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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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楚學界最有影響力的老人,從初一開始,不斷有人來家裏拜年。無論認識和不認識郝文章的人,曾本之都要大聲地向對方介紹,說這是曾家的女婿,是小安的丈夫,楚楚的親爸爸。過完年假,初八那天上班,曾本之特地帶上郝文章到楚學院,從一樓開始,到每間辦公室給同事們拜年。聽曾本之說話的口氣,大家都明白他最想對別人說,鄭雄從來不是曾本之的女婿,郝文章才是曾本之最中意的女婿。碰到這種事,一般人也不多問,即便是以前認識郝文章的人也將一頭霧水藏在心裏,不在表情上有半分流露。

轉了一圈,上到六樓后,他倆先到“楚才晉用”室,給馬躍之拜過年,然後再讓郝文章去“楚乙越鳧”室向萬乙問好。一進那門,郝文章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自己離開這間屋子八年,一應擺設沒有任何變化,連放在桌面上的枱曆,仍是當年自己用過的,上面的日期也只翻到他被帶走的那一天。萬乙說,雖然這間屋子被分配給他使用,因為曾本之的囑咐,他沒敢動一張紙片,平時有事就在沙發和茶几上對付一下。回頭郝文章哪天正式來上班,他就將辦公室原封不動地讓給郝文章。

郝文章連忙退了出去。回到“楚弓楚得”室,見屋子裏多了兩個人,一個是馬躍之,另一個人經過介紹,是文化廳黨組書記老關。老關是郝文章進江北監獄后才上任的,他顯然聽說過先前的事,曾本之將郝文章作為女婿介紹時,他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

曾本之接著說:“上面不是總在催,要我自己選個助手嗎?我終於選好了,只有郝文章最合適,希望你們儘快確定下來。”

老關愣了一下,曾本之又說:“這事你可以問問鄭雄,他絕對會舉雙手贊成。”

這一次老關不再犯愣了:“好好好,我爭取用兩個星期將這事確定下來。”

不待曾本之說感謝,老關又說:“上次來我就發現你和馬老師寫的書法很有意思,這樣吧,我馬上派人來將你們寫的這些斗方拿去裝裱,如果快的話,正月十五,給你們辦個元宵節書法展。”

曾本之和馬躍之覺得這事有點太突然,正在想如何回答,郝文章在一旁提醒,這事可能是鄭雄的建議,如果鄭雄有這份心意,就聽他的安排。再聽老關的回答,果然是鄭雄的建議。曾本之和馬躍之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接下來,老關還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支吾着吞了回去。反覆幾次后,曾本之就要老關有話直說。老關總算鼓足勇氣,說經過各方面的考慮,並且報請省批准,這一次,曾侯乙尊盤還是送到楚學院年檢,從下一次起改為在博物館內部進行,到時候還是請曾本之主持。曾本之同樣爽快地回答說,這樣也可以,到時候讓我的助手郝文章代表我去就行。老關一聽急了,以為曾本之是反話正說,連忙解釋,這樣做並不等於降低楚學院在青銅重器研究方面的權威性。曾本之大笑起來,說自己的意思是將郝文章推一推,不能再埋沒青銅重器研究方面的後起之秀了。

離曾侯乙尊盤年檢的日期越來越近,二月四號這天是農曆正月十三,曾本之同郝文章一道剛到楚學院,鄭雄就跑來了。見面后先說了幾句拜年的話,接着又說,曾本之提出來讓郝文章當助手的事,他和老關一起與有關領導說了,上面答應特事特辦,下個星期就會讓郝文章去有關部門辦手續。等鄭雄將所有好聽的話說完,曾本之才問鄭雄,如果不再說什麼院士的事,那一定是曾侯乙尊盤遇到問題了。鄭雄於是坦率地告訴曾本之和郝文章,先前他們設想的用老三口盜走的曾侯乙尊盤,替換博物館送來檢修的曾侯乙尊盤的方案不行了。有關方面像是嗅到什麼風聲,往年一向只是派博物館的安保人員跟隨,這一次除了安保人員,還額外加派四名荷槍實彈的武警士兵,兩個士兵把守一樓大門,兩個士兵在六樓“楚璧隋珍”室門口站崗。

見鄭雄真是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曾本之動了惻隱之心,但他還是試探地說:“何必麻煩,你將手頭上的曾侯乙尊盤送給想要的人就是。”

鄭雄搖頭說:“人家認準了,只相信博物館館藏的寶物。我手裏的東西是在糞坑裏泡了三個月的偽器。”

曾本之說:“你將真相說出來,人家不就相信了!”

鄭雄小聲叫起來:“曾先生,您不能這樣罵我!再怎麼說我也跟您這麼多年,受您這麼多的恩澤,哪怕是根爛了五百年的朽木頭,也還有一隻樹結是硬的。這些時,我一直在反省自己,還特地寫了一個‘做老實人’的書法斗方掛在辦公室里。您放心,我了解您的心意,您找了這麼多年才找到曾侯乙尊盤,說什麼我也要幫您了卻這個心愿。”

曾本之見鄭雄說的都是真話,就建議他提前一天,將被老三口盜走,二十多年後,才被他們弄到手的曾侯乙尊盤送到“楚璧隋珍”室。鄭雄覺得奇怪,“楚璧隋珍”室里光禿禿的只有一座用來放置曾侯乙尊盤的檯面,和幾樣檢驗用的設備,連只紙箱都沒有,提前將曾侯乙尊盤放進去,豈不是比掩耳盜鈴的招數還要拙劣。曾本之要鄭雄不要管這些,他想好的主意自然有這主意的道理,大不了就迷信一回,就當他會隱身術。

曾本之說的提前一天,真要實施起來也就是明天,因為後天是二月六號,是曾侯乙尊盤送檢之日。鄭雄做不了主,這事又不能打電話,他只能趕緊去找老省長,偏偏老省長又不在武漢,跑到什麼地方泡溫泉去了。好在這一帶所有溫泉與武漢的車程都在兩小時以內,鄭雄花了一個小時打聽到具體地點,再趕過去當面報告也還來得及。

