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善與惡
孟家院子的紙燈籠亮了,飄渺的、紅色的光在屋檐下、在廊檐下、在門樓上蕩漾,鋪在院井裏,給一切籠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紅紗;青瓦上的雪像羽毛一樣飄曳,落在石基路之間的石頭縫裏,落在長廊外面,變成了紅色的水。
余福揣着雙手蹲在門洞子裏垂頭喪氣,他的眼睛一會兒瞅瞅兩扇黑漆漆的、厚重的大院門,一會兒看看空落落的院井。
幢幢的燈影落在影壁牆上,三隻丹頂鶴的紅冠像三滴血,那三滴血往四周漫漫流溢,延伸的面積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余福的眼睛直了,他心裏一顫,“騰”從地上跳了起來,轉身躥到大門口,雙手死死抓着兩邊門板,眼睛穿過了大門的縫隙,兩盞紙燈籠的光在門口外面的台階上跳躍,幾綹枯草在牆角打着旋兒,袁家後山牆的窗戶上卧着一隻貓,貓的雙眼裏飄着紅色的亮,像兩團火,它聽到了余福身體碰在門板上的聲音,“噌”跳起來,一邊往前跑,一邊窩着脖子向孟家大門方向瞟了兩眼。
余福更加緊張,他剛要拉開門栓,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姌姀雙手提着裙擺,腳步匆匆越過了前堂屋,磕磕絆絆躥上了長廊,她滿臉通紅,額頭和鼻尖上落着盈盈的汗珠子,“余媽,咱們出去看看,快去快回,不要驚動老太太。”
余媽懷裏抱着一件衣服,手裏擎着燈籠,追隨在姌姀的身後,捏着嗓子呼喚:“是,太太,您慢點,慢點,等等俺。”
風撩過屋檐,敲打着窗欞,聲聲敲在姌姀的心上,丈夫昨天離開家時說晚上一定回來陪老太太吃團圓飯,這麼晚了還沒到家,讓她心神不安,湯圓煮熟了端到老太太屋裏,她跟老太太說她累了,想去自己屋裏躺會兒,老太太允許了。
“大太太,您不要走得太急,這事兒真的不用跟老太太交代一聲嗎?再說,這麼晚了您出去做什麼?”余媽欠欠身體,愁眉鎖眼,“太太,您別嫌棄俺嘮嘮叨叨……”
姌姀沒停下腳步,慘然一笑,“他余媽,您讓俺跟婆婆怎麼說?說實話她能讓俺出去嗎?正望是俺的丈夫,是她老人家的兒子,孟數是俺的兒子,是她的孫子,她老人家心裏也許比俺這個當兒媳婦的還着急。”
姌姀說著站住腳步,一隻手扶着冰涼涼的廊柱子,一隻手捂住嘴巴,輕輕咳嗽了幾聲,頭頂上的紅燈籠照着她紅撲撲的臉,那兩片紅是燈的顏色。
余媽把燈籠放在欄杆上,雙手抓着斗篷抖了抖,披在姌姀的身上,“大太太,快穿上……俺知道,可,您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呀,瞧瞧您,晚飯沒吃一口,只喝了一口湯,這怎麼成啊?每早上給您梳頭,頭髮成團往下落,這怎麼好呢?您要多吃飯,吃不下也要吃,哪怕少吃一口兩口……咱們還年輕,好養,養好了再生個孩子。”余媽往前碾碾腳,用右手輕輕拍着姌姀的後背,心疼地絮叨:“您的身子骨在病與好之間掙扎,如果沒有這麼多的事情,不着急上火,很快就會好起來。唉,俺還是要啰嗦您幾句,今兒養媳婦進門您可以不必抻頭,您瞧瞧該出頭的人卻躲了起來,把這一大攤子事兒扔給了您……噯,真是甩手掌柜的,么事不管呀。”
“余媽,這怨不得別人,敏丫頭很懂事,俺心裏喜歡,今天她進門第一天,俺覺得上輩子俺們娘倆就認識,這丫頭眼裏有活,做事利索,今天晚上她在火房裏搶着做事,您也看到了不是嗎?一會兒捏湯圓,一會兒點燈籠,一會兒抱劈柴,看得俺心裏熱乎乎的,想起剛才她要給孟粟換尿褯子,粟兒急赤白臉,那個鏡頭讓俺忍不住笑。”
余媽彎腰把燈籠桿提在手裏,長長吁了一口氣:“是,丫頭是好孩子,只是給她陶秀梅做養媳婦可惜了……”余媽驀地收住話題,“呸,俺這張嘴真是沒有把門的,都是被您慣得。”
“余媽,言重了。”姌姀白楞了余媽一眼,佯嗔生氣的樣子,苦笑道:“陶秀梅說怡瀾是被俺寵壞了,俺心裏可不認這個賬,俺敢說那個大小姐一個不字嗎?說她一句她有十句等着堵俺的嘴。”姌姀眼睛瞭望着半空,長長嘆了口氣,“俺自小親人少,把她們都當做親人,她們卻距俺千里之外,這麼多年俺的心捂不化一塊冰,俺曲意遷就她們為什麼?俺出生沒有見過親生母親,養母進門那年俺才三歲,聽街坊鄰居說父親也不是俺親生的,這些話俺當做耳旁風,藏在心裏,誰也沒說。父親對俺全心全意地好,俺不想涼了他老人家的心,俺小時候身體不好,為了俺,他開了一個葯堂,每天給俺熬藥,每天一碗葯一塊冰糖哄着俺把苦苦的湯藥喝下去,他不是俺的父親又是誰?他教育俺說,處世讓一步為高,待人寬一分是福,讓人三分不吃虧,容人三分無損失……可是,俺的容忍只換來她們得心進尺。”
“大太太,您怎麼說起這麼傷心的事情呢?”余媽抓着襖袖擦擦臉,“俺聽不得,可憐的太太,把那一些事忘記吧,一切事兒往前看,俺知道您心裏有說不出口的苦,有委屈,再說有老太太給您撐腰,您怕什麼?以後您要端起大太太的架子,不能放縱她們任意胡為。”
“俺不害怕什麼,俺只希望家和萬事興,家裏如果雞飛狗跳,不僅讓外人笑話,他們爺倆在外面做事也不踏實,余媽,俺今天也是為丫頭不平,你瞅瞅二太太,她眼裏沒俺,俺不與她較真,怎麼地也要與丫頭坐坐,吃一頓飯不是嗎?丫頭自小沒有母親,孟數昨天刻意囑咐俺說,讓俺好好庇護她,俺力不從心呀。”
“也是,也是,等老爺回來了,俺一定與他念叨念叨。”余媽踮着腳向院門口眺望了幾眼,她看到她的丈夫操着手在門洞子裏徘徊,滿臉愁雲慘霧。
“不,余媽,俺今天說的話不要告訴其他的人,更不要告訴正望他們,俺只是發發牢騷而已。”姌姀一邊說著,一邊邁下了長廊,往前一步繞過了影壁牆。
余福迎着姌姀躥出了門洞子,站在石基路一側,垂頭盯視着腳底下,“大太太,這麼晚了您去哪兒?您有什麼事兒只管吩咐俺去做,如果去街上買什麼,俺替您跑趟腿。”
姌姀沒有順着余福的話題往下說,而是問:“他余伯,您吃湯圓了嗎?黃師傅曾說您最喜歡吃他做的湯圓,一頓飯能吃五六十個。”
“大太太,俺還沒吃,放在耳房桌子上,俺想等着黃師傅他們回家一起吃,一起喝點小酒。大太太,這麼晚了,街道上不好走,老爺昨兒出門之前特意囑咐俺說,盡量不讓院裏人去街上看光景,俺攔不住二太太,您,大太太,俺想多句嘴,您安心在家待着,有事兒俺替您去做,您看行不?”
