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章

(一)

劉新宇在公司里負責銷售部的文案,這原本應該是一個很輕鬆的工作,可是他擁有一個很細緻的大腦和深厚的文字功底,而且還有着其他同事望塵莫及的勤勉。這種條件給他帶來的卻是無休止的麻煩——漸漸的,其他部門都會來找他寫一些看似簡單的材料,就連老闆也樂得讓秘書做些別的事情,而把文字材料的活計交待給劉新宇。這使他感到很苦惱,一個人的勤奮並不是壞事,但是如果這種勤奮被大家所利用,就會讓當事人苦不堪言,就象漁夫每天把自己的漁船打掃得乾乾淨淨,卻要被迫去打掃別人的漁船。這種活兒干久了,人們就不會誇讚他的勤奮,最多說他是個傻子。

星期一剛上班,三皮就溜過來聊天:“兄弟,謝謝你前天晚上給我收屍啊,你的茶杯呢?”

劉新宇四處打量,自己的那隻保溫杯真的不知道哪裏去了:“幹嘛?”

三皮走到飲水機旁邊掏出紙杯,從口袋摸出一袋茶葉來沏好,放在劉新宇的桌上:“鐵觀音,好茶!嘗嘗看?”

劉新宇笑了笑:“看來是回家被老婆罵了吧?需要我救場么?”

三皮裂開大嘴樂了:“你哥就一個怕妻懦夫協會的?沒那麼嚴重,這茶是小舅子剛送我的,這小子太不開眼了,你幾時見我喝過茶?嘗嘗吧,整一盒呢,都放在我抽屜里。”

劉新宇看着杯子裏的茶,經過開水的浸泡,茶葉原本的暗綠色已經慢慢消隱,並一片片地舒展開去,顯現出深重的鐵色,聞上去香氣襲人,明顯區別於他以往常喝的綠茶。

三皮忽然很神秘地湊過來:“我老婆辦公室有個小師妹,臉皮白着呢,前挺后撅的,要不,有空約出來見見?”

劉新宇扭頭看了看他,就開始裝糊塗:“膽子夠肥的啊?連你老婆的同事都敢動?活膩了?”

三皮一愣:“說什麼呢你?我動?我拿什麼動?人家可是大學畢業生,跟我這個做工程的老粗八竿子打不着,這是給你預備的,你不覺得一個人成天悶在屋裏鬧心啊?”

劉新宇端起杯子來呷了一口:“得了,就你那審美,前挺后撅?你以為我象你一樣也愛養奶牛?我謝謝你了,這事兒不勞你費心,我一個人挺好。”

三皮剛想說些什麼,一抬頭看見詹傑走了過來,就偷偷搗了劉新宇一拳,同時輕聲說:“小心點兒吧,喪門星來了。”

詹傑是公司企劃部主任,又是老闆的侄子,在整個公司上下絕對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對於老實巴交的劉新宇而言則更是剋星了。詹傑一進門就大聲嚷嚷:“方波!上班時間瞎聊什麼呀?沒事可做么?”

三皮直起腰來:“詹大主任,我辦公室的飲水機壞了,到這屋來討杯水喝,這麼點破事兒不用向銷售部唐主任請示了吧?”

敢於和詹傑叫板的,全公司也只有方波一人,詹傑心裏念了一句“晦氣,禮拜一就遇上這個一向不給自己面子的三皮”,也就沒有接招,而是直接轉向劉新宇:“劉新宇!上周四讓你寫的宣傳方案呢?”

劉新宇拉開抽屜摸出一疊紙來遞給詹傑,詹傑卻沒有看一眼,接着就問:“宣傳周開幕式老總的講話呢?”

劉新宇愣了一下:“詹主任,那天……那天沒交待要寫講話稿吧?”

詹傑有點生氣:“怎麼會?我明明讓你準備宣傳周全套材料的,要不你怎麼把宣傳方案寫出來了?”

劉新宇想了想又搖搖頭:“不對不對,那天你只說了要宣傳方案的。”

詹傑發火了:“什麼不對!想偷懶就明說,工作做一半留一半,還找這樣的借口來搪塞,你們唐主任就是這樣教你做事的么?”

方波聽不下去了:“詹主任,企劃部不是沒有文案的吧,如果你們企劃部的材料都需要讓劉新宇來寫,幹嘛不把你那位秘書的工資也給劉新宇?”

“這裏面有你什麼事?管好自己的事,都象你這樣工作時間串崗溜號的,公司不亂了套啦?”詹傑知道方波的脾氣,雖然口氣仍然很強硬,但是聲音明顯已經低了八度。

方波卻不依不饒:“我串崗溜號?詹大主任到銷售部幹嘛來了?不會也是倒水喝吧?要是請人幫忙也不該這麼個態度嘛!”

劉新宇眼看着二人要吵起來,趕緊偷偷伸出手去抻了抻方波的衣角。方波一低頭:“劉新宇!一會兒我們基建室有份圖紙麻煩你給改改,不讓你白忙,酬勞五百大洋!”

劉新宇抬頭瞧瞧他,很疑惑地囁嚅着:“圖紙?我沒學過呀?”