這天傍晚,鄭雄從溫泉趕回來,在楚學院門口橫穿東湖路的地下通道內追上步行回家的曾本之。鄭雄氣喘吁吁的動靜從身後傳來時,輕輕扶着曾本之、並不時與他說著什麼的郝文章猛地轉過身來下意識地做了一個防衛動作。追得很急的鄭雄反過來被郝文章的動作嚇着了,張開雙手舉過頭頂,嘴裏還連連說,自己有急事要與曾本之說。

這邊的動靜很大,那邊一個擺地攤賣楚鼎的男人,像是沒有聽見一樣,繼續用小木槌在幾塊青銅殘片上敲擊出很古老的聲音。

平靜下來的鄭雄告訴曾本之,老省長剛開始不同意,後來終於同意了,不過老省長不能完全做主,還要與作為合伙人的熊達世商量。說了半天,熊達世也從不同意變為同意。同意歸同意,他倆還是不放心,萬里長征已經走到只剩下最後幾步路,萬一出現差錯,就不是腸子有沒有悔青的問題,而是時間不等人,北京那邊有人等着發揮曾侯乙尊盤的關鍵作用。商量到最後,才決定明天下班之前他們親自押車,將他們認為是老三口仿製的曾侯乙尊盤送到楚學院,再留下鄭雄值守,直到將“曾侯乙尊盤”與曾侯乙尊盤互換成功。

鄭雄一再表明,他沒有將曾本之的介入吐露給他們。

曾本之對這種表白沒興趣,反而很想了解北京的那一位,等着曾侯乙尊盤幹什麼,是祭祀?是祭拜?還是占卜與祈禱?春秋楚王還有可能用其祭天拜地,有病治病,無病消災,如今北京有那麼好的醫院,就算是不治之症也能延緩死亡,所以,看樣子這所謂的關鍵作用與治病無關。老省長和熊達世輕輕鬆鬆就能弄到三千萬元人民幣,用於仿製曾侯乙尊盤,那就說明絕對不是將這東西弄到北京去換一大堆純金在家裏放着。曾本之最後推測,一定是有人想做膽大包天之用!他提醒鄭雄,還是小心謹慎為妙,不要弄得連八寶山都進不去,而是進了秦城監獄。

鄭雄確實不太了解,他所了解的東西一般都到老省長和熊達世那裏為止,偶爾老省長心裏窩火發牢騷時,才能聽出一點皮毛的東西。老省長和熊達世在鄭雄沒有見過面的那個人面前,從為了爭寵而不斷爭鬥,變成百分之百的合伙人,前提是熊達世將手裏的和氏璧玉璽與九鼎八簋都獻出來,與將要到手的曾侯乙尊盤一道形成熊達世所吹噓的某種無形的宇宙力量,不僅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更能讓一個人登峰造極。

曾本之對鄭雄所說的登峰造極十分敏感,他再次提醒鄭雄,登峰造極不成便是萬劫不復。他將這句話作為對鄭雄沒有在那伙人面前吐露曾侯乙尊盤真相的獎賞。

在地下通道里完成這項交易之後,曾本之就開始了二十四小時的煎熬。在漫長的黑夜裏,曾本之根本無法合眼,一連兩次共服下四粒安定也毫無作用,眼看脈搏與血壓都變得越來越不正常,安靜幾次要去醫院,最後一次都將曾小安喊起來備車了,還是被曾本之嚴詞拒絕了。曾本之說的話很有道理,從曾侯乙尊盤離開自己的視野,至今已有二十幾年,如果再晚幾年出現,自己也許就沒機會親手撫摸它了。他很慶幸曾侯乙尊盤與自己的緣分還在,還沒有走到盡頭,這就像前些年從台灣島上回到大陸的老兵,離別幾十年,終於要與親人重逢,誰要是不激動,還是血肉做成的人嗎?熬到天亮,他穿好衣服,進到書房面對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坐下后,心情才稍稍平緩一些。

看到曾本之這副模樣,曾小安就說:“爸爸這輩子只有兩次急成這種鬼樣子,另一次是郝文章被警察帶走之後。”

郝文章開玩笑說:“看來爸爸更心疼女婿。”

曾小安說:“不一定吧,爸爸對丟了曾侯乙尊盤是痛心,對丟了女婿只是傷心!”

一家人都在家裏待着,終於等到下午四點,曾本之一分鐘也不耽擱,穿上大衣就往外走。

天氣陰冷,跟在身後的郝文章一連打了幾個寒噤,走在頭裏的曾本之卻昂首闊步一點事也沒有。經過東湖路地下通道時,那個擺着一隻楚鼎的男人還在那裏敲打青銅殘片。郝文章忍不住朝那隻楚鼎看了兩眼,然後追上曾本之問他的看法如何。曾本之直到出了地下通道,來到楚學院門外,才扭頭反問他,自己已經看過了就不要問別人的看法,自己拿主意就行。

楚學院樓上樓下都很安靜,絲毫不像曾本之內心那樣緊張。每隔十來分鐘曾本之就要從“楚弓楚得”室出來上一次衛生間,並繞到“楚璧隋珍”室門前看上一眼。如此反覆多次,電梯忽然響了,有人抱着一隻紙箱走出來。緊接着又出來兩個抱紙箱的男人。最後出來的鄭雄空着手,他有點虛張聲勢地衝著曾本之和郝文章解釋,老關自己有事來不了,就讓鄭雄作代表,將曾本之和馬躍之的書法作品佈置在楚學院,在內部展覽一下。這樣做也是因為明天是曾侯乙尊盤最後一次送楚學院年檢的日子,如此也算是一種特殊的紀念。

鄭雄特意打開一隻紙箱,裏面裝的全是裝裱好的書法作品。

有一陣子鄭雄真的在走廊上忙着指揮那些人如何佈置這些書法作品。這裏指指,那裏指指,缺釘子時,就有人去買釘子。缺射燈時,就有人去買射燈。缺電線時,又有人去買電線。手忙腳亂的鄭雄,一會兒就將來幫忙的人全支開了。