“他余伯,院裏只剩您一個男人,您不能再離開,俺去街上看看,不走遠,再說街上那麼多人,又有餘媽陪着俺,您不要擔心。”
“這?!”余福皺皺眉頭,大太太說得沒有錯,如果他離開,孟家院子裏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一旦有事兒發生怎麼辦?
“好,大太太,俺余福給您開門。”
隨着院門的敞開,一股寒氣襲面而來,姌姀不由自主倒退了幾步,余媽攙扶住姌姀的胳膊,“大太太,您等等,俺回堂屋再去給您拿件外套吧。”
”余媽,不要耽誤時間了,咱們走吧。”姌姀擎起手抿了抿額前一綹散發,“俺好久沒走出院子了,這天真的暖和多了。”
主僕二人一前一後踏出了孟家院子的門檻,風止了,空氣比先前還要冷,結冰的地面上覆蓋著一層煤灰,兩行堅硬的大車印彎彎曲曲跑向了葫蘆街。
袁家後山牆旁邊的楊樹上站着一個黑乎乎的身影,那人一雙手扒着牆頭上的青瓦,不知是想上去?還是剛從牆上下來?
余媽的手哆嗦了一下,挑杆子差點脫手,她趕緊往上提了提燈籠,用半拉衣襟遮住燈光,燈影在結了冰的地面上跳動。
“余媽,怎麼啦?”姌姀順着余媽眼神看過去,一個細長的身影站在高大的楊樹枝杈之間,長袍短褂,看不清顏色,頭上扣着一頂禮帽,帽檐壓的很低,露出一雙黑亮黑亮的眼睛。
此人身手不凡,不像街上扒寡婦門子的小混混,那一些人沒有這等功夫。
“余媽,巧姑年輕漂亮,又是一個寡婦,許多男人對她垂涎三尺,不足為怪。”姌姀聲音很清脆,她的話是說給身後余福聽的,讓余福小心,有亂人乘虛而入;也是說給樹上人聽的,讓他收斂起不恥行為。
門裏的余福聽到了姌姀的話,他飛速抓起身旁的頂門杠跳出了門檻,“太太,發生了什麼事兒?”
“沒什麼,一隻貓,一隻偷腥的夜貓,他余伯,您一定要看護好院門,咱們火房裏還有一塊豬肉,不能讓野貓叼去,正望他們回來還要用它炒下酒菜。”
隨着姌姀的話音,樹上的人像一片黑色的落葉,輕飄飄落地,身子貼着袁家後山牆根,在三人的目光里堂堂皇皇竄出了孟家巷子,一眨眼消失在東西街上。
姌姀滯獃獃盯着黑衣人的背影,凹凸有致的身段多像一個女子,這個女子是誰?她來袁家找誰?
余媽縮着肩膀,顧慮重重地問:“太太,他,他聽到咱們說的話了嗎?怎麼辦?他不會報復咱們孟家吧。”
“不會,她是一個女人,並且她不怕咱們,她對咱們孟家很熟悉。”姌姀語氣肯定。
“是一個女子?!”余媽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姌姀站在孟家巷子口向四處瞭了幾眼,袁家鋪子上了窗板和門板,把店裏一切堵得嚴嚴實實;門檐外面掛着一盞很小的紅燈籠,隨着風吹草動搖曳,悠蕩着一點點微弱的光。
一輛黃包車停在東巷子口,車子四周圍着幾個高高矮矮的身影,姌姀認識那輛車,是翟佃戶家的。
翟子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很能幹,租種着孟家幾畝水澆地,相比其他佃戶,比較講信譽,糧食出了磨坊就送到了家裏。他的婆姨也很能幹,一連給翟子生下三個兒子,不僅能生兒子,洗衣做飯,下地鋤草比個男人強,老太太說,翟家婆姨是個把家虎,丟下犁耙拿掃帚,里裡外外一把好手,可惜嗓門太大,葫蘆街上如果有女人吆喝,第一個先想起了她,她雙手卡在腰上,指桑罵槐,一會罵自家男人沒本事,跑一天車沒掙着錢,是不是把錢扔進了寡婦門子?一會罵三個半大小子,只知道吃,吃光了糧袋子,吃窮了家當。
此時卻沒看到翟家的婆姨,只看到三個穿着破衣爛衫的孩子,一個提着馬提燈,一個幫着他爹擦車子,一個在車子旁邊上躥下跳。
翟子手裏揮舞着雞毛撣子,嘴裏吐着哈氣,眼珠子裏閃着笑模樣,從肩頭上拽下破馬甲披在大兒子身上,伸手晃蕩晃蕩車鈴鐺,然後彎腰抱起老三放到車斗里,“坐好了,不要瞎動,以後呀,你們都不要拉車,不要像你們爹這副損德行,每天一身臭汗,每天像孫子似的摧眉折腰伺候人,你們要當坐車的人。”
“爹,俺們,俺們長大了不拉車做什麼?”翟子最大的兒子今年才九歲,與孟粟一般大,說話有點磕巴。
“做什麼?做,要向孟家大少爺學習,做有學問的男人……”翟子向孟家高牆大院撩了一眼,他看到了站在巷子口的姌姀和余媽,一愣神,他趕緊把小兒子從車斗里抱到地上,又扯扯另外兩個孩子的后衣領,“快,快向孟家太太問好。”
姌姀把揣在暖籠的手抽出來,遠遠地向翟子哈哈腰,“翟師傅好。”
“孟家太太,您直接喊俺翟子就好,就好……孟太太,您沒去街上看社火,街上挺熱鬧的。”翟子畢恭畢敬垂着雙手,語氣壓在喉嚨里,“俺,俺剛收車回來,街上人很多,俺覺得比往年還多。”
余媽把燈籠往前送了送,兩道堅硬的車轍橫在街面上,姌姀沒有再往前走,隔着七八米的路站着,問:“翟子,你家嫂子呢?”