方波心裏暗罵“這個笨勁兒”,剛想說什麼,就聽詹傑冷笑了一聲:“行,劉新宇,你就磨洋工吧,那份講話稿你愛寫不寫,反正兩小時之後就是開幕式,我拿張白紙讓老總讀去。”說完在桌上冒着熱氣的那杯茶里磕了煙灰,揚長而去。

劉新宇一把拉住挽起袖子作勢欲往上沖的方波:“三皮,別惹事兒行不?”

方波問:“我沒你那麼好的脾氣!這種人慣不得!你總這樣,就是讓他蹬鼻子上臉。”

劉新宇淺笑了一下:“同事之間還得相處嘛,在我離開這家公司之前,只能曲線救國了。”他端起茶杯來看了看漂在上面的煙灰:“你瞧,糟蹋東西嘛,再拿一包茶葉來吧?”

方波搖頭嘆息着離去,劉新宇端着那隻紙杯丟進垃圾筒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有點發抖。其實,詹傑在公司里給他找的麻煩遠不止這一次,最終劉新宇的表現總是漲紅了臉皮、口乾舌燥,他甚至相信在自己頭部上方會有一股衝天的火焰,把他的頭皮都燒灼得乾乾靜靜;而經過了這些時日的磨礪,他終於學會了在爭端發生時仍然保持笑容,儘管衝突結束后,兩隻前臂都會顫抖,但劉新宇常常用自己在危機來臨時仍能盡量保持常態而感到自己進化了,當然,自豪感也會隨之而來。

不一會兒,新沏的一杯鐵觀音已經漂出了濃香,而劉新宇也開始在電腦上敲下了一行文字:在創新機械公司宣傳周開幕式上的致辭,然而除此之外,屏幕上沒有再着一字。雖然每個人都會在尷尬的境地中努力做得洒脫一些,畢竟人們在羞憤的時候需要調動體內的一切神經細胞來組合成為應對的情緒。劉新宇不明白,雖然詹傑比自己小兩歲,但是早已過了胡作非為的年齡,實在想不通這個詹傑為什麼還不能成熟一些地處世,就在半年前的民意測試中,詹傑理所應當地評了個倒數第一,如果不是與老闆的親戚關係,早該捲鋪蓋滾蛋了。在這次測試之後,詹傑只學會了為期兩個月的尊重,兩個月後又回歸了飛揚跋扈和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嘴臉。

劉新宇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提醒他,把講話稿寫完並交到詹傑手中的全過程只剩下不到一個小時了,可是腦袋裏仍然空空的,這樣的狀態想必是不足以讓自己在這個城市裏謀生的,而他又想不起該怎樣來調整自己。要不,就去見見方波老婆那個“前挺后撅”的同事?他想。

晚上8點,劉新宇正倚在咖啡館裏那個並不舒適的太師椅上喝咖啡。方波的熱情和效率都是極高的,得知了劉新宇的意見后,立即打電話給老婆,安排了兩個年青人晚上的會面。

相親這種看似老土的方式時下在任何一個不管有多前衛的城市中都能隨時隨地的發生,它所代表的內容是,被相親者往往都是看起來憑着自己的條件已經很難婚嫁的主兒,或者被相親者慘淡的生活已經成功博取了好事者的同情。有人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這裏的“牙”指的是以往的“牙婆”,牙婆就是兩個手掌着托着兩方當事人,掂量着分量相當,就將雙方湊到一起來說和的職業。媒婆也是牙婆的一種,所謂“無罪也該殺”,是指在媒婆的促成下,可能會發生一段美滿的姻緣,也有可能發生一段以悲劇結束的情感故事。

方波這個當代男媒婆今天晚上的任務很輕鬆,僅僅是帶着老婆和那個“前挺后撅”與劉新宇一起喝咖啡、打牌。真正是百密一疏,他忘了劉新宇是不打牌的,所以四個人只好不尷不尬地嘮了一會兒,身材火爆的女方當事人錢小麗便起身告辭了,方波和夫人本來想問問劉新宇的觀后感,但是在喝咖啡的過程中發現劉新宇一直悶悶不樂,心裏大概也就明白了,只好不停地安慰劉新宇“慢慢來,下次再碰碰運氣”,劉新宇看着他們夫妻二人一唱一和的樣子忽然想笑,心說方波把自己陷在婚姻的泥潭裏意猶未盡,難道要把他也拖下水才能心理平衡么?於是他決定玩個尿遁了。

普天下的咖啡館都有一個相同的特色,那就是燈光一致:昏暗裏透着曖昧,在這種環境裏相親對於眼神不濟的人來說絕對是一個挑戰。不過咖啡館的另一個相同點就是在洗手間外都會有一盞異常明亮的鏡前燈,洗手間門口,劉新宇正抓着一張紙巾擦手,同時在腦子裏隆重地檢討剛才自己為什麼沒有看清楚女主角的相貌,這時對面女洗手間的木門吱地一響,錢小麗裊裊地從裏面飄了出來。

劉新宇吃了一驚,難道她也是玩尿遁的?卻又想不起該說什麼,迷糊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該給她挪個地方了。

錢小莉用一絲漂在面部表層的淺笑表達了謝意,就摁下了水龍頭:“他們走了么?”