此時此刻,鄭雄才讓曾本之掏出一把鑰匙,打開“楚璧隋珍”室,將那隻沒有打開的紙箱抱進去。曾本之會意地跟進去后,讓鄭雄和郝文章,一個在門外守着,一個在電梯門口守着,只留自己一人在屋裏。

曾本之獨處的時間只有五分鐘。

五分鐘一到,曾本之就將門打開了。鄭雄和郝文章進到“楚璧隋珍”室一看,屋裏空蕩蕩的,放在門邊的紙箱子也是空蕩蕩的,除了早先一直放在屋裏的幾樣必不可少的檢測工具,不用說曾侯乙尊盤,就連普通的煙灰缸也見不到。不僅如此,曾本之臉上連日來的焦慮也一掃而光。

平靜的曾本之,那模樣可謂是心如止水。無論鄭雄如何詫異,掛在曾本之臉上的隱隱笑意都沒有任何改變。鄭雄和郝文章在屋子裏看了十分鐘也沒看出破綻。連同曾本之用去的五分鐘,已經用去十五分鐘的鄭雄不得不同曾本之他們一道退出“楚璧隋珍”室。

趁着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還是“1”,鄭雄站在走廊上小聲問曾本之:“您真的將曾侯乙尊盤藏好了?”

曾本之說:“當然,我不可能將它扔到窗戶外面。”

鄭雄繼續問:“為什麼就一點痕迹也看不到呢?”

曾本之說:“你以為這二十年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依靠別人的搖唇鼓舌混日子?”

鄭雄不做聲了,並且一直沉默到第二天早上八點鐘。

這期間曾本之回家去了,郝文章本想借故留在楚學院,與鄭雄一起照看“楚璧隋珍”室,以及被曾本之藏得找不見的曾侯乙尊盤,卻又無法抗拒曾本之要他一起回家的命令。曾本之說的也有道理,此時此刻,十個曾本之和郝文章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鄭雄一個人。不是說鄭雄防範能力有多強,而是鄭雄將自己的前途與命運全押在曾侯乙尊盤上,容不得有半點閃失。

走在路上,郝文章實在忍不住問曾本之,屋子裏空蕩蕩的,怎麼能將曾侯乙尊盤藏得不見任何蛛絲馬跡。曾本之回答說,世間之事原來都是極其簡單,就因為人們將其想複雜了。如果說,一間屋子藏不下東西,那就不用藏了,什麼地方能存放,便放在那裏。郝文章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來。曾本之只好告訴他,當做檢測台的桌子不是有內鬥嗎,掀開桌面,剛好將曾侯乙尊盤放進去。郝文章覺得有些冤枉,如此簡單的方法,為何自己就想不到。同時,他也認為這個方法或者靠不住,明天上午八點,博物館的安保人員進去一查就會發現的。曾本之當然明白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不過,連郝文章、鄭雄這樣明知曾侯乙尊盤就在那間屋子裏,都想不出藏在什麼地方,那些安保人員的目光,只會盯着從博物館移送過來的曾侯乙尊盤,更不會分出閑心去想,這世界上還有人既不偷也不搶,只是用此曾侯乙尊盤去調換彼曾侯乙尊盤。

第二天是二月六號,也是正月十五元宵節。一夜無事的曾本之和郝文章,按時於八點整趕到楚學院。剛到六樓,還沒來得及與鄭雄說話,文化廳的老關書記就來了。隔着老遠,老關就將手伸過來,並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一會兒庄省長要來看曾本之和馬躍之的“才高八斗”書法作品展,並親自當面宣佈同意由郝文章擔任曾本之的助手的批複。曾本之覺得奇怪,庄省長要看書法展,怎麼這時候才打招呼,並且也不通知馬躍之到場接着。從曾侯乙編鐘仿製成功以後,歷任省長都不再來楚學院,曾本之當院長時,就曾聽人明確說過,省長擔心楚學院要錢仿製曾侯乙尊盤,要錢發掘幾處岌岌可危的楚國貴族大墓。曾本之問了幾遍,老關都堅持說,庄省長絕對是專門來看書法作品,如果真有別的事,也是趁着元宵節順便看望楚學大師。

八點四十分時,庄省長真的來了,輕車簡行,除了秘書沒有帶第二個人。聽過老關和鄭雄介紹,庄省長將曾本之的手握了好久,說了好多讚美的話,而且真的像老關說的那樣,當面親自宣佈同意由郝文章擔任曾本之的助手。曾本之本想也說句客氣話,不曾料想嘴一張竟然冒出一句:“你就是楚莊王的轉世之人呀!”庄省長是何等圓滑,馬上回答說,到底是大師,隨隨便便說句話,都有極深厚的文化底蘊。不待曾本之再開口,他馬上轉向鄭雄,說自己一直想感謝鄭雄的考研輔導,他兒子已確定被武漢大學錄取了。

接下來,老關便開始陪同庄省長看掛在走廊一邊馬躍之的書法作品。

這時,兩個博物館的安保人員上到六樓。曾本之很熟悉這套流程,不等人家開口,就將“楚璧隋珍”室的門鎖打開。兩個安保人員很認真地查看一遍后,包括一個人去錄像監控室,一個人留下來與之配合,確信沒有任何問題后,有點假模假式地用一張封條將重新鎖上的門封住,然後像釘子一樣守在門的左右。

一看到安保人員在測試電視監控,郝文章突然滿臉漲紅。他三番五次哆嗦着嘴唇想與曾本之說些什麼,都被曾本之平靜的目光逼了回去。大概是受到郝文章的影響,鄭雄變得滿臉通紅,最緊張的時候,雙手甚至有些顫抖。庄省長有些察覺,就問鄭雄哪裏出了毛病。鄭雄沒有回答,曾本之搶在前面替他說,自己年輕時也是這樣,一到曾侯乙尊盤年檢時,心裏就會緊張,一緊張手腳就不聽使喚,畢竟是國寶中的國寶,心裏出現特別的刺激也是正常的。庄省長便開玩笑,說自己的手腳也有些顫抖了。庄省長將手伸到曾本之面前,那樣子真的在顫抖。