“她?”翟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角,用髒兮兮的大手撓撓爛七八糟的頭髮,“不怕主家笑話,她,俺不敢隱瞞您,她在家裏炕上躺着呢,她,她又懷上娃了……”
“好,好,好,”姌姀連着說了三個好,“有人有世界,孩子是咱們的希望。”
“是,主家太太,俺婆姨屬豬的,沒有消停,唉,越日子不好過,張口吃食的越多……”
姌姀心哆嗦了一下,臉上表情又憐憫又無奈,“翟子,你回家告訴你婆姨,給她寬寬心,今年的麥子下來租金折半,不好意思,俺一個婦道人家也只能做這點主。”
“主家太太,您,您真是活菩薩,”翟子欣喜若狂,用大手掌摁着三個孩子的腦瓜子,“快,快給孟太太跪下。”
“撲通撲通”三個孩子齊刷刷跪在冰涼涼的地上,頭磕在冰硬的地面上,跟着翟子念叨:“謝謝主家太太照應。”
“快起來,快起來,地上涼。”姌姀腳步往前磕絆了一下。
余媽拽住姌姀的胳膊,向翟家爺四個白愣了一眼,“還不快起來,別讓俺家太太着急。”
“翟子,咱們兩家的交情不是一年兩年了,以後,不許拘禮,快站起來說話。”姌姀往前跨了一步,語氣焦灼,“翟子,俺問你,你在街上拉車,看到,看到俺孟家人了嗎?”
翟子拘謹地站直身子,搖搖頭,又點點頭,“回稟主家太太,俺,俺只看到了二太太她們主僕三人……”翟子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在永樂街上,他確確實實看到了盛氣凌人的陶秀梅,不光他看到了,凡是街上看熱鬧的、離着那個女人近的都看在眼裏,罵在心裏,罵陶秀梅恬不知恥,眾目睽睽之下與李奇眉來眼去。
“主家太太,俺沒看太清楚,俺車上有客人,街上人擠人,沒地方落腳,沒地兒停車,路過孟家酒樓時,俺忍不住多瞅了幾眼,店裏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老爺好像也在店裏忙活。”
聽到丈夫好端端的,姌姀喜不自勝,“翟子,您看清楚了嗎?”
“是,太太,俺看到了老爺了。”翟子怕姌姀繼續追問下去,急忙彎腰抓起車把,“太太,俺回了,不打擾您啦。”
姌姀還想多問幾句,看着翟家孩子們一個個凍得聳肩縮背,吸溜鼻涕,她心裏突生些許悲愴,“快回吧,天冷。”
姌姀默默站着,默默看着翟子爺四個鑽進巷子的背影,她久久不願離去,雖然孩子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卻笑得那麼無憂無慮,父親是孩子們心裏的大山,是避風遮雨的港灣,父親能平平安安回家是他們最大的快樂。
一陣風吹來,巷子裏送來幾個孩子的吆喝:“爹,俺幫您推車,”
“不用,你們前面走,把兩扇柵欄門拉開,輕點,別用蠻力,門壞了,爹沒時間修理,不是有時間沒時間的問題,主要沒錢……”
翟家孩子們一聲“爹”催下姌姀兩行淚,姌姀自小最喜歡鑽父親的書屋,房間不大,一個書架,一個書桌,兩把椅子,父親寫字,她坐在旁邊的椅子裏看書。嫁了人,姌姀還是最喜歡父親的書房,有時候她站在父親身後,把下巴頦擱在父親寬厚的肩膀上,講她身邊發生的事兒,那個時候,她覺得很幸福,心裏的委屈與父親說說,父親聽了總會呵呵一笑,背過手撫摸着她的頭,“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人生就是一場修行,要學會正確分清什麼是真正的委屈,如果咱們的國家被倭寇霸佔,主人變成了強盜的奴隸,每天腳上拖着沉重的枷鎖辛苦勞作,沒有飯吃,強盜卻住着咱們的房子,吃着咱們種的白米飯,穿着咱們女人織的布……這件事你覺得委屈嗎?”
父親早年在青島政府做事,日本鬼子佔領青島后,臨時政府搬遷到了嶗山,父親留了下來做地下工作,開了一家筆墨紙硯鋪子,每天很忙碌,養母脾氣不好,常常借題發揮,故意找茬,最後兩人不歡而散,分道揚鑣,父親的過分忍讓在養母心裏變成了窩囊。
姌姀用手背揩揩滾到嘴邊的眼淚,自言自語:“父親是個好人,他不容易。”
余媽不知發生了什麼,好好說著話兒,姌姀流淚滿面,“太太,您怎麼啦?”
“余媽,沒什麼,俺,俺想起了過去的事兒。”
這時,幾個孩子從永樂街里竄出來,在巷子口草垛子旁邊跑來跑去,有個高個子一隻手裏攥着一根燃燒着的麥秸子,另一隻手裏攥着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散炮,其他孩子推推搡搡湊上前,一團小火苗映在一張張凍紅的小臉上。
點燃的散炮在冰凍的地面上打着旋兒,“啪”爆炸了,嚇得年幼的孩子蹲在地上,抱着腦袋,從胳膊肘下面戰戰兢兢偷窺着曇花一現。
巷子裏傳來此起彼伏的狗吠,接着,幾家柵欄門被人扯開,躥出幾個心急火燎的大人,他們手裏舉着鐵鍬,嘴裏大喊大叫,“你們這群野孩子,從哪兒來的?如果點燃了麥垛子,那還了得,快滾!”
孩子們呼啦散去,有的躲在草垛子後面,有的乾脆鑽進了草垛子,大個子男孩慌裏慌張向袁家鋪子方向跑過來,差點撞進姌姀的懷裏,姌姀“噔噔噔”倒退了幾步,被身後的台階絆了一跤,身體晃了晃堆萎在地上。
余媽着急慌忙把一條胳膊伸給姌姀,“太太,抓着俺的胳膊,快起來。”
姌姀拽着余媽的胳膊站起身,彎腰拍打拍打后衣襟,看了身旁愣頭青一眼,眼前的男孩她認識,是巧姑家的僱工石頭。
余媽把手裏的紙燈籠擎高,燈籠的光與袁家鋪子門前的燈光互相繾綣,照在石頭的臉上。
“石頭,你這孩子多大了?還跟小孩子似的。”余媽翻了石頭一眼,大聲叱責:“走路不長眼還不說,看人摔倒了也不搭把手,你是真不明事理,還是故意裝糊塗?還不快向俺家大太太賠不是。”
“余媽……”姌姀喊了一聲余媽,意思是不要再說下去了。
石頭斜睨了姌姀一眼,沒有說話,甩着兩條長胳膊擦着余媽的肩頭走過。
余媽性子激憤,氣得她七竅冒火,她一會兒大手狠勁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會兒直起腰繼續大聲嚷嚷:“大太太,您瞧瞧這孩子,個子比俺還高,真是跟着什麼人學什麼人……”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了開門聲,巧姑一條胳膊彎上掛着一個竹籃子,一隻手裏捏着一塊手帕,一步一扭走下台階,與石頭撞了一個滿懷,她用手帕在石頭後背上抽了一下,“混小子,你去哪了?四嬸在院裏喊你半天,吃完飯就找不見你的影子了。”
袁家鋪子門檐上的燈照在巧姑的臉上,她臉上擦了點水粉,細膩紅潤;燕尾髽髻梳得光油油的,銀簪子上墜着一串晶瑩剔透的玻璃桃花;藍色的長棉襖上罩着一件滾邊的、蔥綠色粗布衫。
“吆,這不是孟家大太太嗎?俺巧姑這廂有禮了。”巧姑向姌姀行了一個萬福禮。
余媽狠狠瞥斜了巧姑幾眼,咕噥着嘴巴把臉扭到了一邊,眼睛瞄着袁家屋脊,鼻腔里“哼”了一聲。
巧姑沒有理睬余媽,徑直走到了姌姀身邊,似笑非笑咧咧嘴角,“吆,孟家大太太也要去街上看光景嗎?”