劉新宇站在錢小莉身後,很茫然地搖搖頭,忽地又想起她只有轉身才能看到自己的動作,就補充了一句:“沒吧,大概還在喝着。”

錢小莉搖了搖空空的紙巾盒,轉身問道:“你,帶了紙巾么?”

劉新宇摸摸口袋,剛想繼續搖頭,卻靈光一閃,伸手拽下了脖子上的領帶遞過去。

錢小莉一愣,立即笑出了牙齒,就真的用領帶擦掉了手上的水。然後竟從皮包里摸出香煙來,遞給劉新宇一支,自己也叼上,卻始終摸不出打火機來,就向劉新宇伸出了手,劉新宇渾身上下搜尋打火機的時候,用餘光看明白了:錢小莉用的是紫色指甲油。

接過劉新宇遞過去的打火機,錢小莉沒急着點煙,而是很仔細地打量着這隻ZIPPO,眼睛裏也有了光華:“夠品味啊你,夢露坐姿珍藏版,嗯……”她急急地端詳着鉚點和打火輪,證實了並非贗品之後就沖劉新宇狡黠地一笑:“送我吧?”

劉新宇沒有想到她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只好用簡單發音來應付:“呃……”

錢小莉倒有些不耐煩:“放心!不白要你的,留下你的手機號、QQ號,我送你一隻ZIPPO砂子……再加一塊懷錶,算是等價交換了吧?”

劉新宇的大腦飛速地轉着,一開始他在努力回憶自己這隻打火機的來歷,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只好轉入下一個問題,那隻懷錶,該是怎樣的?總不會是自己夢想了多年的三問打簧表吧?可是看到她期待的眼神時,他就打了個激靈:姓劉的,這時候可不能小氣啊,儘管對面這位女子大大咧咧還有個抽煙的不良嗜好,可是相親不成也不能落個小氣鬼的笑柄嘛!就急忙強迫自己笑了笑:“你喜歡就拿去玩吧。”

在抽完這支煙的過程中,兩個人交換了電話,錢小莉說:“咱們溜?!”

劉新宇探頭探腦:“溜不掉,他們坐的位置在門口呢。”

錢小莉嘖舌:“那就明着溜。”說完挽住劉新宇的胳膊向不遠處正在交頭結耳的方波夫妻倆走去。

方波正和老婆打賭錢、劉二人究竟誰能瞧上誰,一抬頭看着兩個人的架勢都瞪大了眼睛,錢小莉對方波的老婆周涵說:“周姐,我們有事兒先走了,你們慢慢喝着?”

周涵下注買的是錢小莉瞧不上劉新宇,眼看着這個賭是輸定了,就覺得嗓門有點發乾:“嗯嗯,去吧去吧。”

看着兩個人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方波和老婆對視一眼,周涵先開腔:“我給人介紹對象少說有十幾對兒,頭一次見到這個速度的。”

方波壞笑着:“那拜託你也給我介紹一個唄?”

周涵也滿臉堆笑地湊過來:“摸摸頭還在不?”

方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周涵豎起兩根指頭做了一個剪刀的手勢,惡狠狠地說:“我說的不是這個頭!”

春夜,都市的霓虹點亮了夜空,從時尚女子的着裝上已經完全無法分辨季節。自從來到這個城市,劉新宇就被這個年代女孩們對氣溫的反應方式攪得有些智障了,尤其是身邊這個女孩:短裙下兩條光光的腿,深褐色的皮靴大概還能夠留住膝蓋以下局部的體溫;上身是一件毛呢的短風衣,紅色的內衣上方露出了一大截雪白的胸部,那裏吊著一隻小巧的玉觀音;如果說她耐寒,那為什麼頭上還要戴一頂毛線勾織的帽子呢?

錢小莉見劉新宇上下打量她,下意識地抻了抻風衣前襟:“看什麼呢?”

劉新宇急忙收回眼光,看向地面的一隻空啤酒罐:“總算溜出來了,也不能在街上傻站着嘛,你家……”

沒等劉新宇說完,錢小莉搶過了話頭:“你家住哪兒?”

劉新宇回頭看了看錢小莉:“公司宿舍,幹嘛?”

錢小莉抿着嘴笑了一會兒:“聽周姐的老公說你膽子很小,常受人欺負,萬一今晚遇上個劫道的,姐姐我可就不好交待了,反正今天心情好,我送你回家!”

劉新宇也笑了:“姐姐?你是誰姐?我么?別抬舉我了,我有那麼年輕?再說了,我用得着你送我回家?傳出去還不得讓人把我笑死。”

錢小莉一把拉住他,用不容拒絕的語氣說:“走吧,帶路!”

劉新宇覺得今天的運氣真是背透了,先是一大早被詹傑那個“喪門星”無事生非的訓斥,晚上又象傻子一樣被這個橫空出世的錢小莉掐着在街上亂走,打火機被搶去了倒還是小事,因為他必須面對另一個棘手的問題——看到他空蕩蕩的三居室,錢小莉突然提出要搬來住下!這使原本口齒還算伶俐的劉新宇結巴了起來:“這個……你看,我們還還還不是……”

錢小莉卻把他這小規模的抵制完全丟在腦後,自顧着參觀房間,還不時地問上一句:“這兩個房間都有空調,為什麼你的卧室沒有呢?”

