理着長發,放下梳子背過手盤起一個整齊的髽髻,最後把銀釵子插在髽髻上,又從衣櫃裏找出一套斜襟綢緞長褂,一條織錦繡花長裙,換下身上的麻紗夾襖。
她剛拾掇好了一切,院門口傳來了余福兩口子的聲音,她用手背掃掃前襟圓角,又背過手拽了拽后衣襟,急沖沖踏出了屋子。
“大太太,俺們回來了。”余媽看着姌姀一身考究的行頭,小心翼翼地問:“大太太,您要出門嗎?這是準備要去哪兒呀?”
“余媽,俺,俺哪兒也不去。”姌姀避開余媽詫異的眼神,往東廂房走了幾步,一邊吁了口長氣,一邊面帶慚愧之色,“余媽,請您原諒俺沒用,孟家這麼大的院子,閑置着這麼多房子,俺卻不敢擅自做主讓您家孩子到孟家院裏棲居,還要讓孩子們住到袁家,俺心裏無地自厝。”
“太太,您話重了,這樣更好,再說孟家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俺們兩口子理解,俺余福說,反正也住不幾天,大少爺託人捎話來了,他說……”余媽向中院方向瞭了兩眼,壓低聲音:“過幾天孩子們去青島。”
“青島?!”姌姀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這是她日思夜想的兩個字,她的前半生都是在青島度過,那裏有她快樂的童年,也有她浪漫的愛情,她與丈夫相逢、相識、出嫁都在那兒,她的閨房也是她和丈夫的新房。父親來信問過她,什麼時候回去,他把她的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至今她也沒有回信,父親一定天天站在院門口外面的小路上等着郵差,等着她回信,她似乎看到父親失落的背影,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地向小路上張望。
余媽沒有在意姌姀臉上的變化,她把挽着的襖袖子撲拉下來,垂下眼角,不疾不徐地說:“老話說歲數大了,兒孫在哪兒,俺們就應該跟到哪兒,俺又不忍心留下大太太和老太太,俺兩口子跟兒子商量過了,俺們哪兒也不去,俺們要幫大太太您照應這個家。”
姌姀潸然淚下,她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流淚?為煢煢孑立的父親流淚,還是為余媽的話流淚?
“說心裏話,俺主要捨不得大太太和老太太,自從俺們兩口子來到孟家,您沒有把俺們當外人,吃飯沒有分過桌子。”余媽抓着襖袖擦擦滾到嘴邊的淚水,抽抽噎噎,“都說主僕之間沒有實心實意的,您對俺們的好,俺終身難忘。”
“余媽,您言重了,婆婆說走進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上輩子是親人,這輩子才能在一口鍋里攪勺子。”姌姀走近余媽,替她揩揩臉上的淚水,抱怨道:“余媽,他余伯已是大衍之年,您應該陪着他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不能因為俺孟家捨棄與家人團圓的機會,否則,俺會愧疚不安。”
余福兩口子來到孟家好多年了,除了說話帶着口音之外,脾氣秉性沒有改變,不僅能吃苦耐勞,還襟懷坦白,也不會希旨承顏。余媽四十幾歲的年紀,體形偏胖,身材比姌姀略矮几寸,頭髮梳向腦後,盤成小圓髽髻,不出門的時候臉上不施粉黛,永遠穿一身款式不合季節的灰布衣裙,整個裝束與她的年齡不太相稱,姌姀常常想把她打扮的年輕一些,她都會說:“歲數大了,不愛美,只要不露着皮就好。”
余媽說話直來直去,做事全心全意,每天天一亮就起床,收拾了後院,收拾前院,每天洗洗縫縫,晚上還要和姌姀伴着油燈嘮嗑解悶,一邊十指不停地縫補着衣衫,一邊等着孟正望回家,直到半夜三更姌姀睡下,她才挑着燈籠走出屋子,在院井裏轉一圈,去耳房與余福交代幾句,最後才回到她的西廂房躺下,結束一天的勞碌。
這一切一切姌姀和老太太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太太,您青島也有老父親,也有房子,您卻為了老爺和少爺留了下來,俺心裏明鏡似的,您為老爺不走,俺們也不走。”
余媽的話讓姌姀汗顏,丈夫和兒子為抗日周旋在鬼子和漢奸左右,她卻幫不上一點忙,每當丈夫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她只能送上一碗熱水,丈夫把碗放到身後的桌子上,輕柔地把她攬進懷裏,親吻着她的額頭,“姌姀,俺對不住你,讓你每天跟着俺擔驚受怕,等抗日勝利了,俺好好補償你,帶你去海邊散步,帶你去北平戲園子聽京戲。”
丈夫深明大義,更溫柔體貼,是她欣賞的男人,她要陪伴在丈夫的身邊,等着那一天的到來;她要守候着孟家,丈夫和兒子踏進家門有一碗熱水,有一間暖煦煦的屋子,屋子裏有盞燈為他們亮着。
通着前院的月洞門方向傳來了腳步聲,還有拐杖敲在石基路上的聲音,姌姀順着聲音看過去,黃忠攙扶着孟粟出現在視線里,婆婆手裏拄着拐杖顫巍巍跟在他們的身後,老人銀白色的髽髻有點散亂,臉色有點蒼白,耷拉着的眼皮使勁往上瞪着,瞳孔里閃着渾濁的光。
姌姀急忙迎着老太太走過去,行了個萬福禮,“婆婆,這天氣不冷不熱,您應該多眯會兒。”
“姌姀呀,你真是無話找話,未時已過,俺再睡就起不來了。”
老太太嘻嘻哈哈逗着趣,“有一天俺真怕醒不來,俺死了沒什麼,這孟家交給你俺還真不放心,一點小事急得你上躥下跳,你是想讓趙莊的人都知道咱們孟家出了這檔子事嗎,這事打誰的臉?那個女人臉皮厚沒羞沒臊,而你是孟家的大太太,治家無方,讓孟家雞犬不寧,難逃其咎。”
“婆婆,您一席話點醒了愚昧無知的兒媳婦,俺力薄才疏,全憑婆婆扶攜。”姌姀的臉微微發紅,深深低垂着頭,顯得楚楚可憐。
老太太把拐杖在地上戳了兩下,愛憐地看了姌姀一眼,“不,不是你力不勝任,而是你太善良,古話說得不假,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余媽不知婆媳二人在說什麼,她的眼睛往老太太身後尋找,不見敏丫頭的影子。“老太太,那個,那個敏丫頭不在院子裏嗎?”
