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牌票
此時房門發出咚咚的響聲,有人敲門,徐百九開門一看,正是縣城的捕快羅進,只見他面臉堆笑:“我已經給你查清楚了,金州根本沒有姓龔的屠戶,就連所有的屠夫里也找不到一個姓龔的,不過十年前倒是有一宗屠夫滅門案,一個姓張的屠夫因為借了錢沒還,結果全家被殺,他們被人剁碎製成了肉包子,分給村民吃,村民還說從來沒吃過這麼香的肉包子。這件事你應該有印象吧?”
徐百九隻覺得胃一陣收縮,十年前他還是一名小捕快,曾親眼目睹了陳屠夫家的這樁滅門血案,那時他看到那個鮮血淋漓的場面就開始吐了,同來的捕快問道:“你沒事吧,時間長了,見多了習慣就好,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七十二地煞,以前是西夏族人,原本和中原人一般知書達理,但是當年整族八十萬人被漢人屠殺精光,如今他們就變成了‘三不像’:‘割鮮而食,死而不葬,苟延殘喘’是為了報八十萬同族的仇。如今這家屠戶慘遭滅門,也可能是我們的報應吧。”
只聽羅進續道:“自從那個案子之後,七十二地煞的二當家唐龍就失蹤了,而這個劉金喜來到這裏,大概也十年了吧。”徐百九把自見到劉金喜以來的種種情況再仔細推敲了一邊,駭然道:“他就是唐龍!”霎時之間,劉金喜所有的外衣被層層剝開,彷彿那個面容陰沉,心黑手辣的二當家唐龍就站在他面前。他心道:“你的確失蹤了十年,但你沒坐過牢;你是殺了陳屠夫一家,但你卻不是屠戶的兒子。”
黃昏時分,天色陡然變暗,滂沱的大雨伴着轟隆的驚雷傾瀉而下,徐百九撐起雨傘準備趕往縣城,白天他不敢出去,怕遇上殺人如麻的唐龍,他得在唐龍還沒覺得被識穿身份之前,去縣城申請牌票捉拿此人。剛到村口,看到幾人披着雨衣正在合力推一輛載滿貨物的牛車,此時其中一人抬起頭來,看到了雨中的徐百九,徐百九隻覺得如墜冰窖,此人正是劉金喜,只見他裂開了嘴朝他笑,潔白的牙齒在雨中閃着森森寒光,如野獸般擇人而噬,只聽他問道:“徐百九,你要去哪裏?”
二人來到一座石橋上,橋下面激流洶湧勢若奔雷,比當日劉金喜掉下時兇險何止數倍,加上此時大雨傾盆,徐百九瞧得膽顫心驚,要是劉金喜殺人滅口,把他從這裏推下去,就是十個徐百九也休想倖存。劉金喜問道:“你這是要去縣城嗎?”徐百九支吾道:“是。”劉金喜如釋重壓般舒了口氣:“這件事終於可以告一段落了!”徐百九目光閃爍不定,雖極力掩蓋但語氣明顯的急促起來,不敢和他對視:“你傷勢好得挺快的呀!”劉金喜淡淡道:“大夫說如果再深幾分便會傷及內臟,恐怕就沒得救了。”徐百九道:“你真是好運氣!”心想:“要是就那樣死掉還真就省事了。”劉金喜笑道:“還是你有運氣。”
徐百九看那山洪心中發毛,暗道劉金喜所指的是他能葬身於此就是好運氣嗎?心下雖懼怕無比,想到唐龍昔日殺人如麻,卻是不敢率先發難,又聽劉金喜道:“我知道有條捷徑,如果你在天黑之前趕不到鳳城投宿,那就麻煩了。”此時雨驟然停了下來,天色也變的亮了許多,空氣夾着清新的水汽,徐百九跟在劉金喜身後,心念電轉,不知劉金喜要將他帶到何處如何處置。
走了大約小半個時辰,二人已置身於一處茂密的叢林之中,劉金喜邊走邊道:“這條捷徑村中罕有人知,後來被我發現了。”徐百九看了看四周,看到了幾座破落的墳塋,心道:“他把我帶到如此人跡罕至之地,就算把我殺了也不會有人發現。”好幾次想拔腿逃跑,卻又覺得腳下軟綿綿的使不出半分力氣。只聽劉金喜道:“回去以後你真的會銷案?”徐百九忐忑道:“會..會銷的。”劉金喜停下腳步,轉身凝視着他:“你不信我?”
徐百九默然不語,劉金喜又往前走了幾步,他們的左邊是一座長滿了荒草的墳墓,劉金喜此時停下腳步,轉身對着徐百九:“今天我們就在這裏別過!”忽然上前兩步和他擁在一起,附在他耳邊道:“沿着這條道走半個時辰就能看到大路,再走一會兒就能到鳳城了。”徐百九背心已被冷汗濕透,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聽劉金喜冷冷道:“你還不走!”徐百九咽了一下口水:“我這就走!”