劉新宇調整了一下情緒,緩緩地說:“這兩個房間都是公司的營銷員住的,他們來的比我早幾年,公司給裝了空調,我是新人嘛,待遇不夠。”

“哦?”錢小莉調皮地掃了他一眼:“看來你在公司還真的是受欺負呢,這事兒可不論先來後到的。”

劉新宇訕訕地笑:“無所謂,我不怕冷。”

回到劉新宇的房間,錢小莉指着窗戶問:“不怕冷?你這間卧室可是在西面,夏天怎麼過?”

劉新宇臉上有點發燒,想了想,覺得還是繞開這個問題、趕緊打發這位姑奶奶走吧:“你看,是這樣的,那兩個房間都是有主的,雖然人在外地,可是隨時都能回來,畢竟這裏是我們公司的單身宿舍,你一個……”他上下指了指:“不大方便吧?”

錢小莉沒有理會,忽然指着牆上的那幅字驚叫:“這是你寫的?不錯嘛,有空給我寫一個唄?”

急於把她趕緊糊弄走,劉新宇隨口答道:“行,一定!你家住哪裏?要不,我送你回家?”

錢小莉臉上僅剩的驚異蕩然無存了,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劉新宇,在室內燈光的照射下,那張臉失去了人味兒,大概象一隻面具。劉新宇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就急忙把目光轉向別處,並裝模作樣地抬手看錶:“嗯……九點四十了……”

“什麼破表!”錢小莉湊過來:“我看看,還歐米茄呢?慢了十五分鐘,差五分鐘十點!我可是跟着新聞聯播對時的。”

兩個人此時的姿勢很有些彆扭:劉新宇背對着錢小莉,抬起的左手由於她的這句話竟無法放下了;錢小莉緊帖着他的後背,從肩膀上方探出頭來看着他手腕上的那隻表。二人的正前方就是窗戶,由夜色作為背景的窗戶象鏡子一樣,兩個人在這面黑色的鏡子中動作非常親昵,完全不象是剛剛認識的陌生男女,根本就是一對戀人;此時,錢小莉的風衣前襟敞開着,劉新宇可以真切地感覺到後背上的柔軟和火熱,這令他心慌意亂,就這樣,他終於想到了逃開的理由:“看來該去修手錶了。”說著,他一邊摘手錶一邊向左前方走去,那裏有一把椅子,他成功地擺脫了她,並順利逃到了椅子上。

錢小莉卻跟過來一把拉住了他:“走!舞廳的夜場十點開始,我天天去的,趕緊。”

劉新宇抬起頭來,一臉茫然:“我不會蹦。”

“誰要你蹦了?”錢小莉說:“跟你說,別以為我這年齡的只會到迪吧里去搖頭晃腦,我煩這個,我們去舞廳跳交誼舞。”

“交誼舞?我也不會。”劉新宇的語氣中滿是無助的抗拒。

“學!”錢小莉惡狠狠地說。

劉新宇只好把進屋后掏出來的鑰匙、手機等零碎再一件件地裝回口袋,走到門前換鞋時,錢小莉又冒了一句:“舞廳旁邊那家配鑰匙的鋪子應該還沒關門。”

劉新宇差不多要抓狂了。二人在路上進行了進一步“磋商”,劉新宇很恥辱地同意了錢小莉那些還算合理的條件——在他的同事沒回來之前,錢小莉可以搬進這套公寓,按月交租並負責半數水電費;待劉的同事回家后立即遷出,在此期間,錢負責幫助劉籌備飲食和清潔。達成此項協議的主要原因是,劉新宇知道在這個城市中尋找片瓦存身絕非易事,人類畢竟不是可以住在屋檐下的燕子,雖然錢小莉沒有告訴劉新宇自己的住房情況,但從她對搬家的急切來看,劉新宇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大概的理解,這丫頭一定是被住房的問題給逼急了,才會這樣胡亂地找個窩就趴下。

“便宜你了,我的廚藝超強。”拿到鑰匙的錢小莉洋洋得意。從劉新宇的住處打車趕到舞廳只有幾分鐘的路程,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談判得以繼續、對手無奈臣服、協議最終達成,無論是誰,都會或多或少地有些自豪:“還想跳舞么?”

這個問題里有一個很明顯的陷阱,對方目的已經達到了,跳舞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附加條件,甚至只是個延續談判的手段,劉新宇很知趣,急忙以“明天要上班”為由飛快地結束了今天的初次見面。

回到住處,劉新宇感到忿忿不平,這個姓錢的女子不會成為老劉家媳婦的,絕不會!發完了狠,在享受這套房子最後的安靜時,他再次認真地思考了一番,除了抽煙之外,自己竟然說不出其他反感這個錢小莉的理由來。劉新宇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擅長為別人找借口,比如,錢小莉的強勢代表着她耿直,錢小莉的狡猾代表着她聰慧,錢小莉的不見外代表着她容易溝通,總而言之,一句不反感代表着劉新宇可能開始喜歡錢小莉了,而前面那句“姓錢的女子絕不會成為老劉家媳婦”只能是牢騷而已,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容易原諒別人,所以就更容易原諒自己,這時,他已經不再抱怨自己為什麼要如此輕鬆地同意讓一個年輕女子來拼房,反正自己不是色狼,不會鬧出什麼緋聞來的。

這個晚上發生的事情令方波瞠目結舌:“不能吧?這丫頭對你就這麼放心?她以為這年頭的狼都打光了嗎?”

