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後事
回到了村裡,村醫沒有跟何不苦一起回家,而是回了自己的住處。
何不苦回到家,看見村裡人都在忙着搭靈棚,已經搭建完成了。一口帶着濃重漆味的棺材,也敞着口,安靜地停在那靈棚之下。
一切都很簡單,沒有花圈,沒有紙人紙馬,更沒有輓聯。
看到何不苦回來,柳五爺對他擺了擺手,讓他過來,道:“孩子,你娘的墳看好了?”
何不苦連忙過去,點點頭道:“嗯,已經看好了,幾位大哥正在那邊幫着打坑。”
柳五爺道:“嗯,現在已是巳時了,該讓你娘入殮了,你再去看一眼吧。”
何不苦知道,這是他能看見娘親的最後一眼了,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抿了抿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沉默地跟着一群同村的叔伯嬸嬸,自己同輩的哥哥姐姐們,繞着娘親的遺體轉了三圈。
這時一群婦女開始大聲地哭喊,有喊嫂子的,有喊弟妹的,雖不見眼淚,何不苦還是從心底里感謝她們。
轉完之後,幾個小夥子抬着何不苦娘親的遺體,開始入殮,也就是把遺體放進棺材。
放好遺體后,本來放在床邊的燒紙錢的陶盆,也被搬到了靈棚之中,棺材前面。
何不苦腰間繫着麻繩,頭上綁着白布,手裏拿着柳木的幡棍,安安靜靜地跪在靈前,不時往火盆里添些紙錢。
婦人們哭了一會,便也停了下來。有跟他同輩的年輕人前來祭拜,他便一一磕頭還禮。
待到日頭快要走到正中,已近午時。柳五爺便安排人給棺材合蓋,釘棺材釘,綁棺材繩,拆靈棚,最後升棺。
整個過程,何不苦都是一聲不吭。他端着火盆和送葬之人一起往外走,到了村口,按照規矩摔碎了火盆。
接着就是下葬,填土,燒紙,最後他把手裏的幡棍插在了墳頭旁邊。這根小小的幡棍,幾年後就會長成一棵柳樹。一切做完,他便隨着眾人一起回到了家中。
還是沒人說吃飯的事情,何不苦也依舊沒有挽留他們,只是一一跪送他們回去,誠心感謝他們來幫自己娘親料理後事。
柳五爺是最後一個走的,臨走時他交代何不苦:“孩子,你年紀還小,何時該給你娘上墳想必你是知道的。但你大概不知道,這剛下葬的人,還有一個規矩。”
“這下葬的當天啊,孝子要在天黑之後去墳上燒一次紙。要多帶些紙,不要燒完,留下一些。等把該燒的燒完以後,你就回家來。然後把剩下的紙,放在回來路上必經的各個路口,橋頭,村口上,每個地方放幾張。”
“這叫做認家,是要讓你娘能找到回家的路。切記千萬不要回頭,經過路口和橋頭放紙的時候,都要說一聲,娘,跟我回家。”
“孩子,不要害怕,你娘那麼疼你,她會保護你的,記住了嗎?”
何不苦認真地點了點頭,道:“五爺爺,我記住了。這幾天,我娘的事情,讓您費心了。”
柳五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傻孩子,跟你五爺爺說這些做什麼,唉,你也是個命苦的孩子啊……”
柳五爺說完也回家去了。
所有人都走了,家裏只剩下了何不苦一個人,他這幾天一直在忙,現在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坐了一會,感覺有點餓,便給自己熱了幾個窩頭吃了。吃完之後,便一直在床邊這麼坐着。
一下午過的特別快,很快天就黑了下來。
何不苦想起柳五爺的交代,便用竹籃裝了滿滿一籃子的紙錢,出門上山去了。
冬天的晚上其實並不黑,尤其是路上有積雪的時候,看清楚路沒什麼問題,何不苦很快就走到了娘親的墳頭邊。
他蹲下身子,點燃紙錢,沒有說話。等到這一堆紙錢燒的差不多了,他便帶着剩下沒燒的紙錢下山而去。
正如柳五爺所說,何不苦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感覺,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娘親絕不會害自己。
他按照柳五爺說的,回去的路上沒有回頭,並在各個路口放下一小疊紙錢,輕輕說一句:“娘,我帶你回家。”
等走到半路,何不苦看見路邊坐着一位婦人。何不苦雖然善良,卻並不傻。夜裏的山路邊,怎麼會有什麼人?他不想多管閑事,只當做沒看見。
等到他走過去,卻聽那婦人在身後說道:“小娃兒,我與兒子來這邊探親,卻不小心走散了。我又摔了一跤,怕是摔斷了腿,求你扶我一把,把我帶回村裡治傷可好?”
