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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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上若是沒有一點古怪的東西那就不是人。

人生當中若是沒有遇上一兩件奇異的事情那就不是人生。

曾本之揣着那封古怪的信件坐在家裏,本是等女婿鄭雄回來說話。離政府規定的下班時間還有半小時,一位老朋友打來的電話,讓他改了主意。

老朋友也是不愛打電話,而喜歡寫信的一類,也是因為急了,才費力地找出曾本之的電話號碼。家裏的電話鈴響,一般都是找安靜。曾本之雖然坐在電話機旁,也懶得伸手接一下。安靜從陽台跑回客廳,對着電話非常客氣地說了幾句,便將話筒塞給曾本之:“馬教授找你!”對電話有些麻木的曾本之,直到拿起話筒,聽見楚學院的同事馬躍之的聲音后,情緒上才振作一些。

馬躍之在楚學院也是棟樑之材,雖然做的也是關於楚學的學問,方向上與曾本之完全不同。有兩句形容楚學院的話:知者之之也,不知者之之乎。前一句是表示對曾本之和馬躍之的尊崇,后一句則是對楚學研究者各有所長,同時各有所短的形象描述。馬躍之專攻漆器和絲綢,是這個方向上聲名顯赫的學術權威,但對甲骨文和青銅重器從不輕言。曾本之也是如此,凡是與漆器、絲綢相關的問題,任何時候都不會亂說一個字。如果說他倆之間真的有什麼心結,那也是研究方向不同造成的。比如馬躍之人前人後都愛說,自己之所以人微言輕,是因為研究的東西都是輕飄飄的,不比曾本之,開口閉口、睜眼閉眼都是重器,想不讓社會重視都不行。曾本之每次聞聽,都要回敬馬躍之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從古至今絲綢總是與美女聯繫在一起,研究絲綢就等於是研究女人。馬躍之上大學時談戀愛的對象是一個校花級的女生,大學剛畢業就選了一個不算“市花”,起碼也是水果湖“湖花”的柳琴把婚結了。相比之下,曾本之就差遠了,四十歲之前,無論多麼努力,就是沒有相中哪個女人,也沒有哪個女人面帶桃紅羞澀地多看他幾眼,慘淡經營到四十歲,碰上在水果湖一家銀行做出納員的安靜,總算點了一下千金之首,答應嫁給他。

曾本之對着話筒說:“好久沒聽到躍之兄絲綢般的聲音了!”

電話那頭的馬躍之馬上回答說:“彼此彼此,我也好久沒有聞到你身上的銅臭了!”

一旁聽着的安靜馬上衝著話筒說:“什麼好久,你們有沒有時間概念?上個星期你還來我家衝著曾侯乙尊盤照片發獃,柳琴還笑你是不是從那上面看出一大美人來!”

馬躍之在那邊哈哈大笑:“你們女人真是無醋不過日子。我只是想問,又不是女大十八變,怎麼彩色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盤比黑白照片上的曾侯乙尊盤顯得皺紋多一些,就打翻了兩隻醋罈子。”

“還是本之說得對,你長着桃花眼,看什麼都像看絲綢。等着吧,等柳琴活到九十歲時,她臉上肯定全是絲綢!”安靜繼續衝著話筒說,“在別人面前你倆是一對老頑固,你倆單獨在一起,就成了一對老頑童。”

曾本之在電話這邊笑,馬躍之在電話那邊笑。

他倆這樣說話是有淵源的。當年馬躍之結婚時,曾本之沒料到自己的婚姻將會是比研究的青銅重器更難的難題,作為伴郎,他在婚禮上幽默地說,馬躍之研究絲綢,就真的找了個絲綢般美麗的妻子,他要借馬躍之的吉瑞祝福自己,既然是研究青銅重器的,將來就找一個渾身銅臭的女人做老婆。本是一句給婚禮助興的玩笑話,沒想到卻一語成讖,當了半輩子光棍,最後真的和一個整天與鈔票打交道的銀行出納員做了夫妻。

笑話幾句,馬躍之才說正經事。他剛聽說,寧波那邊有個活動,可以去兩個人,邀請方想讓他倆去。他自然很想去,可以一路上與曾本之好好聊聊天。馬躍之也清楚,曾本之這些年外出參加活動都是由鄭雄作陪,他要曾本之破例一次,就不要帶上鄭雄,也算是給自己一個機會。換了別人,這樣說話肯定要弄出矛盾來。因為二人關係很好,再難聽的話,只要是馬躍之說的,曾本之就不會計較,反過來也一樣。馬躍之也不是真要言語傷人,一旦發現自己的冷幽默太冷了,就會想辦法繞回來。果然,馬躍之接着就來了一個轉折,說自己打電話來是想確認一下,寧波的活動,曾本之若去他就去,曾本之若是不去,他也就懶得去了。