劉新宇嘆了口氣:“我都答應下來了,還有什麼能不能的?我估計她是因為沒房住,急了,我剛到這裏上班的時候也這樣,一想到晚上可能睡馬路,死的心都有了。為了房子,真是逼良為娼。”

“不行,這丫頭也太有點大大咧咧了,我得問問老婆這到底是個什麼路子的,別把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往我兄弟頭上安排,耽誤了你的終身大事,我罪莫大焉!”

劉新宇說:“還是算了吧,我覺得……先互相了解一下再說。”

方波立時明白了,劉新宇對錢小莉並不討厭,也就不便說些什麼。下班后,劉新宇推開房門就嚇了一跳,今天早上仍然四壁徒空的公寓已經徹底變了樣子。客廳正中的地板上鋪了一塊柔軟的地毯,兩把卡通造型的海綿躺椅齜着牙,面目可憎;牆壁掛了一張不知出自何人手筆的畫,由各種色塊和誇張的線條組成,雖然色彩斑斕卻始終無法看懂畫中的具體內容,劉新宇看了半天只能勉強把它概括為達達主義;牆角下斜靠着的龐大相框中,濃妝艷抹的錢小莉作含羞合眸狀露出光潔的後背;而在屬於她的房間裏,一隻肥胖的布絨大狗熊佔據了整張床,被褥則只能委屈地擺在角落裏。

劉新宇正在慨嘆,錢小莉提着一捆纜線大步流星踏進來,靠在門框上很費力地脫着腳上的靴子,並喘着粗氣說道:“幫個忙!”

劉新宇接過那捆電纜:“這是什麼?陽台上不缺晾衣繩兒。”

錢小莉扒下了另一隻靴子,甩過來一個白眼兒:“你見過拿網線晾衣服的?太奢侈了吧?”

“網線?”

“怎麼?就顧着你自己上網了?我晚上怎麼打發?還要偷菜停車養貓養狗的。”錢小莉歪着頭想了一會兒,忽然一拍腦袋:“忘買路由器了,你先幫我布線,我馬上回來。”

劉新宇看着手中的網線自言自語:“壞了,這傢伙是真拿這裏當自個兒的窩了。”

(二)

御史大夫張湯開始調查丞相命案時,只剩下半截屍身的公孫弘被追封平壽侯,賜青銅棺下葬。代丞相李蔡每天輔助劉徹處理政務,並隨時向張湯詢問公孫弘一案的進展。這一切,剛剛繼承了國土的濟北王劉寬並不知道,他對北疆的戰事漠不關心,也不在意劉安和劉賜忽然與自己斷了來往,更不想去打聽那個嬌艷的姑母劉陵為什麼不再流連於自己府內的後花園,他仍然喜歡獨自關在室內讀書,依然帶着一兩個家奴站在老王劉胡墓前的山間聆聽潺潺的溪流,濟北王家族好戰和兇猛的個性在劉寬身上沒有任何錶現,他甚至於不願意在腰間懸挂佩劍。這時,他的生命就象後花園的那一池死水,連微瀾都不曾有過。

老王劉胡墓地的西側有一座山,山勢並不險要,但是平原上的那兩峰凸起卻象極了少女的Ru房。所以,山上也沒有什麼高大的樹木,就真的象光潔的胸脯一樣。坐在其中一峰上,遠遠可以看到老王爺那片肅穆的王陵,低矮的嫩草吸引了一群牛羊,卻被守陵士兵手中的鐵鎩驚嚇得只敢在陵園外反芻。牛羊是不需要欣賞風景的,它們自顧着低頭啃青,卷進胃裏的吃食不僅有各種不知名姓的草,更有艷麗的野花。這花以它特有的頑強生命點綴了大地,同時,花蕊中的毒汁也使很多強壯的牛倒斃在草叢中。

不遠處,農夫大聲地喝斥着牛群,並順手用柴刀砍下一小蓬野花,遠遠地丟開。

劉寬坐在山坡上,他的兩名衛兵拄着環首鐵刀漫不經心地遊走着,鎧甲反射的金光刺痛了劉寬的眼睛。

“夕歸次於窮石兮,朝濯發乎洧盤。保厥美以驕傲兮,日康娛以淫游。雖信美而無禮兮,來違棄而改求……”劉寬喃喃地咀嚼着這幾句牢騷。

前幾日,劉寬和他的母親有過一次爭吵,為的是他的婚事,老王后決然地否定了楚嬛。

自劉寬開始讀書識字時起,楚嬛就一直照料着劉寬的生活起居,十幾年來,當初那個怯怯的小丫頭和劉寬一起長大,長成了一個玲瓏的美人兒。儘管這平淡無奇的生活形成了劉寬冷漠的個性,但是當他終於有一天在睡夢中見到楚嬛的笑靨時,胸內竟也不由自主地怦然作響;而楚嬛則因為這位朝夕相處的年輕濟北王那慵懶的洒脫而心儀。只是,老王后只願意在各諸侯國的公主中為自己選擇兒媳,所以,當憤怒的劉寬拂袖而去時,老王后就把原本照料劉寬的楚嬛換到了自己身邊。