姌姀整整衣襟,微微一笑,文不對題,“巧姑娘,咱們都是鄰居,不必多禮,你,你這是要去哪兒?你是不是想去街上賺點瓜子錢?俺多句話,街上太亂,這個錢不賺也罷,你別嫌惡俺絮叨,俺是想,嗨,剛才俺也想去街上看看,在這兒猶豫了半天,這天黑路滑,還是不去街上添亂了。”
巧姑嗤嗤一笑,“大太太,您言重了,俺喜歡聽您絮叨俺,今兒,俺想去您孟家,不知您歡迎不歡迎?俺,俺有話要與大太太說,您來的正好,如不嫌棄,您們主僕二人來俺屋裏坐坐可否?”
姌姀隱隱感覺巧姑要說的話與孟家有關係,她心裏按耐不住地激動,雙手捂在胸口窩,着急地問:“你,巧姑娘,你有事找俺?什麼事?在這兒說不可以嗎?”
“大太太,看您這麼著急,俺不給您逗趣了,天黑之前,黃師傅從郭家莊回來了,送到俺店裏三個人,兩個老頭,還有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那女人看穿衣打扮像個傭人。”
“女人?!”姌姀眼前悠忽出現了那個女扮男裝的黑衣人。
“是一個女人,長得挺好看,她在屋裏伺候那個歲數大的老頭,那個老頭說他暈車,不太好受,沒辦法去街上看光景,先前俺讓石頭給他送了一捧薑糖……另一個老頭在天黑之前就出去了。”
姌姀用疑惑的眼神端詳着巧姑漂亮的臉蛋,這張臉很柔和,不像在撒謊。“巧姑娘,那個女人還在屋裏嗎?”
“自從她進了那個老頭的屋子,俺沒有看到她出來。”巧姑誠實地點點頭。
姌姀明白了,她往前一步,伸手抱住巧姑冰涼的雙手,想多囑咐幾句,一時不知說什麼?“巧姑,你,你注意安全。”
“大太太,您……俺的手髒兮兮的……”巧姑低垂着眼角看着被姌姀抱着的雙手,有點難為情,她心裏又悲涼悲涼的,自小到大,母親把她當掃把星,非打即罵,只有祖母心疼過她,如果眼前的女人是母親多好呀,倘若能做孟家的兒媳婦更好,巧姑眼前出現了英俊帥氣的孟數,她只感覺身上的血往臉上跑,片刻,她為自己的遐想羞紅了臉,孟數有妻子,她不嫉妒,她卻羨慕那個女人嫁給了一個好男人。
“孟太太,黃師傅離開俺鋪子時留下了話,他說今天晚上李賴他們會假借查戶口之名下來瞎躥騰。”巧姑挑起眉梢環視了一圈街道,往姌姀面前湊湊身子,“大太太,還有一件事,俺必須告訴您,二太太她們從俺門口過去的時候,拴柱拉着大少爺正巧從東邊巷子出來,他們看到了二太太,然後,然後他們調轉了車頭……”
“俺家孟數也回來了?!巧姑娘,謝謝你告訴俺這一切,俺心裏豁亮多了……俺回了。余媽,咱們回家。”
姌姀踩着燈影,跟在余媽身後,火急火燎鑽進了孟家巷子。
巧姑往孟家巷子口碾了一步,又扭臉向街面上瞭了幾眼,從草垛子後面鑽出幾個泥猴子,一個個破衣爛衫,一個個鼻涕拉涎,“呼啦”圍攏到她的身邊,眨巴着星星眼睛,“袁家姑姑,你,你店裏有二踢腳嗎?”
巧姑歪着頭瞅着幾個臟猴子,掀起竹籃上的毛巾,從裏面抓出一把瓜子遞過去,訕笑着說:“尕娃子,這會兒嘴巴子上抹了蜜,知道喊俺姑姑啦,俺鋪子可沒有那玩意兒,你們石頭哥玩的是在永樂街上撿的散炮……俺家鋪子只賣糖果瓜子,鞭炮那東西本錢大,你們父母也不買,俺賣給誰?快回家去吧,這麼晚了,小心你們的娘親舉着擀麵杖竄到俺家裏來,她們不敢打俺,定會打得你們一個個屁股開花,更可怕的是憲兵隊在街上轉悠,你們爹娘沒告訴你們嗎,他們心狠手毒,沒有人性,殺人不眨眼。”
幾個小孩子互相看看,囁嚅了半天,怏怏不樂地離去。
打發走了幾個頑童,巧姑轉身邁上台階,向鋪子裏面厲聲呵斥:“石頭,你見了孟家大太太怎麼不問好呀?撞倒人家也不知搭把手,人家怎麼得罪你這個混小子了?”