“她余媽,你去煮壺菊花茶,天氣熱了,咱們人也一樣唇焦口燥,多喝點茶水,消消火氣。”孟祖母岔開余媽的話題,雙手摁着拐杖勾首,佝僂着脖子向耳房喊:“他余伯,借用一下你的小飯桌,咱們一起喝茶解悶子。”
“是,老太太,俺給您盛一碗清水,是剛從後院水井裏打上來的,甘甜,您正好灌水煙袋用。”余福一手提着小飯桌,一手端着一碗清水走出了他的耳房,“老太太,俺給您放東廂房的屋檐下,這兒涼快。”
“好,好。”孟祖母嘴裏一邊應答着,一邊碾着腳走進長廊,搖搖晃晃走近東廂房門口,“余福呀,你有心了,自從你們兩口子來到俺孟家,俺孟家多了人氣,真好。”
黃忠推開東廂房的門,從屋裏拿出兩把小竹椅子和幾個小圓凳子放在小桌子旁邊,“老太太,俺想去街上買點菜,今晚上您想吃什麼呀?”
“去吧,去吧,不要問俺想吃什麼,隨你,你做什麼俺們吃什麼。”孟祖母從懷裏掏出水煙袋放在小桌子上,把身子慢慢坐到椅子裏,她的眼睛環顧了一圈院井,最後落在孟粟的身上,“粟兒,快點坐到俺這邊來。”
黃忠彎腰把一把小椅子拉到孟粟的腳下,又攙扶着他的胳膊坐到老人的旁邊。
“二少爺越來越進步,前兒敏丫頭烘烤了許多雞蛋皮,說讓二少爺每天堅持吃一勺……”黃忠的話嘎然而止。
孟祖母低垂下眼角,半響沒說一句話。
怡瀾趿拉着鞋子從中院跳了出來,她臉色漲紅,睡眼惺忪,“你們在這兒吵吵什麼?不知道有人休息嗎?”
姌姀斜睨了怡瀾一眼沒搭話。
孟祖母好像沒看到怡瀾,她從衣服口袋裏掏出紙媒子,氣哼哼嚷嚷道:“余福,去把你屋裏的煤油燈拿過來,沒有火怎麼讓俺抽煙,你真沒有眼力勁。”
“是,老太太,您別著急,俺馬上去把耳房裏的煤油燈拿過來給您用。”余福說著站起身沿着長廊往耳房走去。
老人又白楞了黃忠一眼,手掌從身前往外掃着,念念叨叨:“黃師傅,你也該去買菜了,杵在這兒做什麼?別在俺眼目前晃動,像個鐵塔,照進院井裏的這點光被你魁梧的身材遮住了,嗨,人都說傻大個,傻大個,一點也不假,做事不動腦筋,還不如一個小丫頭聰明伶俐,她起碼知道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是,老太太您教訓的是,俺,俺馬上去街上買菜。”黃忠說著向老太太抱抱拳。
怡瀾腳丫往前躥騰,跳到了孟粟的身後,她雙手摁着孟粟的肩膀,朝着黃忠喊了一嗓子:“黃忠,去街上給俺買幾個西紅柿,俺要生吃,聽說吃那玩意美容。”
“想吃什麼自己去買!”孟祖母把拳頭冷不丁砸在桌子上,隨着她的動作,桌上的碗跳動了幾下,撒出許多水,水在桌面上肆流,順着桌角滴落,有的流到了孟粟的身上。
誰也沒有注意孟粟的小手悄悄攥成了拳頭,倏忽,他笨拙地跳起身來,面對着怡瀾臉紅筋暴,戟指嚼舌:“你,你是壞人,是你,是你把敏姐姐欺負走了。”
嚇得怡瀾連連後退,她大氣也不敢出,心怦怦直跳,這是祖母第一次向她發脾氣,以前從沒有過,她也沒想到孟粟不僅能跳,還能向她捋臂揎拳。
頃刻間,院井裏的人都緘默無語,黃忠在原地挪了挪腳,轉身繞過長廊直奔院門口,他抓起照壁牆旁邊的菜筐,走近門洞子,扯開兩扇院門,他一愣,眼前站着怒氣沖沖的陶秀梅,她嘴角歪斜,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像一隻斗架的大公雞。
黃忠連忙把身體退到門後面,低垂下眼神盯着他自個的腳背,問了一聲:“二太太,您回來了。”
陶秀梅身後的蘭姐看到黃忠滿臉欣喜,往前一蹦,跳上了第一節台階,她剛要喊黃大哥,立刻意識到了什麼,縮着脖子站到了台階下面,耷拉下雙肩,卑躬屈膝,一張驢屎蛋掛青霜的臉,被汗水浸濕了,左一塊黃,右一塊紅,斑駁剝離。
陶秀梅視黃忠而不見,她甩着手裏的手帕扭着屁股跨過門檻,繞過影壁牆,操起胳膊抱在胸前,往院井裏瞟了兩眼,映入眼帘的是兒子孟粟怒髮衝冠的樣子,女兒怡瀾怛然失色的表情,婆婆坐在東廂房門口,一手托着水煙袋,一手抿着鬢角的散發,眼睛瞧着半空,神態悠然。
姌姀和余媽站在長廊下面,兩個人互相看着對方,噤若寒蟬。
看着眼前的情景陶秀梅惱羞成怒,跳着腳斷喝了一聲:“粟兒,你在做什麼?”
怡瀾聽到母親的聲音,她一下來了精神,她從長廊跳到了院井裏,“娘,孟粟罵俺,他,他還要打俺。”
陶秀梅沒有理睬老太太,徑直走近孟粟,厲聲呵斥:“粟兒,你為什麼要和姐姐過不去呢?是為了那個敏丫頭嗎?哼,聽說她今天跑到迎春院認了一個姐姐,俺這張臉被她丟盡了,以後她再敢踏進孟家門一步,俺非砸斷她的腿不可。”
余福從耳房裏拿出一盞煤油燈,繞過陶秀梅的身邊,走近老太太,把燈放在桌子上,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火柴擦出火苗送到煤油燈上,一個豆大的燈花在白色的空氣里飄颻。
姌姀提着裙擺走進長廊,走到桌子前蹲下身子,用手掌護着那點燈苗,偷眼看看婆婆的臉,老人臉色蒼白,托着水煙袋的手在哆嗦。
姌姀可憐老人,她伸出手抱抱老人冰冷的手,然後緩緩站起身走近陶秀梅,心平氣和地說:“妹妹,婆婆在這兒,你是不是應該先問候一聲婆婆呀?!”