這時,劉寬身邊只剩下那位忠厚的老僕劉句了。好在劉句從不影響劉寬與楚嬛私下裏偷偷的幽會。劉句是老王劉胡的舊隨,衰老的他仍然以同樣的熱情照顧着劉寬,從來不端濟北王架子的劉寬也很尊重這位老人,但是兩天前,心煩意亂的劉寬斥責了老僕。因為劉句交給劉寬一份陵墓修建帳目,劉寬被帳目中的花費嚇住了:“什麼?要這麼多錢?”

劉句說:“按照葬制,這錢是省不下來的。”

劉寬盯着老人佝僂着的後背說:“我用得着現在就修建陵墓么?”

劉句回答:“這是祖宗的規矩,即位次年就要開始修建陵墓。”

其實劉寬從懂事時就害怕那個盛載亡靈的匣子,他更害怕見到不再有血液流動的**,父親去世的時候,劉寬可以掩飾自己的悲傷,卻無法掩飾在棺槨前守靈的恐慌,何況現在就要為自己年輕的生命準備亡去的工具?所以,他做出了失常的舉動。

劉寬把帳目摔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吼着:“我不管什麼狗屁的規矩,濟北國沒有那麼多錢!劉句,你看我象短命的人么?”

劉句急忙跪倒:“大王息怒,大王康健自是好事,但是若壞了祖上的規矩,老王后那裏可能交待不過去啊。”

劉寬冷笑着:“老王后處自有我去交待,我還沒有大婚,還沒有後嗣,死得么?祖宗!祖宗是什麼?什麼門戶,什麼規矩,劉家的祖宗威風大着呢,連一個楚嬛都容不下!”

劉句明白這個年輕人的心思,他搖着雙手:“大王輕聲!楚嬛那丫頭……大王若想長久還得從長計議呢。”

劉寬沉吟着:“她……好么?”

劉句說:“看起來,王后也喜歡這丫頭,所以一直留在身邊,只是……”劉句抬起頭來:“大王暫時怕是見不到她,王后看得很緊,叫楚嬛隨侍。”

劉寬嘆了一口氣:“唉,想不到掌握一國,在自己的府邸想見個人竟然這麼難。你起來吧,叫人準備弓馬,我要出去。”

幾天來,劉寬都枯坐在這乳峰上,對他來說,箭壺和弓似乎只是馬背上的飾物,根本沒有取下。他驅走了衛兵,倒在矮草中,浮雲緩緩地從上空流過,泥土和青草在他身下擠出的芳香象一壺醉人的酒,使他長時間停留在遐想中,想的最多的除了楚嬛那個美麗的人兒之外,還有一張在遙遠的記憶中日漸模糊的臉。當劉寬刻意去搜索那些與那張臉相關的記憶碎片時,頭痛來襲了,他只好昏昏地睡去。

張湯很得意。

他沒有想到案子的進展會這麼順利,尤其想不到的是,劉陵那個看起來聰穎過人的蕩婦怎麼會驅使兩個如此蠢笨的刺客來做下這天下第一大案。原以為應是逃往千里之外的傢伙,竟會在京師樂伶的錦被中偶然獲得。

張湯把供狀袖在懷中,吩咐獄吏把已經打得半死的刺客拖走,便急匆匆地趕去李蔡的府上。

聽了張湯的敘說,李蔡也笑了:“這兩個成事不足的東西,可惜了劉陵聰明一世,怎麼就會用這等酒色之徒,看來真是皇帝的大幸啊。”

張湯問:“相國大人,你看下官現在……?”

李蔡說:“密捕劉陵,那可是個絕代的嬌人啊,張御史可要仔細了。”

張湯一揖到底:“全憑相國大人,下官願效死……”

李蔡打斷了張湯:“張御史辦差謹慎,這次可是皇帝的差遣,出不得差錯的。”

張湯說:“下官謹記了。請相國示下,刺客埋在皰廚灶下的人頭怎麼辦?”

李蔡又笑了:“灶下?這兩個東西真會找地方。人頭么……反正公孫弘已經下葬了,這個老匹夫任相時,你我兄弟可是沒有出頭之日啊!這倒也是報應,天讓這老東西身首異處。”他看着張湯:“人頭就不要去管它了。另外,既有供狀,刺客也沒有必要再留了。”

張湯告辭而去。

坐在刑房的劉陵沒有了渾身的珠玉,錦緞的服飾也被剝去了,但是麻布囚服掩不住她舊有的風情和儀態,倒是桌案后心神不寧的張湯窘迫了起來,劉陵此時的氣定神閑讓他不得不佩服。

劉陵忽然“格格”地笑了,露出一排皓齒,張湯低下頭去:“劉陵,你……”

劉陵依然笑着:“張御史,不必費心了,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我不想遍體鱗傷地去受那一刀之苦,自從父王動了謀逆念頭,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張御史請手下留情,以我的容貌,老祖宗也會動心的,就讓我這樣去見高祖皇帝好了。”

張湯轉過頭來:“書吏,記!”

