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按理說,沒有楚嬛的日子對於劉寬而言應是度日如年的,但如果用烈酒和詛咒交織着度過這段時光則另當別論。年輕的濟北王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把老王後為他選來的美女從他的寢宮轟出去,用燙好的酒來溫暖自己的心脾,頭疼欲裂的時候,他會捧着酒具在宮中如飛地奔走、暴叫着咒罵千里之外的漢皇,或是縱馬**山,在屬於自己的乳峰上打個滿是酒氣的盹兒。就這樣,元狩二年的春天款款而來。漢都長安此時不僅滿是融融的春意,劉徹的心情也完全不一樣了,驃騎將軍霍去病在皋蘭小縣設伏,一舉殲滅了匈奴近萬雄兵,就在霍去病將那八千多顆人頭掛在象森林一般的高桿上把酒高歌時,抵制不住喜悅的劉徹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慶祝這個罕有的大勝,這樣的捷報絕對是值得在各諸侯王面前炫耀的,所以,他頒詔邀各國封王進京對策,說是對策,不過是想以踏平匈奴的君威來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諸王罷了。當然,濟北王劉寬也在此列。
但劉寬偏偏不買帳。
這個懦弱的年輕男人已經不敢面對心愛的女人數月之後的變化,儘管此番進京是根本不可能見到楚嬛的,也正是這個原因,他對劉徹的仇恨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劉寬讓國相替他朝謁對策,自己索性躲了起來,令國相公孫崎很是擔憂,就固執地立在王府門外請謁,劉寬卻把他晾在一邊,從側門偷偷地溜走。
然而走到龔姬那個小小的院落門前時,劉寬才猛然想起自己食言了。那日與龔姬母女相遇后,濟北國果然不再降雪,而且還出現了少有的好天氣,就連城門口放粥的官吏也輕鬆了許多。想到這裏,劉寬下了馬,推開了那兩扇幾乎已經朽爛的木門。
曾有人在稱頌地方官賢良時,常會使用“夜不閉戶”一詞,說的是由於官吏清明、法度森嚴,賊兒們都不敢放手去偷,但縱觀這千年的歷史,夜不閉戶常見,而賢官不常見。龔姬的家就完全可以用夜不閉戶來形容,因為這裏實在沒有什麼值得賊兒下手的物件,至少在劉寬眼裏是這樣的:一盞陶土燒制的燈,自然不是濟北王府那些華貴的銅燈可以相比的;兩隻早已衰敗不堪的草編坐墩猙獰地伸出幾條枝爪來,並斜斜地指向一邊,想必龔姬每天就是在這裏打坐;半片草簾東倒西歪地掛在那裏,不必說蠅蟲,就連薄薄的春風也完全抵擋不住;大概劉寬的腳步重了一些,角落裏那隻裝着些許糧食的陶盆中逃出了一隻驚惶的倉鼠;同樣破敗的木床已經露出了卯榫,不難看出,這應該是龔姬母女休息的地方;劉寬環視四周,只看到了兩件本不該在這裏看到的東西,那就是數日前盛裝革帶的漆盤,另一個赫然是木床旁描着五色繪彩、鑲嵌着金絲祥雲的圍屏。這真是怪異的現象,很明顯,以龔姬的家世根本不應該擁有這樣的物品。但劉寬渾不在意,這些不過是王府中隨處可見的物事,此時,未容他對圍屏起疑,東方芮已經在驚叫着“大王”並慌慌地跪下了。
劉寬淡淡地說了一句“起來說話”便仍自四處看着,卻忘了問起那扇圍屏的來歷。不知為什麼,劉寬覺得這小小的陋室竟然比自己的王府親和許多,用今天的理論來解釋應該就是審美疲勞吧。他看了半天才發覺東方芮還在那裏跪着,就走過去一把將她扯了起來,又轉身在床上坐下,竟絲毫不認為自己完全沒有把封王的體制抖出些威儀。
“你母親呢?”