“吆,姐姐在這兒呀,俺也要給姐姐問安不是嗎?你說俺應該先問誰好呢?”陶秀梅說著往後退了一步,肩膀頭挨着姌姀的前胸,歪着頭瞥斜着老太太,咬牙切齒,“婆婆沒有埋怨俺失禮,你算哪根蔥?”
姌姀雙手重疊扣在腹部,“妹妹,你今天是不是喝酒了?滿嘴酒臭味,你已經醉了,婆婆是長輩,你怎麼能當著她老人家的面沒規沒矩,胡話連篇。蘭丫鬟,給你主子去舀一瓢涼水過來,讓她清醒清醒。”
蘭姐看看坐在旁邊沉默無語的老太太,又看看正顏厲色的姌姀,走近陶秀梅,唯唯諾諾,“二太太,您還是聽大太太的話,先去給老太太請個安,她老人家在等着您呢。”
“不必了。”孟祖母抓起一根紙媒子送到煤油燈上點燃,在手裏晃着,眼睛盯着孟粟身後的椅子,“粟兒,坐下,坐下,咱們聽聽你娘想說什麼,她嘴裏能不能吐出象牙,埋汰她的兒媳婦,這與糟踐她自己有什麼兩樣?”
陶秀梅不是榆木疙瘩腦袋,她聽出婆婆的話含沙射影,她撇撇嘴唇冷笑了兩聲,扭着肥大的屁股往長廊里走了兩步,抬頭看着半空,說:“婆婆,是程四娘親眼所見,那丫頭還說是您讓她去八里庄買東西,咱們孟家什麼時候需要一個丫頭拋頭露面啦?”
“你給俺閉嘴,你天天帶着丫鬟濃妝艷裹走街串巷,咱們孟家的臉被誰丟盡了?敏丫頭這幾天不高興,俺讓她出去散散心不對嗎?俺讓丫頭去一趟八里庄礙誰的眼了?你的好女兒飛揚跋扈,好賴不分,常常欺負敏丫頭,俺不問不等於俺漠不關心,丫頭到了咱們孟家就是咱們孟家的人,輩分與粟兒和怡瀾一般高,身份地位不比他們兩個矮,不是你們任何人可以隨意欺負的。”
老人說著斜楞了怡瀾一眼,胳膊肘拄着桌面,把水煙袋上的吸管送進嘴裏,低頭“咕嚕咕嚕”吮吸了幾口。
老太太藐視的眼神讓陶秀梅不自在,她挑起眉梢環顧一下四周,余福兩口子站在姌姀的身旁,他們的眼神里冒着怒火,那四股火舌一旦跑出來能把她燒成灰。
陶秀梅向蘭姐身邊挪了一步,遞了個眼神,又向老太太努努嘴巴。
蘭姐沒想到所有人矛頭都指向陶秀梅,讓她害怕,害怕也沒用,她一個下人,主子讓做什麼,她不敢磨蹭,她戰戰兢兢往前走了一步,雙手在大腿上來回摩擦着,嘴裏嚼着沒有底氣的話:“回稟老太太,二太太說的是實話,那個程四娘說得有聲有色,她還說丫頭胳膊肘上挎着一個菜籃子,菜籃子裏有個小包袱。”
“蘭丫鬟,你真是你主子的好奴才,你不僅不勸誘你主子在家安常守分、相夫教子,反倒是你們主僕二人朋比為奸,離經叛道,可氣,可惱,等你們老爺回來咱們好好理順理順,俺今天先給你提個醒,讓你心裏有個數,你該去該留不是你主子說了算。”
老太太的話讓蘭姐全身冒冷汗,“噗通”她顧不得地上臟不臟,磕頭如搗蒜,“老太太,您開恩,您原諒奴婢不識一丁,沒上過學,主子說什麼是什麼,俺不敢違拗。老太太您寬宏大量,奴婢懇請您千萬不要攆俺走,俺沒有家,在俺心裏孟家就是俺的家,二太太是俺的主子,不,不,老太太您也是俺的主子。”
陶秀梅翻愣着白眼珠子挖睺着跪在地上的蘭姐,嚼着牙根,陰陽怪氣地說:“你要磕頭,順帶着把俺的頭也磕了,磕出血為止。”
姌姀從陶秀梅主僕二人一唱一和,一強一弱,一急一慢的口氣里感覺到了什麼,今天她們早早回來,不只是說道敏丫頭離開孟家的事情,她們的意圖很明顯,想把敏丫頭永遠趕出孟家。
“奴才,滾一邊去,不要在俺眼前晃悠,有多遠滾多遠。”老太太抓起牆邊上杵着的拐杖,指着蘭姐的腦袋,“把你的小姐帶走,俺也不想看到她。”
陶秀梅溜精八怪,很會察言觀色,今兒姌姀說話鏗鏘有力,老太太更是怒髮衝冠,她知道來硬的不行,直接來軟的,她雙手抱在腹部,曲曲膝蓋,向老太太頜首低眉:“婆婆,您老別生氣,俺今天中午喝了點酒,失態了,請您老原諒兒媳不拘禮節。”
孟祖母把手裏的拐杖在地上狠狠拍打了兩下,打斷了陶秀梅的話,“俺的話還沒有說完,你老老實實聽着,如果哪個畜生膽敢打敏丫頭的主意,休怪俺老身手下無情!”
“婆婆,您老什麼意思呀?俺聽不懂。”陶秀梅假裝糊塗,喋喋不休:“婆婆,既然您不計較丫頭的過錯,俺也無話可說,俺是為咱們孟家着想,咱們孟家有前車之鑒,三太太的出身讓俺好些日子沒敢出門,每次出門像過街的老鼠,生怕碰到熟人問長問短。”
孟祖母放下手裏的拐杖,向上挑挑眉梢,岔開陶秀梅的話題,“粟他娘呀,你兒女雙全,讓多少人羨慕,你不要把一副好牌打爛了,人不可能永遠年輕,要給自己留後路,你要積德,敏丫頭是咱們孟家的福星,也是你的福氣,自從她進了咱們孟家的門,粟兒能走了,還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事嗎?”
“婆婆,俺這不也是為孟家的名譽着想嗎?”