劉徹抬起頭,問坐在階下的李蔡:“依你之見,劉安的叛黨會有多少?”

李蔡回答道:“臣以為,夜審劉陵,劉安和劉賜二逆應能坐實,若是劉寬確有牽連,兵馬錢糧是需要運送的,在諸侯國內不可能沒有任何舉動,所以淮南、衡山、濟北三國的國相加上所轄各州縣的官員,當有萬人之眾啊。”

劉徹的臉色再次陰沉下去。

“劉寬?”劉陵始終在淺笑着:“那個連風情都不懂的書獃子,也沒有兵馬糧草,腦袋裏除了頭痛容不下別的東西,張大人,若是你要舉事,你會聯絡他么?”

張湯訕訕地陪着笑。

劉陵自言自語着:“那個傻瓜啊,我在他的王府那麼多日子,他竟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從未那麼狼狽過。”

忽然她轉過頭問張湯:“張御史,你說皇帝會留我的全屍么?”

張湯沉吟道:“這個……要看廷尉的獄訟論章,當然最後還是由皇帝聖斷。”

劉陵復又低下頭去,把垂在眉間的一縷長發掠向頭頂,嘆了一口氣:“皇帝,還能記得我這個妹妹么。”

未央宮內,大漢皇帝和丞相李蔡都在不安地等待着。三個諸侯國主共同謀逆的案件在大漢皇朝已經是僅次於七國之亂的驚天巨案,而且三個諸侯國的座勢象軍士手裏鋒利的多刃鐵鎩,橫在大半幅疆土之間,再加上北疆的匈奴,彷彿一具滿是芒刺的囚籠,要把劉徹擠向死亡。

君臣二人都沒有說話,坐在階下的李蔡也有着一嗓的不舒服,卻不敢痛快地咳嗽。

終於,張湯帶着滿面的喜悅進宮了。

劉徹和李蔡同時站了起來。

張湯施禮后,把劉陵的供狀呈遞給劉徹,劉徹急匆匆地瀏覽了一遍,恨恨地丟給李蔡。

李蔡飛快地看完了供狀,長吁了一口氣:“皇上,好在劉寬並無瓜葛,淮南王和衡山王畢竟是老朽了,真是天佑我朝啊!”

劉徹強壓住胸中的怒氣:“老朽本來就應該安於天命,原本二王在封郡中修書立學,繁商興賈,這是好事嘛,怎麼就橫生異心呢?你們說,朕的治下怎麼就有這麼多的禍患?”

李蔡和張湯快速地對視了一眼,李蔡跪倒說:“臣愚鈍,臣記得,元朔三年,皇上廣施德惠,推恩令頒佈之後,諸王封郡雖有擴張,但是諸侯子弟空守沃土,閑則生事,難免不生是非。”

劉徹想了想說:“是啊,朕記得是主父偃上書,那年朕還不到三十歲,看來是主父偃誤了朕,但也是朕一時失察,未曾詳見。後來原想悔退,可是,治國之策不能朝令夕改,不想有了今天的局面,朕之錯啊。”

李蔡說:“皇上不必自咎了,是臣等之錯,不能明察。”

劉徹擺了擺手:“張湯,宮中內應查出來了么?”

張湯跪下了:“皇上,據劉陵所供,中常侍石海是淮南王劉安建元二年即引入宮中,以作眼線的。”

劉徹想起了身邊那個狡黠而精明的中年宦官:“哦,這廝在朕宮中已經十七年了,那一年朕也方才十七歲。張湯,公孫丞相那夜入宮奏事,是他泄漏出去的么?”

張湯稱是:“皇上,雖然劉陵已經招供,但石海畢竟是宮人,臣不便收押審訊,所以……。”

劉徹有些氣憤:“不便?難道等他把朕的首級送出宮去才方便收捕么?糊塗!”

張湯驚惶了:“臣萬死,臣……”

李蔡轉身指着張湯:“還不快去!”

張湯磕了幾個頭,慌慌地退出去了。

李蔡重又緩緩地上奏:“皇上請安心,張湯此舉,也是顧及**的顏面,在獄訟方面,朝臣多不及張湯,雖然百密一疏,但臣以為劉陵系臣安排密捕,想必風聲未起,應該沒有驚動石海。”

劉徹說:“朕知道,張湯辦差朕還是放心的,朝官中庸材很多,你這個丞相要多加聆訓啊。”

不一會兒,張湯回來了,忙不迭地跪下,氣喘吁吁地說:“皇上天威,司隸校尉拿獲石海,已送往大理監收押,臣現在前往刑審,皇上示下。”

此時的劉徹突然做出一個決定:“李蔡,你去告訴尚書令,朕要出巡。”

李蔡問:“皇上,此次巡幸何方?”

