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六 雨霏
女孩兒的臉漲得通紅,眼珠子還在流着眼淚,嘴巴緊抿着,眉頭也皺起來,連秀髮都抖動不已。
少婦腦海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只是抱着這個嬌小的美人兒獃獃地看着天花板。
迷之沉默。
良久。
“如果你喜歡,可以經常過來呀,”少婦輕拍着其後背,再微笑着補上一句,“但不要老是哭哭啼啼的咯,看,哭得都不漂亮了。”
“嗯嗯,”她點點頭,又忍不住蹭了蹭。
“哈哈哈,雪霏妹妹你不要這樣……這樣好酸的。”
突然之間,少婦急了。
“哎?!鼻涕,鼻涕……雪霏妹妹,你鼻涕噴到我了。”
噗的一聲,女孩兒頓時破涕為笑。
一手輕拍在少婦的肩膀上,顯得既尷尬又氣急,“氣氛這麼好,你介意個鬼呀……”
“我不這麼說,鬼知道你哭到什麼時候?”
“我……這……”
把她扶正之後,少婦拉過來凳子就坐在旁邊,順便把碗筷都拿過來了。
“怎麼突然就哭起來了?”少婦夾了一塊肉到女孩兒的碗裏,“來,吃多點。冷了就不好吃了。如果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可以告訴軒姐聽,我替你想想辦法。准能成!”
“……”她看着這小小的一碗飯,卻沉默不語。
眼眸中的淚花又開始打轉。
“喂喂喂,說好的不哭呢。”
“我不哭,我不哭,”女孩兒居然聽話地忍住了。
“鼻涕呢?”
她一下子就深吸一口,縮回去了。
“咦……”少婦一臉嫌棄,“擤在紙上,再丟到垃圾桶去!”
“哦,哦哦,”女孩兒一下子就慌了。
“垃圾桶在廚房!”
“哦,哦哦,”她繼續慌。
所謂記憶,似乎是一張掛滿風鈴的捲簾,藏匿不了回味里一絲繾綣的痕迹。猶如一陣微風,吹拂春天的記憶,待到滿園春色關不住的時候,它便沉入心底,泛濫成一個汪洋,流出來,只剩兩顆淚滴。
她曾經以為屬於自己的那顆星不會隕落,但等到它真的掉下來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世上真的沒有永恆。
除了自己。
“我……”她坐下后,淡淡開口了。
“唔?”少婦很有耐心,在聆聽着。
“我想母親了……”她的呢喃很小很小。
月夜,在星星下,所有的悲歡如彩蝶般飛散;所有的快樂已飄染成幸福的笑靨。每次見這個人,她都不能抑止那仰望的心。
有誰知,在其最深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她帶淚,無法碰觸。那燦爛的笑寫在臉頰,那溫柔的飄逸挽成思念曲,如燕兒飛入濃郁的花叢將花香送向期待的黎明,匯成那一串串美麗的詩句。
盯着女孩兒靦腆的紅臉,少婦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每次過來都要哭一場,是因為覺得我像你母親?”
“算,算是吧?”她很是不好意思。
“你還反問我來着?”
“不是,這……”
少婦提着的心這才放下不少,彷彿鬆了一口大氣般吃上兩口菜。
女孩兒一臉懵圈,擦擦眼淚,趕緊接上話,“就這?不是軒姐你叫我說出來嗎?沒了?”
“這多大的事。”
“唉……?!”她愣了愣神,有點跟不上思路。
“那還好,我還一直以為你有什麼精神病呢。還在想可惜了,多好的女娃兒就這麼傻了。”
“這……”
這個神經大條的女人可愛得有點過分了。有時像童話里美麗的天使,用潔白的翅膀把別人裹在懷裏,不讓人受到一絲絲的傷害;有時卻又如一切發生得理所當然,讓人感到自己就像是一片可憐的小紙船,被暴風雨隨便吹打和蹂躪。
有一點深邃,有一點慵懶,有一點嫵媚,有一點溫婉,還有一點迷情。
她就像她一樣。
意識到女孩兒的不滿,少婦又言笑盈盈起來,“開玩笑的啦,看你鼓起的腮幫,像條河豚一樣。”
說完還逗了逗她嘴上氣泡。
“我生氣了。”
“嗯嗯。”
“我說,我生氣了。”
“我知道呀。”
女孩兒這就拍了少婦手背一下,“都說生氣咯,你還戳我。”
“哈哈哈,”少婦樂得不行,“小雪霏妹妹你好可愛呀。”
“……”
她滿頭黑線,柳眉都扭成一團。
“你還戳,還戳……”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少婦又夾上一株青菜到女孩兒的碗裏,嘆了口氣,幽幽回接道,“其實要是你願意,那你就叫我老媽好咯。”
女孩兒微微一怔。
沉默起來。
“老……”可當話到嘴邊時,她又搖了搖頭。
時間,就像點滴瓶子裏的藥水。一點一點往下滴,可以想像出那樣單調而規律的滴漏聲響,很慢,如同沙漏。倒掛的玻璃瓶,水倒流,冗長到讓人要睡着,而猛一睜眼時,才陡然發覺瓶里的液體早已殆盡,全部注入身體。
不可逆轉。
想追趕一個人,也得有背影。
若不然,便如風箏斷了線卡在樹冠;或是小動物搞丟了主人,站在十字路口茫然尋家。
過去的人、過去的時刻怎麼可能永遠都守在大門口等着,怎麼可能總邁着剛好能追上的步速?