陶秀梅厚顏無恥的話再次激怒了老人,老人放下手裏的水煙袋,鼓起腮幫子吹了一口氣,“你說的對,咱們孟家的名譽被誰丟盡了?哼,你最好不要在俺眼前提名譽這兩個字,俺問問你,程四娘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捕風捉影,披毛索黶,全憑三寸不爛之舌混日子,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也只有你相信那個老巫婆的話,敏丫頭的為人你比誰都清楚,還用去問別人嗎?敏丫頭也是個孩子,比怡瀾大一歲,她卻能容忍別人的刁鑽,容忍她人無理取鬧,讓俺老身佩服。古話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定讓她付出應有的代價。”
陶秀梅倒抽了一口涼氣,老太太的話裏有話,似乎是掌握了她的什麼把柄,頓時讓她心生畏懼,她從程四娘那兒聽到小敏與錢瑩的事情,她並沒有生氣,反而喜出望外,只要丫頭與孟家脫離關係,她就可以任意妄為,把丫頭帶進戲園子掙錢,她的美夢來得也快,碎得也快,她沒想到短短的四個月,敏丫頭贏得了孟家老老少少的心,她來孟家十多年了還不如一個小丫頭。
那天晚上怡瀾甩了小敏一巴掌,當笑話講給她聽,她內心竊喜,女兒這一巴掌也長了她的威風,自那天後沒有人敢在她背後指手畫腳、竊竊私語,她以為大家被怡瀾那一巴掌打怕了,今兒老太太怫然大怒讓她猝防不及,她的臉像硫磺那麼黃,嘴唇發白,全身都在發抖,她氣急敗壞,又不敢得罪老人,她用前門牙咬住薄薄的嘴唇,好一會兒,她緊繃的鸛骨鬆緩下來,下嘴唇上咬出一排深深的齒痕。
孟祖母把吸管從嘴裏抽出來,疼愛地看了孟粟一眼,“俺是看在粟兒的面子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把你們主僕二人所做的一切抖擻出來,也不想與你掰扯,敏丫頭回來誰敢給俺說個不字,或者再冷言冷語,別怪俺不客氣,八里庄有丫頭娘家人,她願意在那兒住多久就多久,不過,必須回來,孟家永遠是她的家。”
風掃過牆頭草,左右搖擺,牆角旮旯里的三葉草開出了一簇簇粉色的小花瓣,葉子上帶着露珠,向上展着白色的蕊蕾,姌姀緩緩走過去,掐起一朵朵花攥在手心裏,轉過身走到孟粟身邊,把花遞到他的手裏,“粟兒,你聞聞,這不起眼的花還挺香,有股淡淡的甜味,清爽又純凈。”
黃忠走出了孟家院子,他回身準備帶上兩扇木門,余福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門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沒有說話,在孟家多年了,彼此一個眼神就會讀懂對方想說什麼,黃忠希望余福看護好院門,照顧好老太太和大太太。
余福向黃忠點點頭,“黃師傅,院裏的事你不必擔心,天馬上黑了你快去快回。”
黃忠拎着菜筐大踏步走到了南北街,站在葫蘆街上,他的大眼睛往對過的東西巷子瞅了一眼,鄧家和翟子家寂然無聲,風拽着籬笆門“呼啦呼啦”響,牆角的香椿樹上落着幾隻喜鵲,在枝杈之間跳躂。
李老槐家兩扇黑漆漆的木門虛掩着,門口台階下有一輛運煤的獨輪車,院裏有人說話,駝背嬸矯揉造作的聲音尤其尖銳,穿插着一個男低音,聽不太清楚那個男人的聲音像誰。
黃忠一邊慢騰騰往前走着,一邊抬頭看看天色,薄薄的霧氣包裹着西移的太陽,寥寥的焰紅灑在前面的走馬樓上,古老的灰瓦有了多餘的顏色,變成了橘黃色,那點黃反射在路上,一道道車軲轆印泡在昨天的雨水裏,行人懶散的腳步下迸起一片片泥水。身後傳來了獨輪車“咯吱咯吱”的聲音,黃忠把身體往路邊上靠了靠,扭臉看去,是梁子,梁子不是去八里庄了嗎?
“你,梁師傅,你不是……”黃忠的大眼睛緊緊盯着梁子敞着的衣襟,大顆大顆的汗珠子在他黑乎乎的胸膛上滾着,一溜溜滾落在褲腰上,褲子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濕淋淋的。
梁子不急不慢把車子停在牆邊上,雙手在衣褂上擦了擦,抓起半片衣衫擦擦臉,仰天竊嘆:“怎麼說呢?俺就是勞累的命,不像您黃大哥有個穩定的差事,這不,俺剛跑了一趟八里庄,返回來給李叔家送了三筐煤。李叔說他今天晚上請客,請苟管家與俺一起去姜家麵館喝幾盅……俺去孟家酒樓買只燒雞,再去酒鋪子打兩斤老白乾。”
黃忠顰蹙眉梢,他不明白梁子話里的意思。
梁子從腰裏拽出一根繩子,把車板上的三個空筐子綁在一起,頭不抬眼不睜,低低說:“裘兆熠進了趙莊,他的目的很明確,要替沈老爺子報仇,今天晚上你們盡量不要睡覺。”
黃忠心裏咯噔一下,他想說什麼,什麼也沒說,沈老爺的死與李奇的父親脫不了干係,年前苟管家安排人去沈家定做鞭炮和煙花,遭到沈老爺子嚴詞拒絕,李老爺子惱羞成怒,他和他侄子李賴磋商了一條毒計,讓李老槐稟告日本人,說沈家明面上製作鞭炮,實際上是給八路軍研製地雷,由此,鬼子把沈老爺子抓進了憲兵隊。
無論鬼子怎樣嚴刑拷打,還是威脅利誘,都沒有撬開老人的嘴,最後他們無計可施,殘忍地殺害了老人,蟠龍山上的兄弟都想替沈老爺子報仇,黃忠也不例外,每次看到李老槐那張得意忘形的嘴臉,他想起了殺害婆姨和兒子的張喜篷,如果不是凳子從中作梗,他不會讓李老槐活到今天。
梁子看了黃忠一眼,亮着嗓子喊了一聲:“黃大哥,孟家需要煤您知乎一聲,有機會俺請您喝酒,賄賂賄賂您這個孟家的廚師。”
“天熱了,俺們孟家不需要煤。”黃忠沒好氣地應了一句。
黃忠看不慣梁子向李老槐溜須拍馬,孟數說這是三十六計的欲擒故縱之計,他沒上過學,不懂什麼是三十六計,他只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
“黃師傅,俺說的話您記住了嗎?”