曾本之揣着那封用甲骨文寫的信回家時,安靜就對他說過這事,也是楚學院打電話來通知的。安靜不等曾本之回來商量,就替他答應了。曾本之將這件事的過程連同安靜的原話一併與馬躍之說了。安靜替他做主的理由是,男人活到這個年紀要多多外出走動,讓外面的新鮮東西刺激一下神經,成天待在一個地方,死死地想一個問題,老年痴獃會來得更快。奇怪的是安靜一向只要女婿鄭雄陪曾本之出差,這一次她竟然破例要曾本之拉上馬躍之。

馬躍之笑着說,自己現在太想患老年痴呆症,不想活得太明白,痴痴獃呆的多好,說什麼都可以,較真的話,難聽的話,刺耳的話,裝瘋賣傻倚老賣老的話,哪怕站到水果湖的十字街頭喊口號罵誰,也不會有人計較。

兩個人在電話里將去寧波的事敲定后,馬躍之還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曾本之覺得奇怪,如此拖泥帶水並非馬躍之的性格,這麼拐着彎一想,他便認定,馬躍之還有什麼話想說。於是,他將閑話打住,直截了當地問馬躍之,是不是還有不方便的話要對自己說。

曾本之認真地問,馬躍之只能跟着認真地回答:“鄭雄下午是不是參加了省里的一個會議?”

曾本之一向對行政上的會議不感興趣,不管是媒體如何連篇累牘的報道,官銜帶長字的人唾沫橫飛的宣講,他都記不住,偏偏記住今天下午的會,是因為鄭雄在家裏說過,這是新省長上任后的第一個會。如果鄭雄僅僅只是如此說一說,曾本之也不一定能夠記住。鄭雄說過之後,馬上找出幾本楚學研究的新書,說是看看有沒有值得借鑒的新的研究成果。鄭雄將那些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通后,嫌它們只會炒剩飯。被鄭雄瞧不起的這些書,其中就有馬躍之的如何保護春秋墓葬中出土絲綢的專著。曾本之拿起馬躍之的書提醒鄭雄,這本專著學術水平相當高,不僅要讀,還要好好讀,否則就會在楚學界掉隊落伍。鄭雄沒有說一定讀,也沒有說一定不讀,只是說十本馬躍之的書堆在一起,也比不上曾本之的一本書。

馬躍之繼續說:“下午的會,原本沒有安排鄭雄發言,因為時間寬裕才讓鄭雄在最後時刻說幾分鐘。哪想到他一開口就恭維新上任的省長是二十一世紀的楚莊王!”

馬躍之將鄭雄的話原原本本地說給曾本之聽后,免不了要評論一通:“堂堂中原霸主統轄的範圍有好幾個省,一介省長,怎麼能與‘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衝天’的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相比?就說現在,綜合實力排名每況愈下,都要向二十名看齊了,對得起天時地利嗎!退一步去想,就算省長能幹,可以稱為楚莊王,上面那位管他和領導他的省委書記又是什麼呢?楚莊王雖然少年就登上大位,上面並沒有太上皇,楚國歷史中也從沒有過太上皇。是因為父親楚穆王死得太突然,楚莊王才無奈接管楚國權力。所以呀,鄭雄這樣亂形容比喻,有僭越和禮壞之嫌。”

馬躍之到底是修養深厚,說起話來,像風一樣順暢,像水一樣透徹,一句句話,一個個字,都是對事實的說明。馬躍之甚至故意自貶,妻子太能幹了也不是好事,像這些事情,如果不是柳琴在水果湖一帶有太多的朋友和熟人,按一般情況,半年之後自己能不能聽到這樣的消息還很難說。這種事沒聽到也就罷了,一旦聽到了,如果不告訴曾本之,就太對不起二人之間幾十年的友情。在修養同樣深厚的曾本之聽來,馬躍之說的每一個字和每一句話,都像那把國寶級的越王勾踐劍,有詩意很優雅地戳着他的心窩。

畢竟鄭雄是自己的得意門生,又是住家女婿,曾本之不好顯得很生氣,又不能不表示生氣,他說:“放眼大別山前,長江兩岸,金戈鐵馬的楚莊王不知道去了哪裏,溜須大夫倒是車水馬龍,十里長街都容不下。”

馬躍之再說話時,反而有些勸導的意思:“新官上任,說幾句祝賀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用不着太責備鄭雄了。人家現在是副廳長,哪怕在家裏也要給他留點面子。”

恰恰是後面這句話,讓曾本之暗暗作了決定,暫時不在鄭雄面前提及用甲骨文寫的那封信。可是這種事既然發生了,獨自憋在心裏也難受得很,他便約馬躍之,明天上午在楚學院見面。