九點整,兩名武警士兵出現在電梯口,隨後又是兩名安保人員,緊接着出現的是一輛上面放着防爆保險柜的手推車和負責推車的博物館工作人員。一行人順着走廊來到“楚璧隋珍”室門口,由安保人員撕下剛剛貼上去的封條,又做了一套儀式感很強的動作,將防爆保險柜打開,取出在博物館展出的“曾侯乙尊盤”放在檢測台上。已經站到檢測台前的曾本之點點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包括安保人員在內的所有人員,全部退出“楚璧隋珍”室,並且將門關上。

屋內只留下三個人。

曾本之對作為助手的郝文章和鄭雄說:“我明白你們為何緊張,是擔心監測錄像在頭頂盯着,沒有機會作弊。我們不是作弊,沒什麼好擔心的。一切都包括在天意之中。人在做,天在看,心中無鬼,百無禁忌。”

說歸說,曾本之還是想到辦法了,他要鄭雄準備好將檢測台上的“曾侯乙尊盤”抱起來,郝文章則準備好將檢測台檯面掀起來,等自己用脫下來的大衣擋住監控探頭,他倆同時動作,將昨天下午預先放在檢測台內鬥里的曾侯乙尊盤,與剛剛由博物館搬來的“曾侯乙尊盤”迅速調換位置。說完,曾本之就要開始脫大衣,他剛撩開衣襟,不知何處啪地響了一聲,整個楚學院全部停電了。

屋裏的三個人還沒反應過來,門外就響起老關的聲音。

大概是在門口擔任守衛的武警士兵攔着不讓進來,非要讓老關報上姓名。哨兵手裏顯然有一份事先備好的名單,老關報上自己的名字后,哨兵馬上響亮地說:“首長請進!請首長帶頭遵守上級指示,只帶一名客人入內!”接下來哨兵在外面敲了三下門,繼續響亮地說:“請專家開門,首長帶着一名客人需要進來!”

鄭雄伸手將門打開,老關帶着庄省長闖了進來。

老關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聲明,自己沒有假借停電名義違反相關制度,實在是趕上了,這也算是天意。鄭雄不是說過,庄省長是二十一世紀的楚莊王嗎?天意讓庄省長穿越時空回到楚國,零距離看看本來就是楚國國之重器的曾侯乙尊盤,也算是一件雅事。

說話時,庄省長已經伸手摸着從博物館搬來的“曾侯乙尊盤”了。

曾本之正要阻止,庄省長忽然輕輕叫了一聲,說是手指被“曾侯乙尊盤”上某個鋒利的稜角割破了。老關上前一看,庄省長的手指上果然有血滲出來。老關一點也不着急,反而說,看來真是緣分了,早聽說凡是前程錦繡大富大貴之人,指尖血滴在曾侯乙尊盤裏就會冒紫氣。老關像是不由分說那樣,捏着庄省長的手指,擠出一滴血,無聲無息地掉進從博物館搬來的“曾侯乙尊盤”中。片刻后,也不知是從窗口照進來的陽光,還是眼睛看花了,真有一股小小的紫氣,從“曾侯乙尊盤”中裊裊升起。

前後不到五分鐘,庄省長一直沒有吭聲,有什麼話也是由老關開口言說。那股小小的紫氣剛一消散,滿臉祥瑞之氣的庄省長便轉身往外走。老關也跟着往外走。從“楚璧隋珍”室到電梯口,走得慢一點也只要三十秒鐘。出門后老關搶在前頭走到電梯口,剛好電就來了。

鄭雄沒有跟着老關送庄省長到電梯口,他被曾本之的目光留下來了。

事後算起來,由於曾本之不用脫下大衣遮擋監控探頭,多出了一雙手直接從檢測台內鬥里搬出昨天下午預先放進去的曾侯乙尊盤,而不需要任何停頓,全部調換時間不會超過二十秒鐘。如果不是曾本之額外增加一個小動作,所花費的時間或者更少。從博物館搬來的“曾侯乙尊盤”放進檢測台內鬥后,郝文章和鄭雄,一個抱着檯面,一個抱着被老三口盜走後在東湖邊的老鼠尾埋了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盤,等待之際,曾本之忽然將手指伸到鼻孔里,摳了一些東西放在從博物館搬來的“曾侯乙尊盤”上、庄省長剛才滴了一滴血的地方,並隨口罵了一句鼻屎。

電來時,屋子裏的一切已經恢復正常。

鄭雄很高興,郝文章也很高興。

被老三口盜走的曾侯乙尊盤在東湖邊的老鼠尾埋了二十多年,得幸是用油布包裹得十分嚴實,與失蹤之前幾乎無異。曾本之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笑意。整整一天,曾本之中午都沒有休息,午餐也只是喝了一杯牛奶,其餘時間通過一支細小的毛刷全部用在曾侯乙尊盤上。老三口不愧是骨灰級的青銅大盜,對曾侯乙尊盤的保護做得十分細緻。毛刷所到之處,就像男人的手指輕輕觸碰美人肌膚,又像女人的指尖輕輕尋覓片片花瓣。一別二十幾年,總在記憶中的曾侯乙尊盤,重歸現實。曾本之不免心存對老三口的謝意,如果不是老三口的此番義盜,這麼多年,僅單單是像庄省長這樣,一人一滴污血就有可能毀掉這千百年修鍊而成的國之重器。以曾本之一己之力,能夠化解熊達世那樣慣於搞歪門邪道的偷天換日賊,卻無法應對那些強權在握的明火執仗者。