石頭拉開一扇門板,探出他亂蓬蓬的腦瓜子,噘着嘴吧,嘟嘟囔囔:“他孟家沒有一個好東西,俺經過孟家酒樓往裏瞅了一眼,俺看到孟老爺陪着日本人有說有笑,推杯換盞。他家二太太在街上賣弄風騷,與那個李奇勾勾搭搭,俺瞧不起他們孟家人……”
“呸,你怎麼說話的?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巧姑吞咽了幾下嗓子眼,沒有再說下去。
孟家大車院子在後院的北面,門口東西有兩個牆垛子,門洞子兩邊各有一棵蘋果樹,樹枝向兩邊扎煞着,有幾根枝條搭在牆頭上。
小敏手裏提着馬提燈,胳膊彎下夾着木盆,小心翼翼靠近了大車院門口,蘋果樹上幾隻麻雀聽到腳步聲,“嗖”飛了起來,越過了牆頭,幾片枯葉“唰唰”飄落,落在小敏的腳下,藏在石頭縫裏的蟲子“唧唧”叫着,在黑漆漆的夜色里聽着驚心,突然眼前飄過一個黑影,一晃,嚇得小敏打了個冷戰。
俄頃,她覺得是自己嚇唬自己,孟家院子雖然沒有許家院子大,四處都是高牆,外人不可能越門而入。
小敏把手裏的馬提燈往前舉了舉,進門左側有一個南廂房,南廂房兩扇門關着,門裏門外黑糊糊的,半明半暗的月色從高高的屋脊上露出一點亮,撒在玻璃窗上,像流動的一滴水珠忽隱忽現;右側有一個劈柴屋,還有一個煤炭屋;馬棚和馬廄矗在西牆邊上,靠着馬廄旁邊有一口水井,水井沿上架着一個轆轤,井沿上放着水斗,水斗里堆着井繩;井沿下面有一條排水溝,水溝上面覆蓋著水泥板子,一直延伸到院外;北牆中間有兩扇小木門,木門下面堆積着一些鋤頭,還有一個醬菜缸。
小敏把木盆放在水井邊上,拎着馬提燈走近馬棚,把馬提燈掛在栓馬樁上,轉身走近井邊,一隻手抓起井繩,另一隻手攥緊水鬥上三個銅環,把水斗緩緩續進井裏,然後輕搖轆轤彎把,空空的水斗晃悠悠下降,帶動着橫軸上的韁繩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這種聲音在黑夜裏那麼響,掩藏不住的響,有點瘮人。
小敏心裏有點緊張,她弓着腰盯着井底,井底的水不深,水面上跳躍着光的影子,泛起點點漣漪,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從馬棚里的草堆里鑽出來,“蹭蹭蹭”竄到了小敏身邊。
小敏手一哆嗦,水斗極速下降,“噗通”墜落井底,盪起一片水花。“你?!”還沒等小敏喊出一個字,一隻大手從身後撲到她的臉上,捂住了她的嘴巴,耳邊傳來一個低沉的嗓音,“不要出聲,俺,俺不是壞人。”
是一個男人,男人的手很大,把小敏整張臉包住了,只露出兩條視線,視線里有馬提燈的影子,光線模糊,她的頭使勁往後別,想看清來人是誰?
“你別動!俺不是壞人。”男子重複着嘴裏的話,聲音微弱,有氣無力。
突然發生的狀況讓小敏忘記了害怕,她想咳嗽,一股氣卡在她的喉嚨里,上不去下不來,臉上肌肉發木,急得她直跺腳,不是壞人?!不是壞人深更半夜躲在馬棚里做什麼?
“你不要說話,俺就放開你,俺看你歲數不大,像俺妹妹,俺保證不傷害你,俺問你話,你必須實話實說,孟家三太太回來了嗎?”
小敏搖搖頭,她只知道孟老爺有三房太太,從她踏進孟家,三太太一直沒有露面,說明三太太不在家。
“她去哪兒了?”對方的手依然捂在小敏的嘴巴上,“你真的不知道嗎?俺在孟家院門口轉悠了半天,也不見她的影子,你也許沒騙俺,小丫頭,你不要亂喊,俺就放開你……俺再聲明一下,俺不是壞人,俺從坊茨小鎮來,專門來找她,聽俺妹妹說她嫁給了趙莊的孟老爺,她………當年俺離開家參加國民軍時,她說,她說等俺……俺年前來過一次孟家,她也沒在家,她不會躲着俺吧?”
男人自顧自說,他粗糙的大手像一個鐵笊耙仍然勒在小敏的臉上,勒得小敏張不開嘴巴。
小敏不知道眼前的男人說這麼多話想表達什麼?她只明白一點,他是為孟家三太太而來。
“馬車沒在院裏,那個黃忠大哥一定沒在家……”男人的話有點傷感,“上次,他說,他會幫俺,讓俺跟翠兒見一面。”
聽到男人嘴裏念叨黃忠的名字,小敏的心舒緩多了,即使這樣,如果這隻手不拿開,她非憋死不可,想到這兒,她雙手扒拉着男人的手,身體往下蹲,掙脫了男人的胳膊肘,往前一躥,後背依靠着馬廄,躬下腰,雙手攥着前衣襟,大口喘着氣。
男人傻獃獃站了一會兒,抱着胳膊蹲在地上,“你喊人吧,喊人來抓俺。”
小敏沒吭一聲,只要她一聲驚叫,前院的余福就會聽到跑過來,她沒有那麼做,為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如果眼前的男人想傷害她,她絕不可能順利擺脫他的束縛,眼前的男人二十幾歲的年紀,黑黝黝的膚色,一雙細長的眉眼,算得上眉清目秀。他身上雖然不是綾羅綢緞,一件大棉襖沒有一個補丁,包裹着他清瘦的身體;一條青黑色的大襠褲纏着褲腿,上面掛着幾片玉米葉子;一雙包着腳面子的棉布靴,又大又圓,鞋面上黏着泥巴。
“你,你是誰?”小敏壓低聲音問:“你認識黃忠叔叔?”
男子答非所問,他的眼睛盯着木盆里的尿戒子,“他說孟家是好人,俺覺得他騙了俺,這麼冷的天,又深更半夜,他們讓你一個小丫頭洗屎戒子,他孟家不是好人家。”
“不是,是俺自己要來洗的,孟家老太太和大太太是好人,大少爺和小少爺也是好人,還有,余媽也是好人。”
“三太太呢?她是好人嗎?”男人猛地站起身,往小敏跟前蹣跚了一步,一雙大眼睛黯然神傷。
“她?俺不認識她。”小敏想起堂屋桌上放着的兩根糖葫蘆,老太太說是三太太買的,她每天給孟粟買兩支糖葫蘆,“三太太也是好人。”
“她是好人?!不,她如果是好人就不會為了攀龍附鳳而忘記俺們之間的誓言,也是,俺現在是一個殘疾,能給她帶來什麼?”男人一瘸一拐走到馬棚旁邊,大手摁着馬廄,向隅而泣。
小敏想安慰男人幾句,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語言,她耳邊傳來一陣陣熟悉的“咕咕”聲,是飢餓的肚子叫的聲音,小敏經歷過,頓時,她對眼前的男人心生可憐。
“你餓嘛?俺聽到你肚子在叫,你說你從坊茨小鎮來,那麼遠,您怎麼來的?你住在坊茨小鎮哪兒?”