梁子的話讓黃忠一愣,他意識到失態,趕緊應和:“孟家酒樓燒煤,到時候俺在老爺跟前替您美言幾句。”
“多謝了。”梁子扔下這三個字,推着車子向前走去。
“梁子,你在八里庄看到敏丫頭了嗎?”黃忠的話還沒有出口,梁子的身影竄上了永樂街,街上人來人往,巡邏的偽軍吆五喝六擠在人群里。
八里庄竹子街上,小敏領着琴弦子走到一個鞋攤前,賣鞋的是個中年婦女,她手裏一邊一針一線納着鞋底子,眼神一邊掃視着街道上的行人,她旁邊是幾塊木板搭起的貨架子,貨架上整整齊齊擺放着幾雙鞋子,繡花鞋居多,還有兩雙幼兒的虎頭鞋,再就是幾雙男孩的桐油鞋。
一個衣衫襤褸的樵夫走近鞋攤子,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觸摸着一雙男式圓口布鞋,轉過臉,他的手落在一雙男孩桐油鞋上,謙恭地問:“老闆娘,這雙桐油鞋多少錢一雙呀?”
“俺不收日本紙幣,只收銅板,這雙鞋子兩個銅板。”女人擎起兩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眼角從貨架下面瞥斜着男人赤裸裸的大腳丫子,“這是七八歲小男孩穿的,你要大人穿的屋裏還有,俺去給你拿。”
“不了,就要這雙吧,給俺小子買,他每天像只猴子似的,上樹下井,腳上、腿上的傷痕比俺多,不讓大人省心。”樵夫嘴裏埋怨着從懷裏掏出兩個銅板放在木架上,“老闆娘,把這雙鞋子捆起來吧。”
女人放下手裏的針線從貨架下抽出一根麻繩子,把兩隻鞋子熟練地捆綁在一起,遞給樵夫,說:“這鞋子耐穿,鞋底厚實,草茬子扎不透。”
小敏把樵夫和攤主的話聽在心裏,剛才她還猶豫給琴弦子買雙什麼樣的鞋子,此時她有了主意,桐油鞋雖然不適合女孩子穿,至少耐磨,還防水。
小敏從貨架上拿起一雙桐油鞋,低頭目測着琴弦子的小腳丫,然後撩起長褂衣角,從襯褂里掏出兩個銅板遞到老闆娘的手裏,“老闆娘,俺買這一雙。”
老闆娘掂掂手裏的銅板,善意地提醒,“這是男孩子的鞋子,不過,它耐穿。”
“俺知道,在坊子礦區大人孩子都穿桐油鞋……”小敏心裏突生凄涼,涼到她的每根手指,無論春夏秋冬,爹只有一雙掉了鞋幫子的鞋,用鐵釘穿幾個眼,用一根麻繩或者鐵絲綁起來……她真想給爹買雙結實的桐油鞋,今天不可以,她要去找小九兒。
江德州躲在旁邊的巷子裏,遠遠盯着小敏的一舉一動,他不敢盲目上前打招呼,那個陌生女孩不像孟家的人,施禮的姿勢像日本人。
老人眯縫着眼神向前面的十字路口瞭望了兩眼,半個時辰之前他安排張貴盯着裘兆熠的一舉一動,不知那邊情況怎麼樣,眼目前敏丫頭與一個日本女孩在一起,老人又不放心,倘若丫頭有什麼閃失,回去無法與舅老爺交代。
江德州抓着糞筐和鐵杴往後退了一步,他想穿過鞋攤後面的夾道去旁邊的麵館,他剛轉過身,街道上出現了三個晃悠悠的身影,其中兩個頭頂沒有頭髮,腦後束着一個馬尾辮,光禿禿的額頭上扎着一根白布條,白布條中間有個圓圓的紅點;他們身上的和服又肥又大,掃着腳面,腳上套着雪白的棉襪、踢趿着黑色系帶的木屐,走路“咯噔咯噔”響;腰間佩戴的武士刀左右搖晃,他們一隻手握在刀柄上,一隻手掐在腰間,賊溜溜的眼珠子在街上的行人身上瞟着。
日本浪人屁股後面跟着一個狐假鴟張的偽軍,他一會兒向路人齜牙咧嘴,一會兒指手畫腳,一會兒覥着臉討好:“太君,您需要什麼,儘管開口,甭客氣,隨便拿。”他說話輕巧,好像街上的店鋪都是他開的。
此時街上沒有多少賣東西的小販,偶爾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縮着肩膀倉促走過。
在往年這個季節,八里庄集市上有好多做生意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吃的、穿的、用的五花八門,扯着嗓子吆喝賣槐花餅的女人最多,她們窈窕的身姿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厚臉皮的男人故意往她們身上撞,互相咨牙倈嘴、插科打諢聲伴着孩童的玩耍聲在大街上蕩漾,而此時,街上沒有多少人,聽不到嬉笑怒罵聲,更看不見年輕的女子,幾家臨街的鋪子敞着店門,掌柜的揣着手在自家鋪子門口徘徊,守着沒有多少物品的貨架,唉聲嘆氣;推着獨輪車的漢子,見到日本浪人遠遠地拐了個彎,沿着坑坑窪窪的小巷子走下去。
小敏拉着琴弦子的手走在街道上。
兩個女孩子的出現,讓兩個日本浪人忘乎其形,像是見了肉的惡狗,他們嘴裏一邊歡呼着,一邊猥瑣地笑着,一邊趔趔趄趄撲過來。
琴弦子瞪大了驚惶的眼睛,徒然抱着頭蹲坐在地上,嘴裏發瘋地狂叫,彷彿兩個張牙舞爪的日本浪人是魔鬼,專門來抓她的。
小敏面對着三個惡人沒有多少害怕,畢竟街道上還有中國人,可是,她錯了,有的行人看到這陣勢迅速鑽進了小巷子,站在店門口的掌柜的慌裏慌張竄進了店裏,“咣當”關上了店門,街道上頃刻間空蕩蕩的,只有樹上的枝葉、地上的草屑子、包油果子的牛皮紙裹挾着灰塵在風裏東躲西藏。
小敏的頭髮豎了起來,她沒想到人心如此冷漠,她抬起無助又張皇的眼神四處尋找,不遠處一家麵館敞着門,一根粗壯的木棍子把一扇門頂在房山牆上,門檐上裊繞着一股股炊煙,煙霧裏似乎有人向她招手,她頓時感覺心裏暖暖的。
“快起來,咱們去那邊的麵館。”小敏彎腰拽拽地上的琴弦子,拽不動。
日本浪人眼瞅着到了眼前,他們黃卡卡的眼珠子冒着邪惡的光,伸出的大手像惡狼的爪子一樣尖長,小敏只好用身體把琴弦子護在身後,把菜籃子擋在胸前。