只覺得腳下如灌了鉛塊一般沉重無比,好像劉金喜的目光一直跟隨着他,隨時等着上來將他一舉擊殺,走出將近百步的距離,徐百九感到壓力一松,轉身一看,但見林中水汽瀰漫,空山寂寂,哪裏還有劉金喜的蹤影?徐百九忽然拔足沒命地狂奔起來,慌亂中只見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已經到了寬闊的官道上,那座山林已被遠遠拋在身後。徐百九舉手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原來這條路真的能通往鳳城,剛才他為什麼不殺我?”
到鳳城后,徐百九顧不上休息,連夜找到鳳城的總捕頭,這位仁兄此刻正在霧氣繚繞的大澡堂愜意地享受,問明了徐百九的來意,總捕頭慢條斯理的道:“你也跟了我十年,怎麼還這麼幼稚,”徐百九大聲道:“這次不一樣!”“你知道我手下是有十幾個捕快,但能夠調動的只是些老弱殘兵,要不然你就帶哪些監獄裏的死刑犯和你去抓人,不過以罪犯抓罪犯,恐怕沒幾個捕頭有這樣的膽量啊!”他斜目瞅着徐百九:“你膽子真大啊,我勸你還是收手吧!”徐百九無奈,想到了城裏治安大隊的隊長,沒料到那傢伙是個只留下了一句:“那個唐龍又不是通緝犯,你憑什麼來我這裏拿牌票抓人?”
徐百九急道:“大人,那七十二地煞可個個都是罪惡滔天,唐龍是二當家的,當然要抓。”治安隊長拈了拈手指:“罪證呢?”徐百九心下惱怒,想起總捕頭曾對自己言道:“那牌票是需要到城裏的治安隊長哪裏買的,就算你籌齊了買牌票的錢,面對唐龍那等凶人,我怕你有去無回啊!”
此時隊長一雙眼睛圍着徐百九咕嚕嚕打轉,徐百九怒道:“咱們就不多說廢話了,那個牌票得多少錢你才會給我?”隊長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二十兩。”徐百九吃驚地張大了嘴,彷彿能塞進去一個大拳頭:“我一年的俸祿才四兩!二十兩銀子,你叫我上哪裏去找?”隊長眼皮也不抬,冷冷道:“今天辦公時間到了,等你籌齊了二十兩再來找我吧。”徐百九滿懷失望地離開了治安隊。
此時他想到了應該去找那個人,那個他最不願意去求的人,看來只有她能幫到他了。來到他以前的丈人家裏,下人把他安排在客廳等候,岳丈家是縣城的一大富,家道殷實,徐百九被那些下人敵視的眼光看得如坐針氈,他們都知道自己的老爺就是被自己的女婿害死的。突然他感到有人在看他,抬頭一看,偏樓上立着一個瘦俏的身影,正在那裏凝目注視着她,徐百九隻覺得口乾舌燥,啞聲道:“你來了!”
他也知道自己虧欠了她太多,將岳父扭上公堂是他一個執法者的職責所在,換成任何人他都會如此,岳父犯的罪也不大,就只是販賣假藥,最多只是判坐幾個月的牢,哪知岳父生性剛烈,自己訓了短見,妻子也因為這事離開了他。
接過她遞過來的銀票,徐百九艱澀的道:“我會還你的!”她不語,“生意好嗎?”她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徐百九道:“我去給老丈人上柱香就走。”卻聽她冷冷道:“不必了,我怕爹爹不高興,他臨終前特意叮囑過的....”徐百九黯然嘆了口氣:“那你呢,還是覺得我錯了嗎?”
“那已經不重要了,我爹賣假藥是不對,可是那些葯不會吃死人。”她的聲音充滿了憤怒:“當時我爹跪在你面前苦苦哀求,要你放他一馬,可你就是不放過他。你是什麼心情?”徐百九道:“無論是誰,只要犯了法我都要抓,你爹賣假藥,犯的是輕罪,何必要自殺呢?”
“我知道,這些你都說過了!”徐百九嘆息道:“我覺得你是不肯原諒我了。”她輕輕道:“你覺得是嗎,不原諒,可是心裏卻還在乎。”她也多希望他能放下男人的自尊,求她原諒他。可是徐百九知道,自己身中劇毒,沒辦法給她任何希望。既然是看不到的希望,他又何必要給她。
從她的家裏出來,“到底法是不是真的比人重要?”這個念頭一直在他心裏揮之不去,他只覺得心裏一片空洞,自己的堅持毀了兩個家庭,這難道就是他想得到的嗎?他又去見了自己跟了十年的捕頭,對於能拿到牌票這事毫無半分喜悅之情,“這個世道到底是個什麼世道?”總捕頭告訴他:“我們生在什麼世道,就去做什麼樣的人,你以為自己可以做主嗎?”
臨行前的夜晚,他來到岳父的靈位前,給那位泉下的人深深鞠了個躬:“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