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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的半個月裏,鄭雄說庄省長是二十一世紀的楚莊王那話,表面上對省政府所在水果湖一帶的政治生態沒有產生任何影響,實際情況正好相反。對這事最敏感的當屬鄭雄自己,在接下來規模相對較小,但規格一樣的會議上,一些以往見面只是眼熟,從未打過招呼,更別說深交的廳局級副職,只要鄭雄與其對個眼神,對方馬上走過來與他握手寒暄。有幾個人還小聲對他說了意思相同的話:庄省長果真成了楚莊王,鄭雄就不需要接曾本之的班,為繼承大師與泰斗榮譽而奮鬥,而要弄個“國師”當一當!換了別人,或許會當面請求對方以後不要這麼說,鄭雄卻不然,不僅沒有表示異議,還有欣然接受的意思。

又過了半個月,那天天氣很不好,東北方向的天空中堆積着沉重的焦黃顏色,空氣中還飄着一股刺鼻的異味。外面在瘋傳,說青山那邊一家化工廠發生爆炸。很快就有官方消息通過各種途徑闢謠,據說在微博上造謠的是一位孕婦,已經被警察帶走。電台、電視台、微博、手機短訊、街上跑的公共汽車和出租車上的顯示屏,都在喋喋不休地告訴人們,真正的原因是近處的江漢平原、遠處的黃河平原與淮河平原的農民們不聽勸阻,堅持按照最原始的方式焚燒麥秸稈造成的。水果湖一帶還是少有人相信,人家農民燒麥秸稈又不是一年兩年,千百年來每到搶收搶種的季節都是這樣燒,為什麼去年前年和大前年沒有?為什麼發大洪水的一九九八年沒有?為什麼毛**暢遊長江時沒有?為什麼武漢保衛戰時沒有?為什麼辛亥革命時沒有?連水果湖一帶的人都不相信官方消息,在東湖路上聚居的文化人,平時就自由散漫富於想像,這時候更不願意讓自己顯得像一年級小學生那樣幼稚了。

不久前,文化廳還在車比人擠、樓比車擠的紫陽路一帶辦公。自從在東湖路新建辦公大樓之後,東湖一帶豐富的負氧離子所帶來的快感,不能不讓大家心裏產生一些小貪婪。忽然之間又像回到舊社會,心裏的不舒服自然不比往常。也沒有人串通,也不知道是誰說一句,水果湖那邊全都提前下班了,從廳長到科員,上上下下的人立刻形成一種默契,離下班時間還有半小時,就收拾東西往電梯間走。

鄭雄和大家一樣,正往電梯間走去,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一看來電顯示的是“李秘書”,鄭雄馬上想到一個月前的那次即席發言,便拿着手機讓鈴聲一直響到不再響。自那次提及庄省長是當代楚莊王之後,鄭雄就有預感,“李秘書”三個字或早或遲,總要出現在自己的手機屏幕上。因此,他甚至將自己正在開會、商談公務、讀書學習、出差在外、回楚學院研究自己暫時還不會放棄的課題,以及正好與曾本之在一起等等一切的可能都仔細想過。並對每一種可能,都進行了可行性設計。鄭雄最終還是覺得,在所有的方案中,當著曾本之的面接聽這通電話是最適當的。

所以,鄭雄希望“李秘書”再次顯現在手機屏幕上時,自己已經回到曾本之家裏。

從任副廳長的第一天起,鄭雄下班一般都不坐專門配給他的公務轎車,更不坐班車,出了院門橫穿翠柳街,往東走幾十米,再右拐彎上東湖路,沿着四季都有花開、雙向八車道的大街走上七八百米,進入地下通道橫穿東湖路,從402、411、552等幾路公交車經停的湖北日報站站牌下面鑽出來,繼續往南走上七八百米,再在省博物館和省美術館之間左轉彎進入黃鸝路東段,向東再走上七八百米,就到了曾本之家所居住的小區了。

是着急要接李秘書的電話,還是由於天氣太不好,鄭雄沒時間細想。他少有地上了自己的專車后,司機小胡就惡劣天氣評論了兩句,鄭雄就不耐煩地要他專心開車。只有兩公里的路程,他竟然三次催促司機小胡開快一點。司機小胡很聽話,鄭雄剛換的一款新手機更聽話。他回到常住的曾本之家,正在說那些常說的家常話,手機鈴聲便如他所願地再次響起來。

看見手機屏幕上出現“李秘書”三個字,鄭雄像是很隨意地告訴剛好就在身邊的曾本之:“是庄省長秘書的電話!”