不遠處的江德州目睹了一切,他舉起了手裏的鐵杴,他的大腳衝出了巷子,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躥出幾個乞丐跳到了日本浪人和小敏之間,他們手裏的破棍子在地面上使勁戳着,濺起一層層泥漿,日本浪人下意識地節節後退,當他們看清眼前站着幾個破衣爛衫的乞丐時,臉上露出鄙夷不屑的冷笑,互相交頭接耳嘀咕了幾句,俄頃,他們從腰裏抽出長刀,雙手前後握住刀柄,斜放在右側胯部上,左腿微曲向後蹬地,右腿在身子前面像彎弓,擺開了殺人的架勢。
趁着這個時機小敏從地上硬拽起琴弦子,往麵館門前跑了一步,差點撞在一個火爐子上,火爐里沒有火,只有一縷縷殘煙懸浮在四周,旁邊有個腰裏繫着圍裙的男人,他手裏攥着一把菜刀,刀尖杵在面板上,他的眼睛注視着街上的日本浪人,嘴裏輕聲念着:“你們快點去面館裏躲一躲。”
小敏覺得這個男人很眼熟,邋遢的樣子又不像她認識的那個人,此人親切的催促容不得她多想,她拽着琴弦子繞過火爐子,走近麵館門口,身後傳來了日本浪人咆哮的聲音,她腳步猶豫,她擔心那些乞丐的安全,忍不住往後看,兩個日本浪人呲眉瞪眼,拔刀霍霍,一副囂張跋扈、目中無人的樣子,蓬頭垢面的乞丐面不改色,斜睨着寒光閃閃的長刀,眼見刀就要劈下來了,他們齊刷刷跳開身子,同時舉起了手裏的木棍,就在這時,從南邊巷子裏扭扭捏捏走出一個穿着紅色斜襟長褂,綠色直筒褲,一方花布三角巾包裹着她俊秀的臉蛋,一雙似怒非怒的桃花眼略微有點害羞,臉上輕施粉黛,眉清目秀,胳膊彎上掛着一個包袱,像個回門的新媳婦。
她的出現讓日本浪人愕然,手裏的長刀無力地垂了下來;那個偽軍揮舞着警棍從路邊上竄出來,在女子身前背後轉了兩圈,捲起舌頭有節奏地嘖嘖兩聲,“你是誰家的媳婦呀?”
女子沒有理睬偽軍,她走到兩個日本浪人的跟前,擎起一隻纖纖玉手撥動着兩把長刀,“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非要動刀子呀?”
女子說著,往日本浪人身旁扭了一步,半邊身子故意撞在其中一個日本浪人的前胸,她擎起一根手指挑挑頭上的三角巾,莞爾一笑,伸出舌頭舔舔紅彤彤的嘴唇,嗲聲嗲氣:“太君,氣大傷身,不值得,你們想玩玩找俺呀。”
日本浪人都是中國通,他們聽懂了女子的話,把手裏的長刀塞進刀鞘里,裝出有禮數的樣子,右手擱在胸前向女子鞠躬行李,嘴裏嚼着人話:“這位漂亮的小姐說得有道理。”
女子欠欠腰,用衣袖半遮住汗津津的臉蛋,羞怯地抿抿嘴角,然後一搖一晃扭進了路南的夾道。
兩個日本浪人互相看看,用手指抹抹嘴唇下一綹鬍鬚,踢踏着腳上的木屐,緊追着女子的背影而去。
江德州舒了一口長氣,他提起糞筐和鐵杴極快地穿過身旁的巷子,繞過麵館的西牆直奔南門,推開兩扇院門走了進去,門洞子裏趴着的老狗搖搖尾巴站了起來,跟在他的身後往院裏走着。
小院井不大不小,有三間前堂屋,三間東廂房,有一顆石榴樹,還有一口水井,水井旁邊立着一根木杆子,一根晾衣繩從東廂房屋檐下扯到木杆子上,上面搭着一塊千瘡百痍的毛巾,像個鐵篩子,陽光斑斑點點撒在一個石墩子上,上面放着一個盛滿水的木盆,波光粼粼。
東廂房每間屋子都有窗戶,這個時候陽光直曬在泛黃的窗紙上,在風裏呼啦着酥脆的聲音;前堂屋坐北朝南,後山牆緊鄰竹子街,衝著街開了一扇窗戶、一扇門,朝院井的門和窗戶幾乎都堵上了,東間屋做了廚房,廚房有個南門衝著院井的走廊;從街上看,麵館坐南朝北,沒有多少陽光。
屋外面的牆皮已經脫落,變成了灰黃色,屋頂上高聳着蝙蝠形狀的勾頭瓦,以前這座房子想必也有點氣派,如今已經破舊不成樣子了,只有院裏的石榴樹綠意盎然,枝杈間開出了紅色的花骨朵,給殘垣斷壁的小院增添了許些生機。
江德州把手裏的鐵鍬杵在西牆根下,把破筐扔在牆角,他走到水井旁邊,提起長褂前裾塞進腰裏,弓腰撩起木盆的水洗了洗手。
廚房裏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江伯伯,您回來了,您沒有遇到呂哥嗎?他出去了,他說到彤家酒館看看,他說晚上讓您過去喝酒。”
“知道了,俺看見他了,他今天要開張了。”江德州站起身,一邊往東廂房走着,一邊低低問:“小秀才,你們家少爺在屋裏嗎?讓他盯着前面,待會有個丫頭找他。”
“您是說敏丫頭吧,俺們都看見了,三叔已經告訴俺們了,剛才少爺差點衝出去,被俺拉住了。”
江德州猛然站住腳步,瞪大眼睛,“小秀才,無論街上發生什麼事情都要攔住你家少爺,叮囑他不要衝動,丫頭比他聰明,何況街上到處是咱們的人,這個時候不能用槍,不能驚動鬼子,否則,一切前功盡棄。”
麵館門前冷落鞍馬稀,藍色的布招牌從窗檐上垂下來,孤零零地在半空飄揚,小敏拉着全身哆嗦的琴弦子走到了麵館門前,向裏面探探頭,屋裏沒有人,她腳步遲疑。
炸油果子的師傅放下手裏的切菜刀,抓起面板杵在牆根下,斜着肩膀向店裏招呼:“來客人了,出來個喘氣的。”
“來了__”隨着長長的拖音,一個店小二從屋裏慌裏慌張跑了出來,他的身體往門旁閃了閃,給小敏和琴弦子讓開一條路,臉上堆着殷勤好客的笑,“兩位小姐,你們好,你們快請進。”
小敏拉着琴弦子踏進了店裏,眼前是一個又窄又小的飯廳,北窗戶上投進一點光照在屋裏,四張破桌子井然有序地擺放着,桌子底下有幾條長凳子,櫃枱橫放在進門的東牆上,上面有個高粱稈子做的蓋簾板,上面扣着幾個碗,碗旁邊有個筷子籠,還有一把大鐵壺;東南角有個門洞子,門洞子上垂下半拉布帘子,隨着門帘上下忽閃露出一雙男人的腳,腳上穿着一雙黑色圓口布鞋,鞋面、鞋底、鞋幫上黏着泥漿。