曾本之全身心傾注在曾侯乙尊盤上。

老關對曾侯乙尊盤的關心也很多,上午來了三個電話,問檢測情況如何。每次都要附帶着強調,庄省長本意是趕在元宵節這一天,慰問曾本之等老專家,見到曾侯乙尊盤純粹屬於巧合,希望曾本之不要將這種巧合寫進檢測報告裏。到下午,老關不打電話了,親自跑過來,在六樓守着。“楚璧隋珍”室門一打開,便第一個跑進去。鄭雄明白老關的來意,他將曾本之親自書寫的檢測報告遞過來,老關匆匆看了一遍,又細細看了一遍,上面確實沒有關於庄省長與曾侯乙尊盤如何如何的記載。

老關放心地說:“到底是權威專家,每一個字都十分有科學性。”

曾本之說:“寫這個報告,不用科學,只講事實。”

郝文章和鄭雄則表示,除了我們三個,別的人確實與曾侯乙尊盤無關。

老關聽不懂他們的話,臉上皺紋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愜意。

“楚璧隋珍”室門打開后,從東湖邊的老鼠尾重新“出土”,再擺在檢測台上的曾侯乙尊盤,被曾本之親手放進防爆保險櫃裏,最後在武警士兵和安保人員的護送下,離開楚學院,返回博物館。

大概是想起什麼,老關轉過話題說起書法展,說庄省長對曾本之和馬躍之的書法讚不絕口,不僅說下次在美術館正式展覽時一定會來參加開幕式,還會撥一筆專款,為他倆出一本精美的書法作品畫冊。

曾本之不隨老關的語境走,繼續說庄省長來楚學院的目的,百分之百衝著曾侯乙尊盤。除了在楚學院,其他任何地方,非特定專業人員是不可能有機會與曾侯乙尊盤親密接觸,更不可能將自己的指尖血滴入曾侯乙尊盤,試試傳說中的效果。曾本之說的最大的實話是,老關已到了比較尷尬的年紀,有如此貢獻在手,進入水果湖的機會也就牢牢把握在手了。老關對曾本之如此說話有些不高興,又不能當面發脾氣。好在曾本之也沒有太當真,畢竟庄省長的指尖血並非滴在他所珍惜的曾侯乙尊盤上,到最後,曾本之還說感謝老關,停電停得太及時,幫自己解決了一個大難題。老關怕再聽到難聽的話,就藉著這個台階下台,也反過來感謝曾本之的寬厚包容,讓他終於見到傳說中青銅重器發生的紫色祥瑞之氣。曾本之半是玩笑地告誡,這種事若是放在封建王朝,被皇帝發現了,不僅會滿門抄斬,還要挖祖墳毀龍脈。

老關訕笑而去,臨走時,還記得與鄭雄說,庄省長得知鄭雄除了跟着老省長,還與一個叫熊達世的有合作關係,便替鄭雄擔心,接連兩次說到熊達世為人心術不正,在京城行走時使用的全是旁門左道,表面上是幫人家,實際上害人不淺。至於庄省長這話是要鄭雄改換門庭還是有其他意思,老關自己也不清楚,但他相信鄭雄會做出正確選擇。

鄭雄顧不上多想,老關一走,他就忙着將藏在檢測台內鬥里、由安保人員送來年檢的“曾侯乙尊盤”取出來裝進紙箱裏。鄭雄抱着略顯沉重的紙箱準備走時,曾本之讓他等等,想想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忘記了。鄭雄眨着眼睛怎麼也想不起來。曾本之盯着鄭雄看了又看,終於嘆口氣,揮手讓他走了。

郝文章稍後問:“您讓鄭雄想什麼?”

曾本之說:“曾侯乙尊盤迴來了,你也回來了,我想讓他在這屋裏懺悔一下!”

郝文章說:“我猜他不是想不起來,而是不肯那樣想。”

曾本之說:“他喜歡玩政治,就讓政治來對付他吧!”

這天傍晚,曾本之離開楚學院回家時,每走幾步就要扭頭往回看一看,眼睛充盈着從未有過的柔情愛意。路過地下通道時,那個男人和他的那件一看就是偽器的楚鼎還在那裏。曾本之和郝文章從身邊路過時,那男人突然開口說:“兩位先生,這麼好的寶物就在眼前,你們也不肯留步看上一眼?”郝文章想回一句什麼,卻被曾本之強行拉開了。

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讓郝文章幫忙,從書房的牆上取下那幅掛了二十多年的曾侯乙尊盤黑白照片。安靜和曾小安熱烈響應,說如此最好,曾家人被曾侯乙尊盤壓迫了二十多年,也該翻身得解放了。

因為是元宵節,又因為將真正的曾侯乙尊盤找回來了,安靜和曾小安做了滿桌子好吃的菜,曾本之也破例喝了三杯酒。

一家人正吃得高興,郝文章突然一愣,隨之臉色就變了。

曾小安最先發現,連忙問:“該不會又是曾侯乙尊盤出了什麼事吧?”

郝文章盯着曾本之說:“按道理只有真的曾侯乙尊盤才有可能冒出那麼一縷紫色瑞氣!”

曾本之也怔住了:“是呀,我怎麼就沒想到,如果是仿製的偽器,就不可能有國之重器的能量!”

曾小安在一旁提醒說:“那天在養蜂汽車裏,你說在江北監獄時,只要一提到曾侯乙尊盤,老三口就會說,非大德之人,非得天助之力,不可為之!”

郝文章說:“是的,好多次,我故意激老三口,說他空有江湖上的盛名,其實也不可能仿製出曾侯乙尊盤。每次他都用這話來回答,我以為他是在自吹自擂。”

“非大德之人,非得天助之力,不可為之!”曾本之將老三口的話重複幾遍后,突然放下筷子對郝文章說,“你將華姐送的那隻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拿來看看!”

郝文章不敢怠慢,趕緊到書房裏取,他剛將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拿到手,曾本之已性急地跟進書房來。就着枱燈燈光,曾本之將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拿在手裏,一邊用放大鏡盯着看,一邊用細毛刷和牙籤輕輕打理。

看到後來,曾本之慢慢抬起頭來:“文章,這東西在你那裏放了幾個月,你應當很熟悉它,說說你的看法吧!”