“她……出去了。”
“哦。”
劉寬想不起該說些什麼,就仔細地打量着低着頭站在那裏的東方芮。
這個女子說不上漂亮,但年輕的面龐也能展現出些許嫵媚;窮人家的女孩無法用粉黛來妝容,因而這種天賜的肌膚使她看起來很有些嬌艷;只不過挽系成髻的頭髮太過枯黃,終是美中不足;她仍然穿着那天的白色襦裙,而且還在這件心愛的襦裙領上縫了一朵絹花;出身貧寒的女子也是愛美的,卻不知為什麼,她和她的母親一樣,雖然低着頭,渾身都發散着華貴的儀態,甚至是王家的氣息。
劉寬閉上眼想了半天,始終沒有想起這個面熟的陌生女子究竟與自己有過什麼樣的糾葛,只好問道:“你的母親什麼時候回來?”
東方芮說:“稟大王,母親她幾天前去了外郡,今天晚上應該回來。”
“嗯。”劉寬左顧右盼着:“你母親的求告,免了濟北的大雪,你說,我該怎麼賞你們呢?”
畢竟是小女子,東方芮立即緊張起來:“不不,民女不敢要賞賜。”
“哎,我說過若有求則應必予厚賞的,總不能言出無信,你替你母親說罷,房子?金子?還是……田地?”
東方芮不敢作聲,只是搖頭。
“說吧。”
東方芮卻走到圍屏后取出了一件物事迴轉劉寬面前再次跪下,劉寬在她高舉着的雙手中看到了自己的那件大氅,就無奈地笑了笑:“賞給你了。”
東方芮無聲地搖頭,並向前跪行了一步,毛絨絨的裘皮大氅幾乎觸碰到劉寬的鼻子。
劉寬看到了她的手,那是一雙美麗的手,如玉般晶瑩。這不免讓他想起了楚嬛那雙紅腫到肥胖的手,意識一下子恍惚了起來,竟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東方芮很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大王……”
“大王。”
這憑空落下來的另一句“大王”象是強盜在暗夜中砸下的棍子,劉寬和東方芮都嚇了一跳,跪在地下的東方芮也循聲回頭看去,龔姬已經在這間陋室的門前跪倒。
劉寬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鬆開手去:“既是賞的,就不要推辭了,留着用吧。”
東方芮未及開口,龔姬高聲說道:“謝大王。”
劉寬又說:“哦,這東西是賞給你女兒的,至於你求告的賞賜,我正要聽聽你怎麼說。”
龔姬用膝蓋挪進室內:“民婦求賞,求大王賞賜濟北黎庶衣食無憂。”
劉寬一愣。
這一愣不過是須臾之間,劉寬很快笑了起來:“龔姬,你以為濟北王就有那麼多錢糧么?”
龔姬低着頭:“不求衣食,民婦只替濟北民眾求減捐免稅。”
“好!”劉寬很快地結束思考:“我答應你,不過,這件事並不是我能辦到的。”
龔姬似乎在意料之中,只有東方芮不明就裏,滿臉疑惑地抬頭看着劉寬,劉寬並不以為這是逆上,也就微笑着看着她,嘴裏說道:“濟北王雖說是一國之君,但政事皆在國相,當然要與國相商量的。”
大概發現了劉寬眼光中那兩朵溫暖的火焰,東方芮的臉忽然紅了起來,又緩緩地低下頭去。
被跪在面前的小姑娘吸引住的劉寬不想就這樣離去,只好找些沒頭沒腦的話來說:“龔姬,你聽說過易叟這個人么?”
“民婦知道,他是陳留郡人。”
“他有兩百多歲了?”
“大王,真的能有人活到兩百歲么?”
龔姬的反問沒有激怒劉寬,反而使他更有興趣了:“那你說,這個易叟該是個什麼年紀。”
“文皇帝元年生人,今年五十有八。”
“你是說,那老兒在騙我?”劉寬問道。
龔姬抬起頭來,並沒有回答劉寬的問題:“大王,易叟煉丹用不得。”
“哦?!”