她,只是一個連背影都不允許擁有的怪物。
一切都是奢望。
女孩兒全身上下甚至連皮膚都被這一句溫暖的話語照到泛紅,臉上帶着自然又俏皮的笑容。
“不用了,軒姐。這怎麼好意思,我只是覺得你很親切,我很喜歡你。”
“這樣么?”少婦倒是懊惱起來,“我還想說,早就想要個女兒了呢。”
“你不是已經有兩個兒子了么?再說……”
少婦隨即打斷了女孩兒的話,說得很樂觀,彷彿一切都看開一般,“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雪霏妹妹。其實這也不怪天哥,我跟他本來就沒有名分。現在還能這麼關照阿翔,我已經很開心了。他們兩兄弟跟在他身邊,肯定會比跟着我吃苦要幸福很多。做父母的,誰不想孩子有個好環境,快樂成長……”
“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真正需要的。也許僅僅是母親,一個母親?”
“但是……我一向體弱多病,又沒有工作。恐怕……”
“這是借口嗎?!”
“……”
面對女孩兒突如其來的質問。少婦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下頭,滿臉愧疚,“對,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
窗外半圓的月亮里,一片亮,一片暗,周圍還緊緊地繞着一個藍色暈圈。
遠離明月的天空上還有數不盡的星星。它們象熠熠放光的鑽石,有的放射着耀眼的金輝,有的發出微微的白光。它們有的疏散在各方,有的密集做一簇,天空被它們裝飾得多麼美麗、壯觀。
良久的沉默。
“抱歉,我激動了,”她看向夜空,隨後轉回頭來,“星星無論距離月亮多遠,即使它們天各一方,心,還是會連在一起的。”
“謝謝你雪霏妹妹,可是……”少婦又顯得很是為難,“可天哥是不會讓我見他們的……”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只要你想,我會幫你的。”
“謝謝。”
這會兒,換成女孩兒給少婦夾上一塊肉。
“來,吃飯吧。難得你煮了這麼久。”
“謝謝。”
“好了好了,別一直這麼客氣。”
少婦擦了擦紅潤的眼眶,點點頭,“嗯嗯。”
“啊,對了。你剛才說想要個女兒,是打算跟教授要麼?”
“噗!”
女孩兒面無表情地抹開臉上的飯粒……
“這……”
少婦剎那間驚慌失措起來,嬌滴滴的如閨中處子,面紅耳熱的。
被突然這樣問到,竟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此刻的她,百感交集。深切的思念,失意的感覺,受窘為難的心態,一起湧向心頭。這種含羞的姿態,渴慕相思的神色,還有一系列想巧作掩飾的動作,惟妙惟肖,躍然紙上。
“我怕……”她說得很是小心,“我怕阿翔會介意……”
“介意?”
“嗯嗯,”少婦繼續扒着已經沒有飯的碗,都要把整張臉都擋住了。
“介意什麼,”女孩兒甚是不解,“有什麼好介意的。”
“我的過去……”
女孩兒提着的心頓時放下不少,也吃上兩口菜。
這會輪到少婦一臉懵圈了,放下碗筷,趕緊追問,“就這?不是你問我的嘛?沒了?”
“這又多大的事。”
“唉……?!”少婦愣了愣神。
“我還以為你有什麼不孕症呢。”
“這……”下一秒,少婦猛地回過神來,“啊?你取笑我?”
“喂喂喂,說歸說,不許動手啊。”
“你笑我?我生氣了。”
“嗯。”
“我真生氣了。”
“嗯嗯。”
“……”
“好啦好啦,彆氣了,河豚。”
“哼,不理你。”
門口。
月光為大地鋪上了一層銀色,女孩兒靜默站立的身影顯得更高大了。
在她身後,長長的綠藤盤在柵欄上,它牽引着許多喇叭花。木柵欄下邊一片不知名的小花自在地開放着,紅的、黃的、粉的、白的,映着月光,更顯得玲瓏可愛。
夜風吹過,花香四溢,陣陣撲鼻。
一切都在靜悄悄的夜色中,然而,她似乎聽到了一陣陣幽雅的吹奏樂聲……那綠藤上的喇叭花似乎也在讚頌這迷人的月夜。
當邁開腳步時,身後傳來叫喚聲。
“雪霏妹妹,”少婦臉蛋微微透着淡紅,蘋果似的,正甜甜地微笑,“謝謝你。”
“小事,小事,”她也笑了,噗哧一聲,就像石子投進池水裏,臉上漾着歡樂的波紋,“要是你們真心相愛,是不會互相介懷的,放心好了。再說了,萬大事有我幫你。”
“嗯嗯,可也不一定是女孩子呀。”
“那還不簡單,”女孩兒看了看夜空,回道,“男生叫羽飛;女生,叫雨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