郝文章小心翼翼地說:“我還是想先聽聽爸爸您的看法!”

曾本之不高興了:“你可不要向某人學習。當初你連失蠟法都敢否定,怎麼現在膽子變小了,不敢說真話了?”

郝文章看了看聞聲趕過來的安靜和曾小安,好不容易開口說:“爸爸,反正我是學生,是晚輩,說錯了我願意認打認罰。一開始我也以為這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是新近仿製的偽器,可是後來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很像是有人故意將真品做得像是偽器!所以,我認為它不是偽器,而是楚國工匠用范鑄工藝製作曾侯乙尊盤時,多餘下來的一小塊真品!”

曾本之長嘆一聲:“人老了容易犯經驗主義錯誤。你說得對,我被老三口騙了,這塊透空蟠虺紋飾附件殘片應當是真品!這傢伙太聰明了,不只是聰明,簡直是個天才。別人只會絞盡腦汁弄假成真,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居然來個弄真成假。我被他上了一課,還好,答案還算及格,鄭雄他們拿走的尊盤也不是偽器,只不過不能叫曾侯乙尊盤,而有可能是‘曾侯甲尊盤’或者‘曾侯丙尊盤’。而且那套九鼎八簋也不是偽器,同樣是真器。”

郝文章急了:“那我們該怎麼辦?是報警還是自己去追?”

曾本之想了好久才搖着頭回答:“孩子,記住這句話,青銅重器只與君子相伴。如果不是君子,青銅重器自己會做出選擇!”

安靜連忙說:“趕緊回去吃飯,好不容易輕鬆一下,可別又給曾侯乙尊盤弄得一家人從早到晚緊張兮兮的。”

一家人重新拿起筷子,沒吃幾口菜,門鈴突然響了。

楚楚習慣地飛跑過去,拿起對講機,傳出來的是一個不太熟悉的男人聲音,說自己是沙海,趕在過年的最後一天來給曾先生拜年。楚楚猶豫不決時,郝文章走過去問清楚真是沙海后,便按下了綠鍵。沙海一進家門,就塞了一個紅包給楚楚。楚楚懂得客氣,正說不要不要,門鈴又響了。這一次從對講機里傳出來的聲音讓楚楚很高興,因為接着要來的人是馬躍之和柳琴。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來曾家的目的,不盡相同,沙海是真的來拜年的。馬躍之和柳琴卻是來祝賀曾侯乙尊盤的失而復得。曾本之想起什麼,就讓郝文章用自己的手機給許姬發短訊,問鄭雄回來沒有?一會兒許姬就回復說,鄭雄剛與她通過電話,有個身份特殊的男人闖進設在成都的美國領事館,像是要鬧出什麼事,老省長和熊達世有些焦慮,讓鄭雄待在兵工廠,哪裏也不能去。

曾本之毫不在意鄭雄說的成都美國領事館的什麼事,馬躍之也是如此,說如果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發生什麼事,那些被美國佬從中國強行搶去的青銅重器倒值得我們關心。接下來曾本之與馬躍之約定,明天上午去博物館看剛剛檢修過的曾侯乙尊盤。

第二天上午九點差十分,曾本之帶着郝文章在博物館側門與馬躍之會合,三個人剛走到主館的台階下面,就看到老關緊跟着庄省長從高處匆匆走下來。曾本之正在發愣,庄省長一大早跑到博物館來幹什麼?庄省長已經衝著他伸出手來。曾本之下意識地將手伸出去與庄省長握了一下。在他依然想不起要與庄省長說句什麼話時,庄省長已經依次握過馬躍之和郝文章的手,真的有些像乘着戰車的楚莊王那樣,豪情滿懷地走遠了。跟在後面的老關倒是抓緊時間說了一句話,庄省長剛剛表態了,這一次曾侯乙尊盤的檢修工作做得太神奇,省政府要重重地褒獎曾本之。

這時候,穿長裙的博物館副館長像飛一樣從高處跑下來。

曾本之記得她是從什麼劇團調過來的,是個有點名氣的角兒。

此時遊客還沒進來,主館外面空曠的台階上只有幾個人。

副館長激動不已,開口就說,曾侯乙尊盤太神奇了。副館長是一早就被電話叫過來的。打電話的人是值班的安保科長。今天凌晨四點,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五更時分,值班的安保人員巡查到曾侯乙館時,忽然聽到一陣細微的鼓樂聲。安保員找了半天,就像蟋蟀聲,越是細聽,越是找不到響聲來源。安保員以為自己耳鳴,就將另一個安保員叫來聽,結果是一樣的。副館長說,更奇怪的事情還在後面,天快亮時,兩個安保員同時聞到一股異香,這一次,他倆可沒犯糊塗,尋着蹤跡嗅過去,發現那些香氣都是從存放曾侯乙尊盤的防護櫃裏飄出來的。副館長用唱戲的腔調說,按照常理,這怎麼可能呢,防護櫃的作用就是將受保護的文物與外面的空氣隔絕開來,裡外空氣不可能流通,可是,那香氣怎麼能出來呢?昨天下午,曾侯乙尊盤檢測完畢,放回來時,她也在場,除了有輕微的青銅氣味,絕對沒有什麼香味。然而,副館長一大早聞訊趕過來時,千真萬確地聞到一種罕有的香味。她一激動,就給老關打電話。老關一激動就給庄省長打電話。庄省長一激動牙也沒刷就趕過來見證奇迹。

說完這些,一行人已經走進曾侯乙館。馬躍之趴在防護玻璃上看了一陣,回頭衝著曾本之和郝文章豎起大拇指,然後退到一邊,與他倆站在一起,很享受地看了一陣。

曾本之想起什麼,就對陪在身邊的副館長說,這種事本不應該當成正經事向上彙報的,誰碰見了,撞上了,那是誰的造化,如果弄得那些有權有勢的人着了迷,天天夜裏在曾侯乙館裏擺一張床,或者放上茶几,等着聽仙樂聞天香,博物館就成了娛樂館或者是算命館。副館長連忙解釋說,老關就是這麼吩咐的,還說這也是庄省長的意思,不讓聲張,也不讓外傳。副館長還追着問,這種事可不可以當真?曾本之沒辦法,就讓郝文章替自己回答,郝文章想也不想就說,我們確實應當相信,世間萬物都是有靈魂的。

沒有人問馬躍之,他自己在那裏說:“我怎麼覺得這事有僭越之嫌?”