說話時,鄭雄不緊不慢地按了一下綠鍵。

相互確認過身份后,李秘書在電話里通知,六點三十分,庄省長請鄭雄一起吃晚飯。

在文化界,鄭雄是出了名的好女婿。鄭雄有個習慣,只要沒有離開武漢,哪怕去新州、蔡甸和江夏等遠城區,也一定要回來吃晚餐。即使出差到稍近一點的黃州、孝感和咸寧等地,回家吃晚飯的次數也是十有八九。鄭雄的理由是,自從當了這個破副廳長,成天忙於行政事務,只能利用晚餐這一個小時,請曾本之先生對自己進行專業訓導與授課。時間一長,常來常往的工作對象與工作關係們,也就習慣了,每到需要一起吃晚飯時,相關的人都留下來了,就只放走鄭雄,還異口同聲地笑話他,路上跑快點,趕不上私塾課,當心曾老先生的板子要將他的屁股當做開葷菜。

鄭雄毫不猶豫地請李秘書轉告庄省長,結婚之時自己就承諾過,只要人在武漢,就一定會回家陪曾小安和曾本之吃晚飯。鄭雄與李秘書隔着手機說話,曾本之聽見了也像沒聽見的樣子,急壞了一旁的安靜,她一邊做手勢要鄭雄答應李秘書,一邊壓低聲音要曾本之發話,讓鄭雄這就出門赴宴,別讓庄省長在那邊久等。

曾本之的樣子就像一覺醒來,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想着夢裏見到的那些甲骨文。

曾小安則在用手機給誰發短訊,偶然抬頭,見安靜似乎要對自己說什麼,連忙拿着手機走到陽台上。

事實上,時間也不允許安靜再三再四地進行遊說。

李秘書在電話里解釋說,不是讓鄭雄去東湖賓館的甲所,而是去茶港小區二號院庄省長家裏做客。

聽到這話,鄭雄暗暗吃驚,嘴裏仍堅持,請庄省長成全一個丈夫對妻子的承諾。

幾個回合下來,李秘書大概得到新的指示,終於讓步,同意鄭雄晚八點去庄省長家裏喝茶。

鄭雄如此表述夫妻間的恩愛,包含着能否帶上曾小安一道去庄省長家的暗示,不管李秘書有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庄省長肯定沒有發話讓他帶上別人。鄭雄一直強調自己的主要身份是楚學學者、是曾本之的門生,但是,他對政治生活的敏感,絲毫不亞於以政治為職業夢想的那些人。在城市生活中,除了血緣關係,朋友關係再親密也不會輕易去別人家裏,不得不去時,有個女人帶在身邊,要比光棍一條融洽許多。上庄省長家做客卻不讓帶妻子,這讓鄭雄覺得,庄省長並非想與自己拉家常,而是有遠比家常事緊要的事要與自己說一說。鄭雄正是估計李秘書的電話,一定有不同尋常的吩咐,這才拖到回家后才接對方的電話。他想用這種方式給這個家庭帶來某種意外的驚喜,同時也有在曾本之面前小作炫耀的意思。

讓鄭雄沒有想到的是,這天傍晚曾家的餐桌上,氣氛反而比平時凝重。八歲的楚楚,向來淘氣,是家裏的開心果,這時候也像有心事那樣,三下兩下扒完碗裏的食物就跑回兒童房,關上門不知是做作業還是玩一個人的遊戲。

楚楚雖然是曾家的外孫,卻依着母親姓曾。這個決定到底是鄭雄做出的,還是曾小安做出的,或者是他們倆共同做出的,曾本之和安靜至今沒弄清楚。等到新增人口的戶籍手續辦好之後,曾本之和安靜才知道,私下裏他們問曾小安,這主意是誰出的?曾小安不讓他們管,還說不就是一字之差嗎,姓什麼都一樣。辦理楚楚的戶籍時,曾小安還在月子裏,各種手續都是鄭雄跑下來的。曾本之和安靜卻不好意思問鄭雄。楚楚滿周歲時,安靜曾誇獎鄭雄為人大度。鄭雄卻說:“這事與我不相干。”還說,“換了別人也會這麼做的。”曾本之聽出這話里有些毛病,正在懷疑,鄭雄又補上一句:“楚楚姓曾,是佔了曾家的大便宜,未來成長時好處多多。”鄭雄的話不久就應驗了,楚楚後來能夠在水果湖最好的第二小學報上名,而不必另付一大筆額外的擇校費,多虧他跟着曾本之和曾小安姓了曾,讓校方有理由認為,楚楚是曾本之的孫子,而非外孫。

為此安靜常常在家裏說,也在外面形容說,這是“曾吞鄭史”。作為曾本之的結髮之妻,安靜從水果湖一家銀行的出納員崗位上退休,賦閑幾年,也道聽途說地學得一些關於甲骨文和青銅重器的知識。她杜撰的“曾吞鄭史”,來自“人吞商史”之說。最早在河南安陽小屯村發現的甲骨文,被當做著名的中藥龍骨。出於某些忌諱,凡是有刻畫痕迹的龍骨,藥鋪老闆一律拒收。當地人就用小刀將上面的痕迹刮掉,再將其賣給藥鋪。許許多多記載商代史料的龍骨被磨成粉,當做治病良藥吃進肚裏。後人嘆息這段史實時,不免發出“人吞商史”的感慨。楚楚不隨鄭雄姓鄭,而隨曾小安姓曾,如此“曾吞鄭史”之說,除了安靜,其他人誰說都不合適。只有安靜,說了也就說了,沒人當真。