小敏把琴弦子帶到一張靠近窗戶的桌子前,她把胳膊彎上的菜籃子放在地上,用手指着桌子下面的凳子,示意琴弦子坐下,然後她轉身走近那扇布簾門,站在門口外面,畢恭畢敬地說:“師傅,麻煩您給俺煮一碗麵條。”
“知道了,桌上的大鐵壺裏有麵湯,你們餓了先用麵湯填填肚子,桌上有碗,自己動手。”
小敏蹙蹙眉頭,門帘後面的人口氣乾淨清澈,很耳熟,一時又想不起是誰,她轉身走近櫃枱,從蓋簾上抓起一個空碗,又抓起大鐵壺倒了一碗麵湯。
就在這個時候,張貴從外面風風火火闖了進來,他揮動的胳膊碰在小敏手裏的碗上,麵湯灑了一地。
“不好意思。”張貴顧不上與小敏打招呼,他着急把火地竄進了后廚。
“那個,那個,江管家在嗎?裘掌柜的一個小時之前離開了戚鐵匠家,放下幾十塊鐵板,換走了幾把匕首。”
戚鐵匠和江管家的名字敲在小敏的心上,戚老二是戚世軍的二叔,她這次到八里庄也想去他家看看,也許他知道小九兒的下落。
小敏把半碗麵湯送到琴弦子手裏,轉身三步並作兩步躥到布簾門口,掀起門帘走了進去,眼前是一間坐北朝南的屋子,屋門大敞着,西斜的陽光鋪在東牆邊上的案板上,上面擺放着整整齊齊的家把什,門後面堆着一些劈柴,散落的麥秸拖拖拉拉到了西牆邊,西牆邊上壘着兩個鍋灶,一個青年蹲在灶堂前面,他一手拉着風箱,一手往灶口裏續着麥秸子,鍋里的水在沸騰,灶堂里的火苗舔舐着鍋底,水蒸氣和草木煙在不大不小的屋裏飄渺,煙霧裏站着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小敏驚愕地張大了嘴巴:“戚世軍,你,你怎麼在這兒?”小敏瞬間淚流滿面,她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愫。
戚世軍與在霸王墓時沒有什麼兩樣,搭在眉梢的一綹捲髮不見了,露出一雙細長的眼睛,兩道長長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漣漪,帶着永遠抹不去的笑意,帥氣之中加入了一絲不羈,俊逸之中透着微微靦腆;一件深藍色長褂包裹着他均停的身材,領口的布紐沒有繫上,露出內襯的白色衣衫,長褂袖口高高挽起,手裏攥着一把麵條。
戚世軍抬頭盯向小敏,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悠然相遇,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急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臉扭向灶台,其實他早把小敏的一顰一笑看在眼裏,半年不見丫頭長高了不少,清秀的模樣多了矜持與羞澀,一綹被汗水澆濕的劉海貼在她微凸又光滑的額頭,彎彎的峨眉,又大又亮的瞳眸里閃着晶瑩的淚花。祖母第一次見到這個丫頭,認準她做戚家的孫媳婦,老人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眼睛還注視着丫頭,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只說了一句:“俺給丫頭找了一雙世軍小時候穿的靴子。”
三叔說這個丫頭機靈,還俠義,還能吃苦,他不信,他以為自己不會喜歡上一個小丫頭,沒有把她放在眼裏,霸王墓一戰,讓他見識了丫頭的勇敢機智,在日本特務面前臨危不懼,讓大家傾佩,讓他愛慕,當聽說她到孟家做養媳婦,他傷心欲絕。
巴爺告訴他說,那是假的,他才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發誓這輩子非她不娶,此時二人在一個屋子裏站着,互相喘息聲都聽的見,他反倒連一句表達思念的話也說不出口。
空氣在靜默,張貴一會兒看看戚世軍,一會兒看看小敏,兩個孩子拘束的神色讓他心領會神,又覺得好笑,他一邊用拳頭頂着鼻子,不讓自己笑出聲,一邊擠過戚世軍的身邊走到南門口,扒着門框向院裏探探身子,院子裏沒有江德州的影子,風席捲着一撮麥秸子在院井的石基路上飄搖,晾衣繩上搭着的破毛巾在半空蕩鞦韆,瀝瀝拉拉滴落一些水珠落在石基路上,溶入石頭縫隙不見了。
“那個,那個……”張貴想問問江德州在不在,他囁嚅了半天沒問出口,戚世軍的精力沒有在他的身上。
蹲在灶台下面的秀才抬起頭,挑着眉梢看着小敏,嘻嘻一笑:“敏丫頭,你不要怪俺家少爺見了你不會說話,他天天念着你,想着你,今兒見了你是害羞。”
小敏順着聲音看過去,眼前是一張熟悉的笑臉,她一愣,這不是跟在貴有茂身邊的秀才嗎?“您,秀才哥,您也在這兒呀。”
“是,敏丫頭,俺是跟着三當家的過來的,過來一個多月了,在這兒開了一家麵館。”秀才說話依舊細聲細氣,他一邊把手裏的麥秸子塞進灶堂,一邊站起身,歪着頭瞅着手足無措的戚世軍,“敏丫頭,俺家少爺昨天晚上還與俺說起過你。”
戚世軍退後一步,向秀才暗暗尥了一腳,提醒他不要多嘴。
小敏面紅耳赤,一時無語,許久,她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磕磕巴巴地問:“巴爺,巴爺回來了嗎?”