“教堂。”男人向上耿耿脖子,吸吸鼻子,“為了趕路,從前天俺沒吃一口乾糧……”
教堂?!小敏記起大姐曾提起過教堂,她說教堂里藏着幾個負傷的國軍士兵,難道眼前的男人是從坊茨小鎮逃出來的嗎?在小敏的心裏,只要是打鬼子的都是好人,她真想問問大姐的情況,她不敢,不知道眼前的人嘴裏說的話是真是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等着,俺去給你拿湯圓吃。”
“不,你,你想去喊人?”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敏的臉。
小敏搖搖頭,“不會,你不要到處亂竄,馬棚比較安全,如果有人進來,你先躲進那堆草里,俺去去就回。”
男人摸摸飢腸轆轆的肚子,點了點頭,目送着小敏的身影竄出了大車院,這個小丫頭如此鎮靜讓他發憷,絕不是害怕,他打過仗,上過戰場殺過鬼子,他不害怕任何人,更不怕死,大不了腦袋搬家他也不在乎,此時此刻肚子確實飢餓難忍,餓得他頭昏目眩,全身無力,一連三天沒進一口食物,這樣下去,即使能翻出孟家,也會死在荒山野嶺。
小敏飛快地竄進前堂屋,從八仙桌上捧起一碗湯圓,又抓起旁邊的勺子續進碗裏,她剛要轉身竄出屋子,東間屋炕上的老太太發話了,“丫頭,你端着湯圓去哪兒?”
“祖母,俺,俺有點餓,俺晚飯沒吃飽……”
“唉,真是個孩子,吃飯時不好好吃,不到一袋煙工夫就餓了,丫頭,你端着湯圓進屋吃吧,屋裏暖和,湯圓涼了對胃不好,長條桌上有暖瓶,兌點熱水……”
“是,俺,俺……”小敏不想騙老太太,“祖母,不是,不是俺吃……”
老太太吁了一口氣,“丫頭,俺知道,黃忠說過他,他年前來過了,這件事不要告訴其他人,你知俺知即可,讓他暫時在柴火屋待一宿。”
小敏大吃一驚,老太太沒有下炕,後院的事情她老人家了如指掌,真是神人,聽老太太的口氣,那個男人也沒有說假話。
“丫頭,你去吧,那些尿戒子不用洗,先放院井裏即可,靠牆角旮旯放,別妨礙走路,俺腿腳不利索,更怕磕跟頭,其實呀,俺不敢去見他,怕刺激他的情緒,俺畢竟是正望的娘,翠兒現在是俺的兒媳婦,木已成舟,讓俺說什麼好呢?”
“是,祖母,俺這就去把您的話告訴他。”
小敏捧着碗來到大車院,她把湯圓遞到男人手裏,“你吃吧,俺兌了點熱水,不涼,這是余媽給大太太盛的,她沒吃,只喝了幾口湯……如果不夠,屋裏還有大半碗。”
男人從小敏手裏搶過碗,埋頭狼吞虎咽,一會工夫一碗湯圓見了底,他一邊用襖袖抹抹嘴巴子,一邊把空碗遞給小敏,“給,謝謝啦,小丫頭。”
小敏瞪大了驚愕的眼睛,“你,你吃完了,這麼快?是直接倒進肚子裏了吧?”
“呵呵。”男人笑了,眼睛盯着井沿上的木盆,說:“俺是,俺們當過兵的吃飯快,讓你笑話了,剛才,俺幫你打了水……你太小,俺怕你提不動,又怕你栽進井裏,哈哈,兩斗水,夠你用的,俺走了。”
小敏愣了,看着木盆里的水,看着水斗里的水,她感動的說不上一句話,深深弓腰,“謝謝您!對了,老太太說,說讓您住在柴火房裏……”
“老太太?!你,丫頭,你把俺的事告訴了孟家老太太?”
小敏搖搖頭。
“丫頭,俺必須走,俺是翻牆進來的,俺再翻牆出去,俺去那個山坡上的茅草屋裏湊合一宿,俺身上有槍傷,不能住旅店,更不能連累無辜的人,好了,不說了,俺明兒再來……”
小敏盯着男人瘸着的腿,擔憂地問:“您的腿,能行嗎?俺幫你打開門,你從門走吧。”
“不用,俺如果從門走了,那些東西你搬不動,尤其那個醬菜缸,它很沉,恢復不到原來的位置定會引起別人的懷疑,小丫頭,別擔心俺,俺如果腿上沒有槍傷,牆再高一些,俺也能翻的過去。”男人說著往前一躥抱住拴馬樁,踩着馬廄子,一蹬腿爬上了房頂,“騰騰騰”,像一隻黑貓,帶着一陣風,眨眼翻過了牆頭,消失在夜色里。
小敏把最後一塊尿戒子擰乾水,在手裏抖了抖,疊放在木盆里,站起身,把馬提燈勾在手指頭裏,雙手端着木盆走出了大車院。
老太太的臉映在玻璃窗戶上,她用手敲着窗欞,“丫頭,進屋裏暖和暖和……俺不想讓你去洗,你不聽,這麼晚了,天冷水涼。”
小敏什麼也沒說,只向老人勾勾唇角,笑了笑,不知老人看到了沒有?她把尿戒子一塊塊晾在晾衣繩上,用木夾子夾好,彎腰抓起木盆,把它杵在門口旁邊的牆根下,踏進了前堂屋,把手裏的馬提燈放在八仙桌上,走近東間屋門口挑起布簾,隨着她的動作,燈窯里的煤油燈上的火苗上下飄忽。
“丫頭,快進來,快進屋,屋裏暖和。”孟老太太坐直身體,把手裏的水煙袋放在窗台上,從笸籮里抓起一把剪刀,跪着腿走到燈窯前,把剪刀送到燈口上,鉸去黑色的火芯子,收回剪刀在嘴邊吹了吹,往窗台上磕了磕,眼睛盯着窗外問:“丫頭,外面冷不冷呀?他留下來了嗎?”
“祖母,他走了,他說他身上有槍傷,怕連累咱們。”
“他不是個壞人,黃師傅說過他,他是一名抗日勇士,值得大家尊重。”老太太說著,把臉轉向孟粟,“俺粟兒老早就醒了,俺把那個瓷娃娃放在他手心裏,他的手指頭能動了,俺高興了半天,剛才,他的眼睛往窗外眺望,俺問他是想黃師傅了嗎?還是心裏惦記着他大哥?他搖搖頭。俺問他是不是擔心敏丫頭被壞人欺負?他點點頭。俺這個孫子雖然不會說話,他心裏明鏡似的,俺告訴他說大車院裏的男人不是惡人,敏丫頭能應付的了。”
小敏走近炕邊,幫孟粟整理了整理枕頭,然後退後一步把小身體塞進椅子裏坐下,掀起炕沿上的被子角,從裏面抽出一塊手巾,送到孟粟的嘴邊,她想給他擦擦嘴巴子上的哈喇子。
孟粟扭扭頭,躲開了她的手。
“小少爺,你還不如一歲多的小九兒,他如果見俺拿手巾,老早就把小臉伸過來了,哈哈,他……”小敏被自己的話噎住了,頃刻間,她淚眼婆娑,她真的好想小九兒,不知他在沈家過得怎麼樣?