待了一個小時,三個人開始往楚學院去。在東湖路地下通道里,那個男人還在,面前仍舊擺着那隻一看就是偽器的楚鼎。見到曾本之他們,那個男人繼續重複着早先說過的話,要他們停下來看上一眼,不要錯過一生中難得的機遇。曾本之已經走過去十幾步,忽然退回去,破天荒地蹲在地上,拿起那隻楚鼎仔細看了一陣。回過頭來,他又讓郝文章拿過去看了看。不等郝文章看完,曾本之就問那人,這楚鼎賣不賣。那人回答說,這要看對方出什麼價。曾本之不假思索地說,人民幣六百萬元!那人馬上從蛇皮袋裏取出一隻十分精美的木匣子,將地上的楚鼎裝進去,再將它們一起裝入蛇皮袋。那人一手拎起蛇皮袋,一手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封信交給曾本之。也不等曾本之說什麼,便揚長而去。

曾本之趕緊撕開信封,一看那些字,居然全是用甲骨文寫的。

曾本之故意讓郝文章看,並要他說說是什麼意思。郝文章念一句,解釋一句。他們都沒想到,這封信是老三口寫給曾本之的。老三口坦白地說,那隻用來替換曾侯乙尊盤的尊盤是自己盜墓生涯中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收穫,因為盜得這也許是“曾侯甲”,也許是“曾侯丙”的尊盤,老三口才決定收手不幹。他認為是老天爺的暗示,再幹下去就是逆天了。同時,老三口要曾本之給送信人拿來的楚鼎開個實價,讓對方不求從此生活奢華,能過上殷實的平常日子就行,免得他像自己那樣鋌而走險。

曾本之一想到這人應當是老三口的兒子時,便急忙往那人離去的方向追過去。出地下通道時,正好有三輛公交車首尾相連地從車站裏駛出來,待山一樣的公交車過去后,公交車站附近再也見不到一個人。曾本之忽然想起被鄭雄偷走的那封信,華姐在信中提到過,老三口本想回老家再生一個女兒的。既然是再生一個,那先前一定已有一個孩子。曾本之再次為自己的錯過而惋惜。

東湖路上的風很大,潮濕的寒氣有些逼人。

曾本之忽然問郝文章:“你還堅信曾侯乙尊盤不是用失蠟法製作的嗎!”

郝文章果斷地回答:“經過這次失敗,我越來越相信,曾侯乙尊盤是用范鑄法製作的。”

馬躍之接過話題代替曾本之問:“我一直沒有機會問,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失蠟法的?”

郝文章說:“那一次,曾老師對我和鄭雄說,為什麼耕地的犁鏵從古到今,僅僅是將木製換成鐵制,因為全世界的工匠都一樣,不會做‘鄭人買履’的苕事,自己給自己找麻煩。譬如歐洲的青銅時代只有失蠟法,工匠們也都用得很熟練,這時候,如果設想讓某幾個少數人用中國工匠中盛行的范鑄法製作最複雜的器件,無異於痴人說夢。中國工匠們大概也是一樣的,除非有更加方便簡捷的工藝方法,否則就不可能讓他們放棄傳統的工藝方法。我聽出來,曾老師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青銅時代的中國工匠普遍採用范鑄法,怎麼會有少數幾個人異想天開,突然用失蠟法製作國之重器呢?”

曾本之說:“我記得這話,不過我要糾正一下,那些話其實是我對自己說的,是在心裏自言自語,也不曉得是何原因,就從嘴裏迸出來了。”

馬躍之說:“你這想法其實是個哲學命題。中國人有時候就是犯愣,認為歐洲青銅時代有失蠟法,中國的青銅時代也應該有,否則,連古代的中國人都會低歐洲人一等。你看看現在的歐洲學校,哪有讓所有學生都學中文的。偏偏中國人,非要孩子從小學起就開始人人都得學英文。”

有天早上,曾本之看日曆時忽然想起來,如果郝嘉活着,今天也該做七十大壽了。曾本之正在暗暗傷感,曾小安過來對他說,今天家裏人哪裏也不許去,一切都要聽她的安排。上午九點,曾小安一聲令下,從曾本之到楚楚,都跟着她下樓上了香檳色越野車。出了小區,見曾小安開着香檳色越野車順着沿湖路往東走,曾本之心裏就有種預感,這是去九峰山公園。走完沿湖路,香檳色越野車繼續往東行駛時,曾本之對這一點已確信無疑。

