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我是一隻妖。
確切來說是一隻狐妖,世人對狐妖存在諸多誤解,每每提起狐妖,首先想到的就是當年霍亂商王朝的妲己。
再然後就是一座座亮着燭火的茅草屋,茅草屋中一定有一個秉燭夜讀書生,這些書生或落魄,或天資過人,或長相俊秀,或面相普通。
但相同點是,這些書生一定會在某個秉燭夜讀,刻苦用功的夜晚,可能是聽到外面有什麼異響,也可能更直接一點,有人敲門。
等推開門去查看,就會遇到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
至於後面的事情,總之世人很少會往好處想,這些書生的結局基本都是被勾魂奪魄,剖心挖腹,或是吸干陽氣。
我自從來到人類世界之後,一路走來,所過之處,關於狐妖的事情所聽所聞的都是這些,在人類口中,我們狐妖都是蠱惑人心,淫邪無度的東西。
我對此滿腔疑問,明明自己什麼都沒有做過,也從沒想過要去做這些事情,為什麼會在人類口中變成這個樣子。
我很不解,也難免氣憤,特意找了個人類詢問,我問他,“你見過狐妖嗎?”
那人聽到這個問題似乎愣了一下,然後才老老實實的回答道:“不曾見過。”
我又問他,“那你沒有見過為什麼要胡說八道?”
那人指着前面的坊市,“前麵坊市中有個說書先生每日都在那裏說書,我們都是聽他說來的,姑娘若想去聽可得早些,去晚了便只能站在末位。”
我放過這人,又去他所說的坊市中尋找那個所謂的說書先生。
在去之前,我本以為找到了散播這些謠言的人,但等去了之後才發現那也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類,沒甚出奇。
只是一張嘴利索了些,被一群人圍着叨叨叨個沒完,在周圍人的驚呼中,我一把攥住那個說書先生的衣領,將他提到半空,問他每日說的這些故事是從哪兒聽來的。
他哆哆嗦嗦的說是從書上,我還沒問什麼書,寫這書的人又是誰,一隻手就攥住了我的手腕。
我扭頭去看,是姐姐。
她拉着我從坊市中出來,路上我問她這些人類都在說我們的壞話,你不生氣嗎?
姐姐似乎並不生氣,她只是說我們沒有趕上好時候。
我沒太懂她的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沒趕上好時候?那什麼時候算是好時候?”
她說先秦是好時候,那個時候我們狐妖是祥瑞,沒有人說我們的壞話,還都供奉着我們。
先秦是什麼時候我不知道,是哪一年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現在是.....聽那些人類說是貞觀九年。
有時候談論起這個年,那些人還會在前面加一個大唐,我本來以為是很大的糖,可以吃上很久的糖,但後來才知道並不是。
“那先秦離我們現在有多遠?”
“或許一千多年,或許兩千多年。”
姐姐似乎也不清楚,說得模稜兩可,但我還是很驚訝,因為我記得姐姐雖然比我大,但也只是比我先修成人形早個兩三百年。
所以她是怎麼知道一千多年前,甚至兩千多前的事情的?
她說:“從書上。”
又是書上。
那些說我們狐妖壞的是在書上,說我們狐妖好的也是在書上。
所以書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
“以後你要多讀書,人類把一切都記載在書上,書有好有壞。”
姐姐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一樣,她當時是這樣說的。
後來我聽從姐姐的話,學着人類的樣子去看書,但看書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而且還有很多地方我看不懂。
去問姐姐,她只是推脫的說多看看就懂了,等到後來我遇上那個人,我就想,可能那個時候的姐姐也不太懂。
那個人....
大唐是個很厲害的時代,有時候出門買吃食時,總是會聽到一些人類在議論,說是聖人派了一位姓李的將軍去外征討。
談論之時,那些人類顯得很是自豪,眼睛好像都在發光,我不理解,書上說打仗是要死人的,他們為什麼這麼開心?
難道大唐的人都不怕死?