“那是由毒物煉就。”
這句語氣舒緩的話竟然象峰頂的落石一樣,砸得劉寬心驚膽寒。
其實在前朝始皇帝狩政時,煉丹的方士就已經開始把覬覦的目光投向了皇宮,那些巧舌如簧的騙子們個個自稱可以煉就長生不老的丹藥,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琅琊名士徐福,這個人騙走了始皇帝大量的錢財和珠寶,帶着數千童男童女躲到海外“仙山”過起了逍遙的神仙日子,而望眼欲穿的始皇帝則早早地死在了內憂外患之中,甚至一息尚存時仍在幻想徐福會手擎長生仙丹從天而降;但漢室的帝王將相們並不認為徐福是騙子,反而對煉丹趨之若騖,狡猾的方士也各有各的手段,如這位仍在濟北王府混飯吃的易叟,最擅長的就是煉製逍遙丹,這紅色的丸藥服下后,瀕死的老者也會生出找尋幾個女人來發泄一番的**,在死亡前的衝撞之間,他們或許以為自己真的返老還童了,但胯下美人的香汗漸干時,她們就會發現,適才生龍活虎的老頭已經一頭歪倒,眼中滲出血漬來,抽搐着殘喘。
聽完龔姬的述說,劉寬淡淡地笑了,劉徹讓自己不要看《黃老》,但想必他一定還在研讀《周易》,否則無法解釋大漢孝武皇帝為什麼將那麼多方士召進宮中為自己煉製可以千秋萬歲的丹藥。於是,劉寬撇下母女二人徑直走到門口,叫住了一個正在街頭巡視的甲士:“你去國相府,讓國相現在就到這裏來,告訴他,我在這裏候着。”
國君等候國相,這種亘古未有的規制把東方崎嚇出了渾身大汗,拉着車輿的快馬幾乎被抽打到遍體鱗傷,下車時,老頭兒渾然不覺自己的心就快跳將出來,看到劉寬臉上並沒有什麼不耐煩的神情才稍稍放下了心。
此時劉寬已經興奮起來,所以他沒有發現東方崎與龔姬作了一個極快的目光交遞,只是幾近癲狂地說:“減捐免稅,我答應她們了,這是我答應的!你來辦!”
東方崎趁劉寬轉身又向龔姬作出了第二個表情,這才長出了一口氣:“是,我會和各州縣議論。”
劉寬擺擺手:“免稅的小事,還用議論?”
老邁的國相苦笑,把免稅當作小事,看來這位濟北王真的不知道徵稅與國事究竟有多大的關係,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囁嚅,似乎在自言自語:“災年免稅倒是可行……”
“啊呀,那樣小器!大旱、大雪,災民遍地,三年可以休養起來么?若可,那就三年吧。”說著,劉寬走出門去。
“三年?”東方崎緊隨其後。
“對,三年。”劉寬又想起了什麼:“還有,這個龔姬,你替我賞賜,她的求告令濟北免了一冬大雪,你去賞吧,不用吝惜金銀。”
東方崎這才明白劉寬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臉上滑過一絲不易捉摸的笑。
劉寬前行幾步復又回頭:“皇帝的對策,還是你替我去,把免稅和頒賞的事辦好,你就入朝吧,臨行前來見我,我為皇帝備了禮。”
說這句話的時候,劉寬臉上也有着詭異的笑。
而這番對話,院中的龔姬聽得明明白白,她知道劉寬正在一步一步地邁向自己在懸崖上為他填平的危路。因為,由於自己剛剛的述說,劉寬打算進貢的大禮絕對就是那位倒霉的易叟。所以,龔姬也笑了起來。
(二)
傷筋動骨。
這是近一段時間劉新宇說的最多的話。
譚朝輝與夏天心懷鬼胎地來看劉新宇,劉新宇馬上識破了他們名為看望實則打探虛實的陰謀,用錢小莉的話說,劉新宇在“接見”他們的過程中反覆使用傷筋動骨一詞“多達三十次”!