劉徹低頭看着自己的指頭:“去隴西查水患,濟北國祭泰山。”

李蔡一驚:“皇上,隴西已有大司農料理,濟北王雖然暫無實據,可是謀逆重罪,應當不是捕風捉影而來的,皇上慎行。”

劉徹從鼻子裏擠出一句淡淡的“哼”:“是朕多思了,劉寬雖飽讀,卻是個木枘的廢物,連一兵一卒都沒有,原本就不該在他那裏花太多的心思。至於大司農么,三天前剛剛從樂伶的床上掉下來摔壞了腰,這種貪戀酒色的東西能替朕分憂么?”

李蔡又吃了一驚,這個年輕的皇帝很少出宮,卻連大司農的瑣事了如指掌,自己有沒有不妥的言行留在皇帝的記憶中呢?

李蔡只好接着上奏:“臣以為,通往濟北的馳道還沒有修好,皇上的身體……”

劉徹說:“朕才三十四歲啊,高祖皇帝三十四歲的時候,還在戎馬倥驄顛沛流離呢。沒有馳道,朕的子民走得,朕就走不得了嗎?”

劉徹看着默不作聲的李蔡:“劉寬還年輕,朕此去也並不算涉險,就算他真的要謀反,朕應該能讓他回頭。”

這時,劉徹才理會一直跪在地上的張湯:“張湯,朕出巡之後,石海在宮中的餘黨你方便收捕了吧?至於二王嘛,李相國,你用朕的詔書召二王入朝,就說朕邀二王同祭泰山,入京后即捕送審。此案關係到朕的江山,你和張湯要盡心了。”

出了宮門,張湯小聲地問李蔡:“相國大人,看來皇帝也不關心公孫老兒人頭的去向呢。”

李蔡停下腳步:“張大人,你知道皇帝臨政以來,外姓朝官封侯的有多少嗎?”

看着張湯黑暗中那一臉的茫然,李蔡接著說:“至今只公孫弘一人。”

張湯若有所悟。

李蔡說:“皇帝的姿態已經做盡了,當然不必再關心那頂枯骨。皇帝聖明,你我都要小心。”

劉寬出生的時候,家人確實感受到一些異狀,但並沒有什麼長虹,王府的天空中也沒有呈現異彩,因為那團紅通通的生命降生時就象今天一樣,木然、漠無表情。老王爺劉胡始終沒有聽到那驚天動地的一聲,他接過錦被中昏昏睡着的劉寬時十分驚異,小東西睡著了依然面無表情,彷彿連夢也不曾做過。如果不是鼻息中還有重重的氣喘聲,劉胡甚至會以為這是個夭折的王子。

長期酗酒的劉胡沒有別的子嗣,這個徹底的武夫象他的祖先一樣,有着一把拔山的力氣和一腹暴戾的脾氣,尤其是在經受了酒的刺激之後,他的力氣和脾氣總會爆發出來,在這濟北國賦閑期間,他的佩劍鈍了,戰馬老了。頭不痛的時候,他就喝酒;喝醉的時候,他就提着那把銹鈍的劍在王府中追打着王后。所以,終於在劉寬開始懂事的那一年,心灰意冷的王后帶着幼小的劉寬住進了緊靠着王府後牆的寢宮,留下劉胡和整整一個酒窖的佳釀獨居。直至奄奄一息的劉胡讓侍從把劉寬帶到病榻前,老王后也沒有再見自己的丈夫一面。

與父親脾性截然相反的劉寬就象一條在冬季被農夫挖出來的蛇,對陽光、對家人、對房屋、對田產、對金銀都是懶洋洋的,就連思想也是懶洋洋的,只不過蛇在經歷了驚蟄以後,便蘇醒着四處覓食,劉寬則是一條永遠也不需要驚蟄的懶蛇。因為,是否有陽光不是他能左右的;家人的生活一定不必他來操心;房屋有人潔掃;田產有人打理;金銀更不需要在自己袖內縫上一個口袋裝一把金餅,有人替他花錢,幹嘛要費這個心思呢。

時至今日,除了對楚嬛的挂念之外,沒有人知道劉寬的腦袋裏究竟還有着一些什麼思想,而實際上,劉寬也從未想過些別的事情。除了看書,他會倚在床上打盹,不練弓馬,不習格鬥,或許是只有在思念楚嬛的時候,緩慢的心動會突然加速,隨之而來的自然就是頭痛。但是劉寬想:想念一個無法觸及的女人,大概每一個男人都是要頭痛的罷!

所以,劉寬忍受着這痛,也在享受着這痛。畢竟劉句的能夠轉達自己對楚嬛的思念,而楚嬛也可以通過劉句帶過幾句話來,相思之苦戰勝了少女的羞澀,雖然劉句傳話的時候已經很努力地忍住了笑,但劉寬已經完整地接收到了楚嬛如陳釀一般的心思,這使**山上的花草看起來順眼多了。劉寬愉快地躺在草叢中,頭痛也明顯輕了許多。

劉徹的儀仗自咸陽出發,巡視了隴西,已在去往濟北國的路上。就在劉寬倚在乳峰上懶懶地坐等夕陽之時,國相則在王府里急得不可開交——這是劉徹第一次出巡,而劉寬卻仍然如常的漠不關心,甚至沒有過問皇帝的行宮應該安置在什麼地方。

一條小魚躍出了水面,漣漪在池中蕩漾開去,驚走了枝頭的一隻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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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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