放下電話,曾本之回到書房,對着牆上那幅精心裝飾的曾侯乙尊盤照片呆坐了一陣。這張比實物要大幾倍的黑白照片,拍攝於一九七八年曾侯乙尊盤剛剛出土之時,是曾本之最喜歡的,也是他個人生活中的唯一飾物。與之對坐時,別人看到的是一個老男人對既往輝煌的留戀,看不到他那胸膛深處涌動的心潮,比龍王廟下面,長江與漢水交匯時形成的暗流還要洶湧。看了一陣,大約是內心有了別的想法,曾本之從抽屜里取出一隻放大鏡,走到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前,對着上面那些比女人的燙髮還要複雜的透空蟠虺紋飾附件,仔細地察看起來。

書房的門沒有關,但曾本之還是沒有聽見門鈴聲。

安靜在廚房裏喊了幾聲,見他沒有回應便跑過來,一把奪下放大鏡,嘴裏免不了抱怨:“這輩子天天抱着青銅重器都沒看夠,回到家裏還要用放大鏡看照片,哪有這樣做學問的?”曾本之也不說什麼,等到弄明白安靜只是讓他去開門時,女兒曾小安已帶着外孫楚楚推門進來了。不待曾本之說什麼,楚楚一個前撲,將自己的身子掛在曾本之的脖子上。安靜這時也不再抱怨曾本之了,轉而對楚楚說:“天下萬事萬物,只有你這小東西,能將外公的魂從那些破銅爛鐵上找回來。”

楚楚正要開口說話,曾本之伸手捂住他的嘴,笑着說:“你幫我出一口氣,回頭外婆就會朝我刮一場颱風。外公願意當外婆的出氣筒,你就不要管閑事了。”

曾本之並沒有用力,楚楚還能嗚嗚地說:“那外婆也要向外公學習,管青銅的,就不要管絲綢;管甲骨文的,就不要管漆器!”

雖然聲音不是太清晰,大家還是聽清了。

幾個人正在笑個不停,門鈴又響了。

不用問,也不用想,這時候,只能是下班回家的鄭雄。

鄭雄一進門,家裏的氣氛就有微妙變化。

鄭雄還在門后換拖鞋,曾本之就問道:“今天開了幾個會?”

鄭雄順口說:“不多,就下午一個會,先前的副省長超越常務副省長升級為省長,第一次公開露面,大家都去捧場。”

曾本之說:“這種會有什麼好開的?你已經不年輕了,不抓緊時間搞點自己的研究,難道後半輩子就用耍嘴皮子來對付?”

鄭雄不慌不忙地回答:“楚學這一塊就那麼多東西,最重要的青銅重器都被您研究透了,該做結論的都做了結論,該著書立說的全部著書立說了。您在前面登峰造極,後生晚輩只有做些大樹底下乘涼的事。從我開始,您門下的弟子早就達成共識,這輩子最重要的研究,就是反擊那些不相信楚學真理的謬論,讓青銅重器成為當代重器。”

曾本之說:“當了幾年副廳長,就只狡辯的才能大有長進。”

鄭雄不敢笑,又不能不笑,他將嘴角咧兩下,又讓眉梢揚兩下:“如果沒有當這個副廳長,還真不清楚有些研究是如何研究出來的。學術上的事情,如果想防患於未然,不給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半點機會,只有佔住這個位置,才發現這個位置有多麼重要。”

曾本之盯着鄭雄不再說話,直到他去了衛生間,曾本之才轉身回到書房,重新拿起放大鏡時,卻不再看曾侯乙尊盤照片,而是盯着一片半個巴掌大小、上面有一串甲骨文的龜甲。只要他將書房的門關起來,家裏的人想進來說話,或者看看他是否需要添些茶水,必須在門外小聲叫上幾次。這一點就連楚楚也不例外,小小年紀就會趴在門上,一遍遍地叫外公,非要聽到外公的聲音才敢推門進來。曾本之好幾次將手伸進口袋裏,想將下午在東湖邊收到的那封信再拿出來品一品,最終還是將伸進口袋的手,原樣退出來。

家裏的各種聲音在漸次消失。鄭雄多少年如一日地用手指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然後小聲說:“曾老師也早點休息。不好意思,我們先睡了!”

從與曾小安結婚起,一晃八年,無論是在家裏,還是在外面,鄭雄總是稱曾本之為老師,從未叫過爸爸。剛開始不管是別人還是家裏人都覺得怪怪的,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畢竟將岳父稱做老師、將丈夫稱做老師的先例不少,這樣稱呼的人無一不是學界權威。馬躍之曾酸溜溜地說過,可惜柳琴沒有給他生個女兒,否則也要讓女婿稱自己為老師。無論配得上或者配不上這樣的雅稱,曾本之一向不會對這類閑話做出反應。

接下來安靜在外面敲門,他一定要站起來,走上幾步,正好在書房中央與推門進來的安靜輕輕擁抱一下,臉貼着臉,相互說一聲晚安。

家裏徹底安靜下來之後,曾本之才將那封古怪的來信取出來,攤在寫字枱上,用放大鏡細細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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