二人怏怏離去后,劉新宇看着錢小莉滿臉的壞笑說:“我知道你笑什麼,但是傷筋動骨真不是裝出來的,我不是那種摔散了架還能拼起來的變形金剛。”
錢小莉笑着說:“三十一次。”
如果說醫生嘴裏那句“大概可能也許會瘸”令劉新宇恐懼的話,那麼前些天鄰床那位斷了腳趾頭的市女足隊員的理論更讓他膽寒,或許那個丫頭看出了劉新宇膽小的本性,就常常嚇唬他。她每天晚上堅持回家住,冬天的夜晚來得快,丫頭離開時總喜歡把室內最亮的燈關掉,因為劉新宇習慣在床前燈下看那本早已翻破了的《漢史》。丫頭說,醫院的病床經常調換,今天的骨科病床明天就可能調換到內科或者外科去,內科或外科的病床也會調換到這裏來,所以,天知道醫院的哪一張病床上躺過死人。
劉新宇聽得發毛,尤其是空空的病房裏只剩自己時,他常出現幻覺:床前燈無法照亮的空間裏,人形的薄霧在空氣中遊走,它們有時會坐在角柜上,有時站在窗前,有時甚至會飄到床前,打開保溫壺的蓋子聞一聞錢小莉精心熬制的排骨湯。當劉新宇驚恐地把那本書扣在臉上再拿開,室內再次空空如也。但不多時,它們又會游轉回來,哂笑一番面如土色的劉新宇,在它們中間,劉新宇甚至看到了花子。
大概是腦子摔出問題了,劉新宇總是用這種理由來安慰自己,但他立刻想起了老家的講究,只有快死的人才會看到鬼魂!不不不,自己只是摔斷了骨頭,大限還早着呢,一定是腦子摔壞了。劉新宇常常這樣對負責夜間查房的馬醫生說。
馬靜其實只是個實習醫生,短頭髮,戴了一隻碩大的黑框眼鏡,姣好的面部偏有幾顆雀斑搗亂,這個年輕女子很健談,當劉新宇向她求證自己是否真的會瘸時,馬靜就搬出一大套書本上的理論來勸慰劉新宇,但說來說去仍然沒有明確的答案,意思無非兩層,一是可能瘸也可能不瘸,第二,哦、呵呵,其實不止有第二,比如那個上了歲數的骨科醫師早就過時啦,他說了不算!比如馬靜的實習期就快結束,鬼知道畢業後會安排到哪個草台醫院去給人家接骨;比如……有很多女人的尾椎骨會比男人長一截。
劉新宇對這位同樣出身農家的年輕女子頗有好感,錢小莉不在的時候,他就和她談笑,講一些農家的樂趣,當然少不了自己關於那柄砍麥大刀的夢想。對此,馬靜似乎有着同樣的遺憾——莊戶人家的女孩只負責在家裏給大人備飯,每當偷偷摸摸在宅院中摸到那把大刀,就一定會幻想自己正在用它砍下某個搶了自己零食的小孩的腦袋,象這樣,咔嚓!馬靜比劃着。
“不不不,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斗大的腦袋在地上滴溜溜亂滾,落地應該是卟哧一聲。”劉新宇糾正她。
馬靜變了臉:“你懂屁!砍腦袋的時候還要斬斷椎骨的,當然是咔嚓!”
這個時候,馬靜的表情象錢小莉那樣彪悍,按照三皮描述的扮相,劉新宇甚至懷疑面前的這個女孩也應該是拉拉一族中的“帥T”,每每聯想到這裏,他就玩命地想錢小莉,但錢小莉有自己的工作,不能每天都粘在醫院裏,一下子沒了興緻,他只好低聲下氣地對付:“我覺得應該還是卟哧吧……”
“再卟哧就找把刀來拿你試驗!”說著,馬靜探過身來,用冰涼的手掌從劉新宇脖子上劃過:“咔嚓!”
聰明伶俐的錢小莉很快發現了劉新宇與骨科實習醫生之間的玩鬧,也曾惱了麵皮要對劉新宇“咔嚓”,當然,這裏的“咔嚓”與馬靜的“咔嚓”不是一個部位,彷彿天下的女子都恨不得把心愛的男人的作案工具收歸私有,但這種現象足以表明錢小莉已經是個標準的女人了,每每想到這裏,劉新宇心中不僅有着成功改造“拉拉”的成就感,更有着一股暖洋洋的情愛。錢小莉下班後來醫院送飯的時候,劉新宇就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把她騙到近前,一把捏住她的手,再也不願放開。
“結婚好么?”劉新宇問。
“不。”錢小莉撅着嘴,忙着給他剪指甲。
“為啥?”