拿着買來的吃食,帶着疑惑回到住處,我想和往常一樣去問姐姐,但我剛一回去,姐姐就叮囑說最近不要出門,城裏多了很多玄門之人的氣息。
我清楚姐姐的擔憂,書本上有很多關於玄門之人的故事,在故事中,這些人對我們妖類都是趕盡殺絕的。
而我只是個剛修成人形沒多久的狐妖,遇到他們可能會被輕易的打殺掉。
我聽從她的話,一連好多天都沒敢出門,但後來我忍不住了,我想吃那些糕點,那些澆灌着蜜糖的糕點。
於是我偷偷的跑出去,然後被幾名玄門之人發現了。
我沒有打過他們。
但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殺我,而是將我帶到了一個大院子裏,再然後我就遇到了那個人。
穿着一身白色的長袍,看起來很年輕的男人,他坐在一個很大的桉幾邊,正提着筆寫着什麼東西,我好奇的看了一眼,看不懂。
接着我的目光就被他旁邊的那盤糕點吸引,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後伸手指了指那盤糕點。
我覺得這是讓我吃的意思。
於是我就吃了。
很好吃,比我以前吃過的糕點都要好吃,正當我吃的歡喜時,突然聽他問道:“由何物修成的精怪?”
“....”
我呆了呆,我想這個時候我的嘴邊可能還有糕點的殘渣,不然他不會從懷中掏出錦帕來遞給我。
我接過帕子在嘴角胡亂抹着,心裏卻在想該怎麼回答他的問題。
我不想告訴他我是狐狸成的精,或者說,我憑什麼要告訴他?
一塊糕點就想收買我?
兩塊也不行。
起碼得三塊,不,四塊。
“要殺就殺,我什麼都不會說的。”說著,我憤憤的把帕子扔到桉几上,又伸手抓起幾塊糕點往嘴裏塞。
我想這裏肯定是那些玄門之人的老巢,來了這裏,我是絕對不可能活着走出去的。
聽說人類臨死之前都會有斷頭飯,這些糕點就是我的斷頭飯,臨死前能吃到這麼好吃的糕點,我覺得不虧。
只是聽到我說的話,桉幾後面的那人好像來了興趣,他把手上的毛筆擱到一旁,抬起頭問道:“我何時說過要殺你?”
“不殺我那你們把我帶到這裏做什麼?”
“登記造冊,發放度牒。”
他只說了這八個字,而我卻有些迷茫,因為我知道自己好像不用死了,所以看着手上的糕點我不知道該不該放回去。
想了想,我還是沒有放,甚至又往嘴裏塞了一個,含湖不清的道:“我還是什麼都不會說的,而且你也有可能是在誆騙我,我姐姐說人類的玄....”
“哦?你還有個姐姐?”
我趕緊閉嘴,同時暗暗懊惱自己怎麼不小心把姐姐給暴露了出去。
那人見我不再說話,從桉幾後起身在堂上踱了幾步,很認真的說道:“我並非誆騙於你,曾經確有修道之人打殺妖物之事發生,但那多是前朝舊事,如今是大唐,當今聖人曾說過一句話你可知?”
“......”
“自古皆貴中華而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
他自顧自的將這句話講出來,又自顧自的解釋道:“無論是非我族類的塞外蠻夷,還是我族的萬千黎庶,只要心向教化,是我大唐子民,今上都能做到一視同仁,足可見聖人胸懷,而對待你們這些妖類也是如此。
天生萬物,是人是妖非己力而能決之,你們生養在我大唐境內,便是我大唐百姓,為何要殺?”
他一口氣說了很多話,我覺得很有道理,也對他信了八九分,他可能真不會殺我。
於是我問他:“你讀過很多書吧?”
“....確實讀過一些。”
“噢...”
我噢一聲,繼續吃着手上的糕點,心想難怪他能說這麼多有道理的話,讀書人一貫都特別能說會道。
“現在可否告之你是何物修成的精怪?”
“貓。”
我想了想,覺得狐妖這個身份不太好,世上的人對狐妖有太多的偏見,於是說自己是貓。
“一隻貓修成的狐妖?”
“.....”
聽到這話,我很不解的抬頭看他,這個人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來問我?
當時他沒有回答,但等到很久很久以後,我還是知道了這個東西叫走流程。
“你叫什麼?”
我接過度牒時,問了他這樣的一句話。
“李淳風。”
“那個出征的大將軍?”我突然想起前段時間聽人類議論的李姓將軍。
“你口中的那位是代國公李靖將軍,我只是個小小的將仕郎,如何能是他?”
李淳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帶着笑,一種讓人很舒心的笑,我趁機問出了那個曾經的疑慮,“為什麼那些百姓在說到要打仗時顯得很歡喜?打仗不是要死人的嗎?”