小敏把手插進襖襟里,她想掏出手絹擦擦臉,她的手觸到了那兩塊綉巾,她急忙掏出來,送到老太太眼前,“祖母,這是巧姑姐送給俺和孟粟的,您看看,她的手多巧呀。”
“俺知道,她的外祖母是俺們這一帶有名的綉娘,可惜了,死得太早了,否則,巧姑也不會這麼命苦,常言道,好人不長壽,壞人活千年。”孟老太太把身體靠在身後的被窩上,從笸籮里抓起一件衣服,看着她動作不緊不慢,其實老人心裏七上八下,她一面在花白花白的頭髮上磨磨針,一面低垂着眼角看着手裏的衣服,這是她前年給兒子做的一件外套,衣襟和胳膊肘處早已經磨碎了,兒子不捨得扔,對朋友他卻仗義疏財。
老人一針不苟地縫補着衣服,將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耳朵上,全神貫注傾聽着院外面的動靜,這段時間,不論有什麼風吹草動,還是街上雞啼狗吠,都會引起她極度警惕。
“咚咚咚”突然一陣急切的敲門聲平地而起。
小敏“騰”站起身,眼睛瞪着窗戶。
老太太放下手裏的針線,跪着身子爬到了炕沿邊上,“丫頭,你在屋裏,俺去瞅一眼,聽聲音是陌生人,難道是鬼子嗎?”
“祖母,俺跟着您一起去。”
“丫頭,你不怕嗎?”老人一手摁着炕沿,一手摁着旁邊的桌沿,雙腿耷拉到炕下。
“俺,俺不怕。”小敏想起了巧姑的話,大不了就是死,死有什麼可怕的?!
小敏彎腰從炕底下掏出一雙棉靴子,整整齊齊擺放在地上,老人跳下炕,踢趿上靴子,扶着椅子後背,往屋門口趔趄了一步,耳邊傳來大皮鞋踹門板的聲音,時緩時慢,老人心裏有點慌亂,難道是兒子和孫子出事了嗎?
小敏疾走一步越過踟躕着的老人,躥到屋門口,用手和胳膊肘支撐起門帘,身體向旁邊閃了閃,“祖母,您別著急,注意腳下,俺陪着您去開門。”
“嘭嘭嘭”敲門聲越來越重,有人爬上了牆外面的榆樹,往院井裏探頭探腦。
小敏一手拎着馬提燈,一手攙扶着老太太跨出了屋子,沿着石基路走近院門口。
老太太咳咳嗓子,不驚不慌地問:“誰呀?”
“老傢伙,開門咋這麼磨蹭?俺們是查戶口的……”
榆樹上的人抱着樹枝,往院裏探探身子,又低頭看着樹下,壓低聲音說:“李隊,院裏有人,一個老人,一個丫鬟。”
“有人就……就對了……對了。”一個結巴,一個蠻橫無理的傢伙。
老太太用皺巴巴的手掌拍拍小敏的手背,說:“別怕,別怕,有俺呢,你站在這兒別動,俺去開門。”
小敏把手裏馬提燈舉得高高的走在老人的背後,老人把大門上的暗門插銷抽下來,打開一條窄窄的門縫。這扇暗門不寬不窄,平常不走人,一個正常人要蜷伏着脖子、縮着肩膀才能進出。
“丫頭,把燈舉高一些。”老太太亮着聲音念了一嗓子。
門“吱呀吱呀”開了。
一個穿着大皮鞋的矮個子站在門口外面,他身後跟着三四個偽軍,幾個人、幾雙眼睛上下骨碌向院裏張望,最後落在小敏的身上,老太太把駝着的脊背往上拔了拔,把小敏擋在她的背後。
大皮鞋向老太太鞠了一躬,“孟老太太,俺們是來查戶口的,是奉皇軍的命令,您不要怨恨俺們兄弟幾個打擾您的清凈,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走走過程而已。”
“好,你們進來吧!”老太太把身子往一側躲了躲,讓出一條路。
四個偽軍互相看了看,先後擠進了孟家院子。“咔嚓咔嚓”的大皮鞋踩在石基路上,聽着那麼響,他們是刻意腳下用力,給自己壯膽,眼前的孟家他們怎麼能不熟悉呢?孟家老爺是日本人身邊的紅人,得罪不起,今兒是無意之舉,本以為孟家沒人,明目張胆來順幾個瓜、幾個棗,不成想,孟家老太太在家裏,既來之則安之,只能硬着頭皮胡謅謅。
“誰呀?!”姌姀嘹亮的聲音從前院方向飄過來,“街上光景散了嗎?不會呀,往年正月十五永樂街是不夜城,這個時辰火社還沒燒到碼頭,最熱鬧的戲在碼頭上,不是嗎?”
大皮鞋猛地並齊雙腳,雙手垂在兩條褲縫之間,向姌姀深深鞠躬哈腰,“嘿嘿嘿,孟夫人,您,您沒去看光景嗎?俺們哥們幾個叨擾您了,皇軍派遣俺們下來查戶口,說什麼,外人會趁着永樂街的熱鬧來搗亂,讓我們維持好趙莊的秩序。”
“俺當是誰呀?是李總,您好,您剛才說什麼呀?說熱鬧里夾着外人,咱們趙莊沒有外人撐着哪有這麼繁華?哪來經濟收入?十個人有九個人是庄外的人,這點您應該最清楚不是嗎?”
“是,是,孟夫人說得很對,俺也是這麼想的,俺做不了日本人的主,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當人家的差不得不替人家辦事,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呀?”
姌姀走近老太太,把手放在老太太的肩膀上,端詳着老人的臉,抱怨說:“婆婆,您有事喊俺一聲即可,這麼冷的天您別閃着,正望是大孝子,您有個三長兩短,俺可擔待不起呀。”
“聽到踢門聲,俺以為是走水了,俺怕火呀,早知道是他們瞎蹦躂,俺才懶得下炕,哼!”老太太梗梗脖子,扭臉瞜睺着院子裏的偽軍,“兒媳婦呀,他余伯去哪裏了?”
“婆婆,他余伯在前院聽着大門,您找他有事嗎?”
“沒事,正望回來告訴俺一聲。”老人一邊說著,一邊偷偷向姌姀遞了個眼神,一邊把半握的拳頭放在嘴邊咳嗽了幾聲。
“婆婆,您怎麼啦?”姌姀語氣着急。
“俺沒事,沒事,在屋裏出了一身汗,院裏涼,猛不丁被風掃了一下,俺有點不舒服。”
姌姀眼睛掃視着余媽和小敏,乍然在石基路上跺了一腳,大聲呵斥:“你們一個個下人是怎麼回事兒?還不快點把老太太送進屋裏去?”