“你是瘸子。”
“瘸什麼呀瘸,醫生說還有百分之五十不瘸的可能呢。”
“那……也不行。”
“為啥?”
“你沒求婚。”
“剛剛不算求婚么?”
“算個屁!”錢小莉甩開他的手:“我要正式場合的求婚。”
“怎麼樣才算正式?”
“現場的證人要人多勢眾,而且都得是我的人,就是那種將來你一旦變卦,他們就可以群起而攻之,瞬間把你碾成肉醬的那種。還得有禮物,不光是戒指鮮花,一定要有慶祝我被人求婚的禮物。”錢小莉撣落了衣服上的碎指甲。
“肉醬?你不如讓絞肉機來證婚好了。不過我可以答應你,沒問題。”
“戒指打算幾克拉的?”
“這個,現在我還真窮,要不,我讓車工給你做個不鏽鋼的?”劉新宇笑着說。
錢小莉衝過來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不鏽鋼圈就想嫁入錢家?想得美喲!那破車怎麼沒撞死你喲。”
劉新宇摟住她作勢欲吻,但動作幅度過大,牽動受傷的髖骨,急忙唉喲了一聲。
錢小莉跳起身來:“都殘廢了還想耍流氓?這就是男人、色色的男人,哈哈!”
劉新宇閉上眼假裝生氣。
錢小莉忽然湊過來在他嘴上輕輕一吻,輕描淡寫。
劉新宇偷襲成功,他抓住了她羽絨大衣的領子。
腳步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是那種高跟皮靴的動靜,劉新宇知道那位骨科實習醫生來了,只好鬆開手。
錢小莉順利脫身,把衣領抻好后故意大聲說:“我走了啊,你自己一個人在這兒慢慢玩!”說著,她又作了個“咔嚓”的手勢,象一陣風似地飄出了病房。
這一天來“探望”劉新宇的是老闆詹乾。詹乾原是福建某個鄉下土生土長的農民,後來利用村長的權力承包了一塊並不大的土地,經營着規模同樣不大的手工作坊,但這個不大的手工作坊卻因為市場的緣故,象詹乾的肚皮一樣逐漸壯大,直到闖出農門、闖進了這個大都市。劉新宇原本對這位通過艱辛打拚才獲得成功的暴發戶推崇倍至,甚至有過為他寫一部傳記的想法,但暴發戶總歸是暴發戶,衣領洗得再白凈也會有星星點點的泥土色,詹乾的兒子在國外留學,這位詹老闆第一次將兒子送出國門,沒有帶任何行李,只在兒子的背囊里揣滿了人民幣,結果剛到了機場就被安檢攔下,鬧出了一場不小的笑話;當然最令人生厭的還是他那副村長的脾性和作坊主的嘴臉,饒是你名牌大學的畢業生、還是深諳市場規律的真正白領,到了他這兒也只能是條夾緊尾巴的狗,這也是這家農機企業高管頻繁跳槽的原因,畢竟不願斯文掃地的國人還沒死絕。
劉新宇知道,詹大老闆此行是有目的的。
(三)
顯而易見,劉寬關於免稅減捐不過是空頭人情罷了。不用這位國君金口玉言,濟北國早已無稅可收、無捐可納:雖然去冬的雪及時停了,但由於這一年連續不斷的災害,濟北國顆粒無收,每天縱馬狂奔的劉寬似乎沒有注意到,一路上的死樹都是沒有皮的,它們早已成了饑民的果腹之物;遠近的新冢都是空的,死人的皮肉也被煮作了飯食,剩下的白骨零落地隨處丟棄,根本沒有野狗湊上前去聞上一聞,因為常從荒冢中扒出顱骨來舔的野狗也被人們吃掉了;大概正是這樣原因,富庶家若是有了新喪,只好停在院裏不敢下葬,他們不想自己的親人被啃得只剩下白骨;就是這樣的國度,連稅官都餓到沒有氣力,稅自然已是免了。
但劉徹聽到濟北國相東方崎的奏對時,仍然暴發了雷霆之怒。對策的諸侯早已入朝,除了被撤銷封國的淮南、衡山,再就是委派國相前來的濟北。見到這位蒼老的國相,劉徹就開始生氣,劉寬沒有衰老到需要人攙扶的地步,而且那些年邁或是重病的封王都強撐着趕來對策,偏偏年輕力壯的侄子沒有任何合適的借口就避而不見。對此,劉徹還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讓眾人散去,單單留下了東方崎,隨口問一些濟北的國事,儘管東方崎努力修飾了災情,劉徹還是大力地拍着書案發作了:“難道劉寬不知道大漢正在與匈奴血戰么?免稅?!打仗不用錢糧么?”