也許是覺得太沉悶了,曾小安便叫了幾聲楚楚。楚楚只是答應,人卻不露面,曾小安便懶得再做聲了。這也是她一向的習慣,因為習慣沉默寡言,鄭雄在家裏一直將她叫做冰雪美人。

放在以往,曾家的晚餐桌上,說話最多的是曾本之和鄭雄。

他們說的總是永遠也說不完的甲骨文和青銅重器。既是師生,又是翁婿,還有幾分像父子的兩個男人,只要一提起這些話題,在放下筷子之後,還要泡上二十道普洱茶,直到曾本之突然看一下手錶,也不管正在說著的話題有沒有完,便像追趕小偷一樣快步走進書房,這頓晚餐才算結束。大多數時候,曾本之趕回書房都是為了繼續琢磨那幾片龜甲,從地底下挖出來起,一些學者就一直為上面的幾個甲骨文文字爭論不休,至今沒有定論。而琢磨甲骨文只是開頭,最多半小時,接下來曾本之就會長時間地盯着懸挂在正面牆上的那幅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冥想。除此種種,再無別的可能。

同曾本之這些時所做的怪夢相比,晚餐桌上的氣氛更加怪異。按道理,像鄭雄這種身份或者說是身價的人,能夠受邀到庄省長家做客,學術至上的曾本之離官場政治很遠,可以喜怒不形於色。然而,作為妻子的曾小安,讀博士之前又在省政府外事部門工作,省政府一號官員對自己丈夫如此寵幸,卻連問一聲的意思都沒有,那副心如止水的模樣,好像自己是普京家的柳德米拉,或者是馬英九家的周美青。受到曾本之和曾小安的影響,安靜後來除了在七點三十分時提醒鄭雄,別遲到,該出門了,再也沒有特別關心的表示。

總之,鄭雄出門之前,曾本之沒問鄭雄如何會受到省長的家宴之邀,連看他的目光里也沒有畫問號。曾本之不問,鄭雄就沒有必要主動說什麼,何況他還要趕在出門赴約之前,仔細設想與省長在家裏單獨見面可能涉及的話題。

鄭雄凌晨一點才回家,按理說家人都會存疑,一省之長不說處理那些由北京主導的事務,單單是準備去省內各種會議上發表重要講話,批閱一百多個部門遞上來的形形色色的報告,就夠他每天從早忙到晚。哪有請人到家裏閑聊,直到凌晨才放行的道理?奇怪的是,家裏的人全都沒有反應。

鄭雄回家時,至少曾本之是知道的,因為曾本之的書房裏還亮着燈。鄭雄曾打算敲門打聲招呼,手都舉起來了,忽然聽見門那邊一聲長嘆:“楚——”

對曾本之深夜獨自說出來的這個“楚”字,鄭雄絕對不會聽錯。

像精心挑選過,說話時的吐字發音還算規範的曾本之,保留了幾個用特殊方法發音的字。最特殊的就是這個“楚”字,明明要發閉口音,曾本之幾十年如一日地發成開口音。為此,不知被安靜和曾小安笑話多少次,更不知被楚楚抗議和警告多少次。曾本之就是不改,還說只有如此發音,才是楚國的“楚”,楚學的“楚”,才是青銅時代的“楚”和惟楚有才的“楚”。前天晚餐時,楚楚還衝着曾本之撒嬌,他的名字是閉口音的楚楚,曾本之若是再用開口音的楚楚叫他,就要罰曾本之將楚字的漢語拼音寫一百次。曾本之當時答應了,喝了幾口湯,再叫楚楚,提醒他別燙着時,曾本之還是將嘴唇張得開開的。曾小安當即創造了一個新概念,將曾本之的這種頑固不化,稱為語言上的生態保護區。說到底,曾本之所說的“楚”字音,也就是黃州一帶方言。人的一生,越到老年,後期訓練出來的語言能力退化得越快,相反,那些童年時牙牙學語的方言,哪怕幾十年不使用,也會自動成為一個人終老時最為流利的話語。活到七十歲,就應當不管別人如何聽,只要自己說得舒服就好。曾本之是黃州人,自然覺得黃州的“楚”字說起來更舒服。

鄭雄將手舉在空中,待“楚”的迴音在寂靜夜空中一絲絲散盡了,這才在那門上輕輕敲了兩下,然後隔着門請曾本之早點休息,年歲不饒人,不要太熬夜了。

鄭雄在曾小安身邊躺下來時,那隻渾圓的胳膊就伸在手邊。

一股撫摸的渴望從鄭雄心裏油然而生。然而,一頂蚊帳從房頂吊下來,像金鐘罩一樣將曾小安從頭到腳罩得嚴嚴實實的。鄭雄放棄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將自己的身子平放在蚊帳沒有罩住的大床的另一半上。

在進入夢鄉之前,鄭雄用較短時間將去庄省長家的情況回味一遍,重點回味的卻是從庄省長家出來之後。很可惜,他不能不回味曾本之近乎**的一聲:“楚——”這聲長嘆讓鄭雄經歷了一天當中的所有興奮之後,終於產生一種隱隱約約的不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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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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