香檳色越野車駛到九峰山公園門口,老遠就看見馬躍之和柳琴,沙璐和萬乙,還有沙海在朝他們招手。到這一步,曾本之更是明白,大家是來祭拜郝嘉的。

就在這時,曾本之的手機響了。

一看是許姬的電話,曾本之有點猶豫地按下了綠鍵。

手機里立即傳來許姬近乎哭泣的聲音。許姬告訴曾本之,鄭雄高燒三十九度八現在中南醫院裏躺着,她是趁着回家給鄭雄拿內衣換洗的機會打這個電話的。

昨天傍晚,鄭雄接到老省長他們的通知,讓將“曾侯乙尊盤”送到停在武漢港的一艘郵輪上。一是為了避開火車站與機場的安檢;二是聽信熊達世的預言,“曾侯乙尊盤”要去的那地方,以及預備用“曾侯乙尊盤”做某種事情的人五行中缺水太多,所以“曾侯乙尊盤”必須全部走水路,儘可能多帶一些水運過去,方能化解那個眼下非解不可的死結。鄭雄弄了一條快艇,從上游的金口上船,順水駛來,一直很平安,經過武漢長江大橋時,也是風平浪靜,偏偏一到長江和漢水交匯的龍王廟前,快艇就不聽使喚了,坐在船艙里的鄭雄死死抱着裝有“曾侯乙尊盤”的木箱,小汽艇越顛越猛。鄭雄後來說,突然之間,像有一隻大手從江底伸出來,生生從他懷裏奪過那隻木箱子,轟隆一聲墜入江中。奇怪的是,剛剛還在翻江倒海的快艇,馬上恢復平穩。鄭雄卻慘了,快艇靠岸不久,他就發起高燒。許姬沒說要曾本之幫忙,她已經聽夜裏趕到醫院的熊達世說過,凡是掉進龍王廟一帶江里的東西,除了龍王誰也無法撈起來。因為鄭雄一直在說胡話,非要跳進江里將“曾侯乙尊盤”撈起來。許姬才打電話來,想確認這種說法是不是真的。曾本之如實告訴她,可以查一查一九九八年夏天武漢的抗洪資料,他記得當時所有的文章都是說,就是一條千噸級的大船,沉入龍王廟前的江底,也無法打撈。在兩江交匯處,對付江底的暗流的唯一辦法是將江水抽干。

許姬那邊大概是不方便了,話沒說完就將手機掛斷了。

曾本之收起手機看着郝文章正要說話,旁邊的安靜搶先說:“天意,一切都是天意!”

郝文章順着安靜的話說道:“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真是唯一的。”

與馬躍之他們會合時,曾本之迫不及待說了這些事。別的人異口同聲地表示,這太出乎意料了。馬躍之卻淡淡一笑地說,該天譴的一定會遭天譴,該天賜的一定會有天賜。

接下來,馬躍之一轉話題,問曾本之想清楚郝嘉最後時刻伸出三個手指是何意思沒有。曾本之毫不猶豫地回答,大年三十夜裏,在東湖邊的老鼠尾尋找曾侯乙尊盤時自己就想明白了,郝嘉的意思一點也不玄乎,就是告訴別人,曾侯乙尊盤在青銅大盜老三口手裏。馬躍之樂呵呵地說,本之兄遇事總比他高一頭,他還以為郝嘉伸出三個指頭與蔣介石離開奉化時伸出三個手指的意思相同。曾本之一撇嘴角表示,幸虧自己沒有自視太高,否則這一次肯定要被那兩封用甲骨文寫的信嚇破膽。曾本之還說,別的武漢人都是大事小事都要斗個嘴贏,誰說四川有座峨眉山,離天只有三尺三,那他一定要說武漢有座黃鶴樓,一半伸在天裏頭,馬躍之卻是武漢人中罕有的另類。說著,他要郝文章將手機里的短訊摁出來,讓大家看看馬躍之是何等聰明狡猾。郝文章手機里的短訊是昨晚收到的,意思是說,因為有詩在前,所以將黃鸝路鄰近的街道叫了翠柳街,至於與白鷺街為鄰的省委省政府門前大街為何不叫青天路,不可對取名的那些人妄加批判,不定人家正是以此暗諷說,本城沒有青天!郝文章手機里的短訊是曾小安發的,曾小安那裏又是柳琴發的,柳琴也是轉發的,幾經換手,都沒有刪掉最後署名的躍之二字。馬躍之急得連連叫喚,說柳琴這是陷害親夫。

一陣風吹來,楚楚叫得更響,說是下雪了!

那雙伸向山野的小手中,果然捧着一朵近乎蟠虺紋飾的小小雪花。

順着天空中飄飄蕩蕩的雪花望去,走在最前面的曾本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被破壞得亂七八糟的郝嘉的墓地,不僅修整一新,還有一大塊被紅布遮擋着的不知是做什麼用的石碑。大家站定了后,安靜將楚楚叫到前面,小聲告訴他,這裏埋葬着一個天下最好的人,如果他沒有死,今天就能吃七十歲的生日蛋糕。這個人是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楚楚的爺爺。楚楚很乖,馬上跪下來磕了三個頭,還大聲說,我愛你爺爺,我是你的孫子,我叫楚楚!郝文章和曾小安自然也要說些話,隨後每個人也說了各自想說的話。經過如此對在場的人的身份確認之後,曾小安和郝文章,還有楚楚拿起蓋在碑上的那塊紅布,一齊用力掀開,露出一座形狀像曾侯乙尊盤的墓碑,上面雕刻着一首賦。

到這時候,曾本之才明白,原來曾小安和安靜一直在瞞着他重修郝嘉的墓地。那篇賦是郝文章在養蜂汽車上寫的,郝文章聽說曾本之寫了一篇《春秋三百字》,便跟着學樣寫了這篇《青銅三百字》:

歷史這棵樹上,青銅是早孕之花。人世那根草下,青銅是先生之芽。都說國之重器,鼎簋正如國色牡丹。原來人中聖雄,甗簠當比龍鳳梧桐。

天涯相望檀香繞銅鏡,瓊樓玉閣丹桂掩罍觥。

一辭莫贊尊盤紫薇紫,眾口熏天觚觶紅梅紅。

彝斝醉君子,知我罪我惟其春秋;卣爵夢杜鵑,情斷情長總是無窮。

戈矛戟刀劍鉞,松竹梅楊柳槐,鷹視狼步不相為謀;鐃鉦鐓鐸鉤鈴,荷菊蘭桃李杏,蜂合豕突豈敢苟同。

艱辛鍤耨鐮,怒斥為虐二豎子;實誠耒耜錛,不使二桃殺三雄。

今世凝華,古典青銅。那朝秦暮楚之徒,不過是買櫝還珠,縱然上下其手,難抵董狐一筆,終歸畫龍不成反變蟲。

為寒則凝冰裂地,為熱當爛石焦沙。爽拔不阿者,最是奇葩龍種!

蒼黃翻覆,霜天過耳,且與時光歃血會盟!

2013年12月16日嫦娥三號登月之夜初稿

2014年1月10日於斯泰園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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蟠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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