東方崎驚惶地拜倒:“皇上,濟北是真的無稅可收了,萬千災民現在衣食無着,都在仰待放賑……”
“需要放賑的封國多的是!”劉徹站起身來急促地走了幾步:“災民免稅減捐,富戶呢?商賈呢?也要免稅么?”
東方崎不停地磕着頭:“臣見賑官久久未到,便讓那些富戶先行認捐,以緩解災情,時至今日,就是富戶……也沒有錢糧了。”
劉徹根本不聽這個老頭兒的解釋,他認為劉寬拒不入朝是在羞辱自己,劉寬把濟北放在了與淮南、衡山一列,這是要為劉安、劉賜那兩個匹夫召魂!
盛怒之下,劉徹感到胸口發堵,便叉開大手扯開了綉有服章的冕服前襟,跌坐在案前喘息着:“劉寬,他這是邀買人心!要與皇庭對抗!”
東方崎來時早已料到會有這個結果,雖經苦勸,無奈劉寬根本不聽他關於親自入朝的進諫,見天子震怒到這種程度也有些害怕:“皇上……保重。”
劉徹仰坐片刻總算調勻了氣息,睜開眼睛時,仍跪在階前的東方崎急忙低下頭:“皇上,濟北王念及皇上的操勞,雖未入朝,但托臣為皇上帶來了一位有名的方士,此人以練丹見長……”
劉徹沒好氣地說:“方士?朕這裏多的是。”
東方崎低着頭偷偷整理了亂作一團的鬍鬚:“據說,這個叫易叟的方士頗有些手段,可保皇上千秋萬世。”
“易叟?”劉徹想了想,回頭叫過站在牆角的宦官:“你去叫那幾個廢物來,問問他們認識這個易叟嗎?”
宮中煉丹的方士們就象邀寵的后妃,原本是容不得別人來分食的,即使是自己的師尊也無濟於事,但此時此刻,被劉徹稱作“廢物”的丘陽已經沒有了初入宮門的跋扈,因為皇帝對他煉製的丹藥並不滿意,相比之下,丘陽的做法比他的老師易叟要厚道許多,至少他不會在丹丸中添加毒物,只不過用了些藥草而已,然而這些天他發現皇帝吃了這種對延年益壽並無明顯效果的丸藥之後,常有些難聽的話語,他就知道自己在宮裏享樂的日子就快到頭了,正苦於無法脫身之時,竟在這裏意外地碰上了老師,所以,丘陽毫不吝嗇對師尊的溢美之詞,幾乎讓劉徹相信了這個易叟是有些真本領的。
見劉徹的臉色逐漸舒緩,丘陽與東方崎都鬆了一口氣,但他們並不知道,劉徹的情緒過渡極快,快到了沒有人能夠窺探的程度。怒色漸消並非是因為他打算放過劉寬的表現,而是另一種思考過程。劉寬不來對策,只派了個國相來領受責斥,顯然劉寬沒有打算讓國相過上舒服的日子,這一招比那些驅逐國相的封王更加惡毒!這樣的人進貢的“仙人”靠得住么?
經過飛快的思考,劉徹拿定了主意,就看似漫不經心地垂問了一番,卻沒想到東方崎這個看似平庸的老兒竟然也是滿腹珠璣,而且神采間竟然有一些公孫弘在世的味道,把如此干煉的老臣外放到封國去吃辛苦,實在是丞相的過錯啊,劉徹慨嘆着。
所以,他立即讓人去找李蔡,勘破兩國謀逆大案的丞相李蔡已經習慣了皇帝隨時隨地的召見,車駕從不卸下馬匹,而是停在府外隨時候命。就這樣,冠帶整齊的李蔡剛走進寬敞的廳堂,劉徹就指着東方崎對他說:“你認識他嗎?”