戚世軍把手裏的麵條扔進滾開的鍋里,他往小敏身邊走了一步,驀然感覺失態,急忙抓起灶台上的竹筷子,彎腰攪拌着鍋里的麵條。
少頃,他把目光投向站在屋門口的張貴,說:“張叔,江伯伯在後院,他去換衣服了,他準備去我二叔家。”
小敏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戚世軍不理她的話茬,她以為巴爺出事了,悲從心起,淚如雨下。
聽到小敏哭啼戚世軍慌了神,他舉起雙手在眼前搖擺着,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要哭,巴爺沒事,過幾天他就會回來了。”
“巴爺的小九兒不見了,是俺不好,都是俺的錯,俺應該早點來找小九兒。”小敏越想越難過,她用雙手抱着臉傷心哭啼,眼淚順着她的指頭縫隙泗流。
“這,這不是你的責任,誰也沒有怪你,畢竟你在孟家身不由己。”戚世軍馬上意識到他說錯話了,他顧不得張貴和秀才異樣的眼神,徑直走近小敏,大手拂過小敏低垂着的頭,寬慰說:“敏丫頭,你不要難過,聽江管家說,小九兒在龍口峽。”
廚房外面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戚世軍走近門洞子,警惕的眼神穿過布簾與門框之間的縫隙,飯廳里,琴弦子一會兒站起來,在桌前跺着焦急的腳步,一會兒坐下,忐忑不安地瞅着廚房的方向。
“敏丫頭,外面那個女孩子是誰?”
“外面那個女孩是綉舞子的女兒琴弦子。”
“綉舞子是誰?”戚世軍沒聽說過綉舞子的名字。
“是青峰鎮的那個綉舞子嗎?她的女兒怎麼會在這兒?”隨着話音,江德州提着長褂衣擺走進了廚房,他嚴肅地看着小敏,“敏丫頭,你私自離開孟家犯下了很嚴重的錯誤,如果不是幾個見義勇為的壯士,如果不是呂安引開鬼子,今天事情無法收場。”
“江伯伯,您的話什麼意思?您是說,那個女子是呂安假扮的?”小敏眼前出現了那個帶走日本浪人的小媳婦,“呂安,他不會有事吧?”
江德州佯怒道:“他不會有事,只是,你必須回到孟家,孟家老人和孟粟少爺離不開你,你不要給她老人家添亂,你也許不知道,你的離去會攪亂了孟家的生活,養媳婦離家出逃,外人怎麼看孟家?”
“江伯,俺聽說沈家出事了,所以……”
“這件事大家本想瞞着你,沒想到沒有瞞住,丫頭,其他話咱們先不說,你告訴俺,你怎麼會和綉舞子的女兒在一起?”
小敏更關心小九兒的事情,“江伯伯,小九兒在龍口峽,您見過他嗎?”
“沒有,但,裘掌柜的是個俠肝義膽的英雄,他又是沈老爺子的摯友,他一定會善待小九兒。”
“江伯伯,俺,俺要去龍口峽。”
江德州沒有回答小敏的話,他走到戚世軍身旁,撩起布簾向前廳張望着,琴弦子坐回了凳子上,雙手抱着碗,“咕嚕咕嚕”喝着麵湯。
“可憐的孩子餓壞了。”江德州長嘆了一口氣,“她也是日本侵略戰爭的受害者。”
“她是俺在趙莊遇到的,沒想到她會追俺到了八里庄。”小敏把在迎春院後門遇到錢瑩和程四娘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下,最後她又補了一句:“琴弦子來中國后還沒有見過她的母親,不知她是跟誰來的?”
“丫頭,日本人不仁,咱們不能不義,何況你在綉舞子綉工坊做過綉工,那個女人還幫助過苗先生,說明你和她女兒有緣分,但,與日本人交往必須要用腦子。”江德州說著轉身看着張貴對小敏說:“敏丫頭,你還認識他嗎?”
小敏的目光落在張貴的身上,這不是大車店那個掌柜的嗎?
“您是?您是張叔叔。”小敏認出了張貴。
“敏丫頭,對不住了,不是盧茗兄弟找到俺,俺都不知道你會出現在八里庄,你嬸子說,今兒必須把你帶回大車店,否則,今天晚上沒有俺的飯吃。”張貴用大手撓着後腦勺,滿臉愧怍之色,“是俺不好,俺該打,該罰。”
“其他話不要說了,張貴你出去告訴三大當家的,讓他去一趟彤家酒館,你把這兩個丫頭帶回大車店,拜託你婆姨照顧她們,俺和世軍去一趟趙莊,俺如果沒有猜錯,裘掌柜改變了今天晚上的行動計劃去了趙莊,把俺的推斷告訴等在彤家酒館的呂安。”
“江管家,俺來了。”隨着話音,從外面踏進一個中年男人,他一雙急賴賴的大眼睛隱藏在亂七八糟的頭髮後面,他一邊用腰裏油澤澤的圍裙擦擦手,一邊把臉轉向小敏,“敏丫頭沒認出俺吧?”
小敏連忙用手背擦擦臉,往旁邊閃閃身體,向男人鞠躬行禮,“三大當家的,您好!”
“哈哈,丫頭認出了俺,俺還以為俺這副模樣沒有人認識俺。”貴有茂說話還是那麼爽快,他抬起大手在戚世軍胸前擂了一掌,嗔笑道:“俺侄子前天晚上剛回來,昨天就去趙莊轉了一天,他說去找敏丫頭,現在大活人在他眼皮底下,他卻變成了啞巴,要說的話跑哪兒去了?可不要隨了三叔,三十多歲的人了也沒撩上個婆姨。”
貴有茂的話讓戚世軍難為情,他轉身拿起碗,把麵條撈到兩個碗裏,又用勺子從另一個鍋里盛了一碗燉土豆,放在一個托盤上,送到小敏的面前,“敏丫頭,三叔的面館裏沒有多樣的菜,你,你們湊合吃。”
小敏從戚世軍手裏接過托盤,“俺不餓,俺只想給琴弦子買一碗麵條,她餓了,她的肚子一直在叫。”
“不行,你也要吃,多吃飯,瞧瞧你,你還是那麼瘦,只差皮包骨了。”戚世軍的話剛落地,逗得在場的人哈哈笑。
小敏急忙端着托盤竄出了廚房。
江德州往前追了一步,隔着門帘輕聲叮囑:“丫頭,你們吃完飯去大車店侯着,你可不能再隨便行動啦,讓大傢伙擔心着急,明天戚世軍會陪你去龍口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