“可能是因為死的不是他們。”李淳風想了一下,如此說道。
正在這時,前院傳來很雜亂的動靜,再然後姐姐來了。
她沒有責怪我因為貪嘴被抓走的事情,只是沉默的把我帶出那處府邸,回家的途中,我跟她說那些人並沒想殺我,只是給我發放度牒,並將懷裏的度牒掏出來給她看。
姐姐對人類始終是不放心的,沒有和我一樣去辦那個度牒,甚至還告戒我不許和那些官府中人來往。
再後來,她說的那些話並沒有兌現。
因為她也有了度牒,我也得以能在閑暇時間去找那個李淳風,本意只是想蹭他的幾塊糕點解解饞,但在一點點的相處中我發現,這個人很厲害。
好像沒有什麼能難住他,不管我問他什麼,他都會很認真的幫我解答,他就好像知道世上的一切事情,甚至還能知道未來的事情。
他有時候會談論起一個人,袁天罡。
每次說起這個人時,他都會說著說著突然不再言語,然後抬頭凝望天空。
後來我才知道是為什麼,這個叫袁天罡的人已經死了。
再後來,他也死了。
他下葬的那一天,我沒有去送他,因為我想不通,或者說不相信,那麼厲害的一個人怎麼會死?
從那之後,我每每想到他時也會去凝望天空。
再往後...我不記得過了多久,只記得大唐換了好多任皇帝,但卻一直沒再看到那個將士出征,百姓自豪的場面。
也一直沒遇到那種胸襟似海的皇帝。
大唐每天都在打仗,每天都在死人,曾經繁華的城鎮市井也變得破敗不堪。
大唐不再是那個很厲害的大唐了。
我想我是大唐的百姓,我應該幫幫這個大唐,於是我去皇宮裏找皇帝,想讓他封我個官當。
或許我可以當個將軍去出征,就像當年那個李靖大將軍一樣。
我當時是這樣想的,那個皇帝只是讓我先在皇宮裏住下來,然後過了幾天又要搞什麼冊封典禮,我問周圍的太監,他們叫我娘娘,說恭喜我要當妃子了。
哦,原來是想讓我當妃子。
我離開了皇宮,然後大唐變成了大齊,沒過多久又變回了大唐,終於有一天大唐變成了大梁,只是沒再變回大唐,但依舊在打仗,在死人。
再後來大梁也沒了,又換了幾個朝代,最後變成了大宋,我們卻沒再去辦什麼度牒。
我也從沒再把自己當成什麼大宋子民,只是和姐姐一直安安靜靜的生活着,看着大宋的消亡,看着朝廷里的皇帝官員從北邊跑到南邊,看着後來的某一天,很多很多人一起跳海。
姐姐說這個王朝的人還算有點血性。
接下來,一群騎着馬的人成為這片土地上的主人,而曾經這片土地上的主人卻....
好在這種日子沒有過多少年,天下又開始打仗,死人,然後一個叫大明的王朝在這片亂象中建立起來。
我聽說了有個叫劉伯溫的人,世上的事情他都知道,他也能知道未來的事情。
這種傳聞讓我想起了某個人,於是我去找那個劉伯溫,雖然也是個很厲害的老頭,但我覺得不如他。
對,不如他。
後來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大明沒了,一群腦後拖着醜陋辮子的人成為了這片土地的主人。
整個天下也好像跟着變了樣。
再然後,又亂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我又辦了度牒,或者說身份證。
這個時候的我已經從曾經的那隻弱小的狐妖,變成了他們口中的大妖。
看着對面這個對我畢恭畢敬的胖男人,我心裏不知道有什麼感覺。
幾年之後,-我在打麻將的時候接到了一通電話。
等到晚上我就見到了那個姓聶的人。
他是新調來的處長。
說話時的神態語氣,沒有畢恭畢敬,只是不卑不亢,甚至還暗戳戳的威脅我。
我當時同樣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但我看着這個聶處說話時神態表情,我又想起了某個人,我覺得他們很像。
對,很像。
同樣的認真,尤其是那雙隱藏在鏡片之後的眼睛,同樣的深邃而幽遠,好像一模一樣。
不知為什麼,我心裏忽然有點酸楚。
從那以後,我總想讓這個傢伙把眼鏡拿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