李蔡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老者,搖了搖頭。
劉徹此時已經完全換上笑逐顏開的嘴臉:“朕給你引見,他就是濟北國的國相,東方崎。”
李蔡微笑着沖東方崎深深一躬,那個下級丞相急忙還禮。
劉徹說:“這位東方崎在濟北國有些時間了,據說是輔佐過劉胡的,朕覺得他治國之道有些主意,你看,濟北國的災荒,我們沒有顧得上放賑,東方崎就辦得很好。”
李蔡立即聽懂了劉徹的弦外之音:“皇上,既然是干臣,又在封國多年,不如讓他入朝來掌管些實務。”
“嗯。”劉徹點頭:“你去辦,至於劉寬那裏,讓尚書台選派一個國相就是。”
聽到這裏,一直默不作聲的東方崎突然跪倒:“皇上,濟北……臣暫難離任!”
劉徹和李蔡都愣住了。
(四)
詹乾走後,劉新宇把自己藏在被子下面,雖然正在慢慢復原的骨骼有些疼痛,他仍抑制不住自己抖動的身軀。在整個對話過程中,起初是憤怒,再後來是茫然,最後就是眩暈,基本上還處在無意識的狀態下,他就在詹乾遞過來的協議上籤了字。這時,他在被子下面的黑暗中哆嗦着反思自己的舉動究竟有沒有錯。
不一會兒,被子被馬靜猛地掀開:“別焐啦,你這樣可不行,總是躺着,也不怕生褥瘡?再過幾天就得試着挪幾步了。”
劉新宇乜斜着眼睛,沒有作聲。
大概發現了他的不正常,馬靜探過身去,冰涼的手掌蓋住劉新宇的額頭:“不燒啊,哆嗦個什麼勁兒呢?你哪兒難受?”
劉新宇指了指自己的前胸。
“心臟?”
劉新宇點點頭。
馬靜作出一個怪異的表情:“不能吧,給你開的葯不會對心臟產生副作用啊?你真的假的?”她摸起柜子上的小藥瓶來仔細地看着,嘴裏說道:“心臟有問題怎麼還啞了呢?再不說話我可就要把你轉到內科去了啊?”
劉新宇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我把自己給賣了。”
是的,劉新宇把自己賣了。協議上寫得明明白白,詹乾承擔劉新宇治療期間的全部費用,出院后付給劉新宇30萬元,如果對未來的生活造成影響可進一步協商並給予適當補償,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劉新宇必須放棄對肇事人詹傑追究責任的一應權利。起初的憤怒是因為劉新宇沒有想過這種拿別人生命來開玩笑的行為是可以用金錢購買的,茫然則是劉新宇忽然想到在這個城市娶妻生子是個很奢侈的市場化運作過程,他不想真的送給錢小莉一枚不鏽鋼圈作為求婚的禮物,這兩種情緒在他的大腦中交配后就娩下了眩暈,暈頭轉向的劉新宇算了一筆帳,30萬元買自己兩條腿,還能夠買一份讓錢小莉滿意的禮物,似乎不賠。
馬靜瞪大了眼睛,劉新宇突然發現她大眼鏡後面的雙眼很漂亮,而沒有意識到那不過是一副畫蛇添足的美瞳而已。
“你真行。”嘆了一口氣之後,馬靜說。
“那怎麼辦?告到那小子坐牢,然後我拿個不鏽鋼圈一瘸一拐地去求婚?”劉新宇看着天花板。
“你這樣慣着他們不行的,今天把你撞了,明天就可以去撞別人,撞完了扔下一打鈔票就走,我們骨科醫生不用放假么?”
“管不了那麼多,我要求婚。”
“靠!你怎麼這樣?一點社會責任感都沒有,放縱一個罪犯是對全人類的不負責任你知道不知道?”馬靜的嗓門越來越高,臉色也紅了起來。
“不知道,我要求婚。”
“求婚求婚,你是不是花痴了你,沒錢就不能求婚了?這年頭裸婚多的是!”