矮個子李隊還算有點底氣,他沒有被姌姀震懾住,拍了拍兩隻雞爪子般的手,鞠躬九十度,“罪過罪過,是俺們打擾老太太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這個傢伙是趙莊李家的人,是李奇的堂弟李賴,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哥倆長得一副德性,平日裏他鼻樑上架着一副黑市上買的單邊洋眼鏡,一邊垂着一條金鏈子,緊緊繃著臉,生怕掉下來;身上穿着一件茄皮色大襟長袍,外面罩着一件黑緞子馬褂,敞着扣子,馬褂中間的扣子上掛着一條銅鏈子,懷錶托在手掌心裏,一會打開,一會合上;頭上戴着緞面瓜皮帽,帽頂上安裝着一枚琺琅磁的釘珠。
李賴不倫不類的行頭在十里八村找不出第三個,他在永樂街沒有鋪子,也不做生意,他的頭銜有兩個,第一是趙莊的保長,第二是偽軍的隊長。
今兒晚上他沒戴眼鏡,一雙大眼珠子比核桃小不多少,向外凸凸着,像癩蛤蟆;身上穿了一套黃色的軍棉衣,衣服有點肥大,像一個矮冬瓜包着一張狐狸皮;肩上背着一把盒子槍,槍匣子在他的褲襠里悠蕩,他感覺不得勁,乾脆把盒子槍攥在右手掌里,羅圈着腿走到屋門口,探着身子,抻着脖子向屋裏張望着,灶堂里的火星子“噼里啪啦”敲着鍋底,鍋蓋板縫隙之間升騰着一縷縷水蒸氣,八仙桌上亮着兩支紅蠟燭,蠟燭下面擺放着半碗湯圓。
李賴假模假樣嘆了口氣,收回賊溜溜的眼珠子,走近孟老太太,套着近乎,“唉,老太太,您也喜歡睡大炕呀,俺娘也是,她老人家說,火炕養人。老太太,聽俺娘說,跟您認識好幾十年了,當年與您姐妹相稱,年輕時候在一起喝過茶……”
“是呀,你母親當年是戲船上一枝花,彈一手好曲,逢年過節,俺就去碼頭聽戲,一來二去就認識了,沒成想她嫁給了你的父親,後來生下了你,可惜呀,可惜呀,”老太太嘖嘖缺牙的嘴巴,“可惜你沒有繼承你母親的模樣,隨了你們李家人。”老人把胳膊伸給小敏,“丫頭,扶俺進屋,俺站時間久了腿肚子打哆嗦,天旋地轉,唉,人老了經不起折騰。”
“嗯,”小敏攙扶着老人的胳膊,向堂屋門口走了一步。
老人抬起腳準備跨過門檻,驟然又把腳收了回來,左手摁着門框,轉回頭看着姌姀,“姌姀呀,沒事你們也早早睡吧,你身子骨不好,不要受了風,這個時辰陰風重,最傷身子。還有一件事,俺差點忘了,待會你讓余福,不,還是一個女人去方便,去袁家看看,把巧姑給俺喊來,讓她給俺綉副枕巾,她的手藝呀,俺喜歡。”
姌姀喜歡婆婆不糊塗,說話簡單又痛快,遇事不驚,這種情形下老人還惦記着巧姑,她是怕眼前這幫傢伙去袁家找巧姑的麻煩。
“是,婆婆,俺,這?!您老瞅瞅,俺想讓余媽燒壺水沏壺茶給李總他們暖和暖和身子,要不,俺讓余福過去喊她一聲……”
“孟夫人,喝茶就不必了,您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俺們,俺們不叨擾了,俺們今天實在是沒有辦法,誰願意黑燈瞎火的瞎折騰,日本人說,說什麼,越熱鬧越讓俺們小心,怕八路軍游擊隊混進永樂街擾民。”李賴在院井裏走了一圈,他聽到中院裏有男人咳嗽,聽聲音像是孟家的管家余福,那個男人五大三粗,如果打起來,他帶來的幾個蝦兵蟹將不是對手,還是見好就收吧。
姌姀想質問李賴,到底是誰擾民?她沒說。孟家眼前就這幾個人,如果惹急了李賴,他們手裏有槍,什麼缺德事做不出來呢?如果他們趁着孟家沒有男人而胡作非為,燒殺搶掠,過後死不認賬,後果不堪設想。
“今天也是,俺家那口子不在家,俺一個婦道人家也不會招待客人,請李總多多諒解,您有時間去俺孟家酒樓坐坐,俺讓正望設宴款待大傢伙……這會兒,永樂街上火社也快燒到碼頭了,正望他們也該回來了。”姌姀往李賴身前挪了一步,又說:“俺也本想出去看看光景,走到半路上碰到俺家家丁,他說,俺家正望與日本人在酒樓一酬一酢,讓俺不要等他回家吃湯圓,唉,俺心裏明白,他也不敢在外面勾搭女人,家裏有他的老婆,有他的老媽,他即使不顧及俺的感受,他也不敢違背老太太的意思,今天晚上他必須趕回來給老祖宗上香,為孟家後人祈福。”
姌姀左一句右一句瞎謅謅,弄得李賴滿臉尷尬,他只能喏喏點頭,他的大眼珠子瞄向身旁的幾個偽軍,意思是讓他們催他離開孟家院子,幾個偽軍不明白李賴的本意,互相交頭接耳。急得李賴想罵人,堂伯曾告誡他說,孟正望不簡單,身後有日本人撐腰,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孟家,今天霉氣,也是自己沒過大腦,行事唐突,本以為孟家沒人,沒成想孟家還有幾個女人,還有一個管家,前一分鐘他還想一不做二不休,殺個乾乾淨淨,如果孟家追查下來,釘嘴鐵舌,死不認賬,此時,孟夫人不僅搬出日本人箝制他,還說孟正望正往家趕,想到這兒,他呲呲一口小黃牙,一邊掂掂手裏的槍匣子,一邊用另一隻手把支棱在耳朵兩邊的頭髮塞進帽子裏,涎皮賴臉:“是,俺出門之前,俺老娘也在俺耳邊絮絮叨叨,囑咐俺十點之前趕回去,俺看時間不早了,孟夫人,俺們兄弟幾個不叨擾了,孟老爺回來,還望您替俺解釋解釋,俺們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不下來走一圈無法與日本人交代不是嗎?”
“是,俺欣賞李總說話乾脆敞亮,理解您是不得已而為之。”姌姀雙手揣在暖籠里,向李賴弓弓腰,“李總,您下次再來時提前送個信,俺兩口子燒水沏茶恭候您光臨。”
“好,孟夫人,有您這句話,俺李賴以後就是您孟家的常客。”李賴往後一揮手,“兄弟們,孟家是俺李賴的朋友,以後不準來叨擾,今天算是俺帶着大家來認認門。”
一個偽軍屁顛屁顛跑到大門口,伸手扯開小暗門,殷勤地腆着笑臉,“李隊長,您前面走。”
“孟夫人,您忙,俺們走了……”李賴弓着腰往後退了幾步,一不留神,腳底下打了個磕絆,差點摔倒,他急忙抓住門框,狼狽地嘬嘬牙花子,縮着肩膀竄出了孟家院子,回身向院裏拱拱手。
幾個偽軍跟在李賴屁股後面鑽出了孟家,“躕嚓躕嚓”的腳步砸着冰硬的街道,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