何不苦心中暗暗告誡自己,不要多事。他裝作沒聽見,仍是往前走。
沒走出多遠,何不苦又看見前面躺着一個年輕男人。那是個死人,屍體殘缺不全,像是被什麼猛獸啃食過。
何不苦心中暗道,看來那個婦人說的是真的,他們真是來探親的。可我一個人如何能帶着他們兩人下山?還是先回村,再喊人一起來救那婦人也就是了。想罷,繞過那具屍體,仍是往前走去。
等快到村口之時,何不苦看見村裏的柳三叔急匆匆地正往外走。到何不苦面前,柳三叔問道:“孩子,你從山裏回來,可看見一對母子嗎?那是我的表妹和她兒子。前段時間收到信,說她娘家要來,算算日子今天也該到了,我正要出去迎一迎呢。”
何不苦道:“三叔,我確實看見了一對母子。不過他們狀況不太好,那個年輕男子像是被野獸襲擊,大概是死了。那個婦人也受了傷,我正打算回村喊人去救他們呢。”
柳三叔大驚,連忙問道:“啊,怎麼會這樣?他們在哪呢,我去看看。”
何不苦道:“就在那邊。”說著他就要回頭用手去指。
他剛剛回過頭,卻見那受傷的婦人此時正在看着他冷笑。她張開大嘴,露出不像人的尖牙就往何不苦咬去。
何不苦連忙回過身就跑,卻哪裏還有什麼柳三叔的身影。他心知不妙,悶頭往前狂奔而去。
跑了一會,何不苦感覺不太對勁了。明明村子就近在眼前,按說自己早該跑到村子裏了,可卻總是無法靠近村子。
何不苦年紀是不大,可由於經常進山採藥,以及干過不少農活的關係,使他無論是力氣還是耐力都不算小,比一般的大人也差不了多少。膽子也大,曾經徒手打死過一條五尺長的大蛇。
此時何不苦心知,自己怕是遇到了山裏的邪祟了,看樣子跑也跑不掉。他心中發狠,暗道既然跑不掉,索性不跑了,還不如保存些力氣跟這鬼東西拼了。
想罷何不苦猛地停住身形,轉過頭去,攢足了力氣揮出一拳。結果拳才打出去一半,就被什麼東西給撲倒在地。
何不苦定睛一看,卻原來是一隻大耗子,這隻耗子的身影簡直像是一頭小豬一般!此時正張開尖嘴,想要去咬何不苦的脖子。
何不苦伸出手臂,奮力擋住那尖嘴。卻沒有那耗子的力量大,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的嘴慢慢往自己的脖子靠近。
就在這時,何不苦籃子裏剩下的紙錢突然自己燃燒了起來,且火光極盛。那火光向著耗子飛過去,直接把它的毛給點着了。
耗子吃疼,從何不苦身上跳了下去,打了幾個滾才把火熄滅。
接着那耗子就開始上竄下跳,就像是跟什麼看不見的存在斗在了一起。
何不苦看那耗子被纏住,從地上摸到一根粗樹枝,站起身來,對着那耗子的頭就是一棍。
那耗子被打得“吱吱”慘叫兩聲,隨後狼狽逃竄而去。
何不苦見耗子跑了,也不追趕,輕喊了一聲:“娘,是你嗎?”
接着又大聲喊了一遍:“娘,是你回來了嗎?”
沒有人回應,只有少年的回聲在夜空中寂靜地回蕩。
喊了一會,見沒有任何回應,何不苦不再喊下去,轉身離去,這次他很順利就回到了家中。
進了家門,何不苦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看着空蕩蕩的房間,沉默不語。
這幾天他一直在忙着處理娘親的後事,一直也顧不得多想什麼。此時他才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的娘親,是真的不在了。
一直沒有哭過的孩子,慢慢繞着房間走了一圈。看見屋裏到處是娘親在世時的痕迹,那個黑瓷葯碗,那些剪好的鞋樣,以及那一雙剛起了個頭,還沒來得及做的新鞋。
此刻何不苦的腦海里,全都是娘親在世時的音容笑貌,那一聲聲溫柔地呼喚,關切地叮嚀,以及痛苦地咳嗽聲,怎麼也揮之不去。他心關一松,眼淚也流了下來,怎麼也無法止住。
他把自己捂在被子裏,嗚嗚地痛哭,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有那低低的哭聲隱隱傳出,讓人不忍去聽。
慢慢地,哭聲止住,何不苦睡了過去。這個等過完年才十四歲的孩子,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合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