“我要求婚。”
“我就不信,沒有鑽戒,你女朋友就飛了?飛了就飛了,她不嫁,我嫁!”馬靜一着急,脫口而出。
“我要……”劉新宇不為所動,再接再厲地喃喃自語。
“完了完了,腦子真的撞壞了,我叫值班醫生來。”剛剛的那句話沒有任何效果,骨科實習醫生氣得一跺腳,揚長而去。
不能指責劉新宇的“賣身求榮”,一個收入不多的農家小子在大都市謀生,這原本就是一條艱辛而坎坷的路。從踏進這個城市的那天起,劉新宇就開始無休止地自卑,不是這城市中那些高聳入雲的鋼筋混凝土在壓迫他,也不是光怪陸離的燈紅酒綠在壓迫他,而是自己口袋裏的鈔票在壓迫着自己。看起來還算厚重的月薪如果拿回家去,足以蓋上成片的宅院,但這裏是都市、寸土寸金的銷金窟,辛辛苦苦地幹上一年,或許能在郊區買到一間兩居室內幾乎不夠二人共浴的衛生間。說心裏話,劉新宇喜歡自己的家鄉,那裏的房屋、樹木、麥田、泥土,還有空氣中的清香,都是那樣的誘人;但這些對於城裏的姑娘來說,也許只是一堆殘磚破瓦、幾株將死的枯木,還有令人生厭的泥濘。30萬呢!老爹的新煙桿兒、哥哥的摩托車,祖父的壽材、小莉的鑽戒,都有了。即便買不到一套房子,至少可以租個寬敞的三居室作為洞房,讓劉家的娃出生在推開窗戶就能看到飛鳥的地方,哦對,還有那兩隻貓,它們不用捉老鼠,每天都能吃到用油炸得酥脆的小魚,說不定還會有一堆和劉家娃一起長大的貓崽……
晚上,劉新宇的心情已經調整到無比的輕鬆,錢小莉送來的是田七烏雞煲,也許是心情的原因,劉新宇胃口大開,風捲殘雲地幹掉了錢小莉的作品,連一滴湯汁都沒剩下。他覺得自己已經提前過上了丈夫的生活,一個飽嗝之後,他摸着肚皮心滿意足地說道:“老劉家哪輩子修來的福氣,賜予我這麼一個大廚作老婆?”
收拾碗筷的錢小莉忙裏偷閑,甩過來一個白眼:“德性。”
劉新宇又問:“那鑽戒,你打算要黃金的,還是白金的?”
“不是說不鏽鋼的嘛?”錢小莉沒好氣地說。
劉新宇嘻皮笑臉:“我想過了,找車工做個不鏽鋼圈太費人工,而且我認識的那個車工手藝太糙,干不出漂亮活兒來,磨幾個軸承還差不多,真要把鋼圈做成軸承了,我怕你手指頭累着。”
錢小莉收拾完畢,在旁邊的病床上坐下:“我就知道你跟方波學不到什麼好事,光學會了二皮臉和胡說八道。再說,我還沒考慮好要不要答應你的求婚呢。”
“五克拉的不答應,那我就干它個八克拉的,怎麼樣?”
錢小莉的動作和骨科實習醫生差不多,也湊到近前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燒啊,怎麼滿嘴胡話?還八克拉呢,你就是現揀個大錢包也沒那條件,這都快三個月了,你連春節都是在這屋裏過的,哪有機會滿大街地揀錢包去?”
劉新宇笑了笑,並沒打算把賣身契的事兒告訴她,就扯上了別的話題:“哎,能不能告訴我,我那岳母娘是怎麼教育你的,這手藝真要是結了婚,不出一年就能把我喂成大肥豬。”
仍象從前一樣,提起家庭,錢小莉便默不作聲了,這也是劉新宇長期以來的鬱結所在。錢小莉從不告訴他有關家的事情,好象她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孫大聖;自從搬進了劉新宇的公寓,錢小莉就再沒有回過家,儘管劉新宇隱隱約約地知道,她家就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什麼樣的家庭才會如門戶大開的羊圈,慌不擇路的羊羔逃走後,牧羊犬居然不願意出來尋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