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柒
楚楚因為想媽媽,放學后非要曾本之和安靜帶自己去找柳琴奶奶,還說柳琴奶奶肯定知道媽媽去哪裏了。
馬躍之和柳琴住在水果湖一帶的張家灣小區,曾本之和安靜帶着楚楚去他們家時,小區對面的一所小學同樣正在放學,滿街都是孩子。出租車司機不敢走神,踩三秒鐘油門,再踩三十秒剎車,讓輪胎在地面上半圈半圈地往前滾動。已經放了暑假的學校,被家長們逼着辦起所謂夏令營,其實就是上培優課。楚楚的學校同樣如此。楚楚本來也要到這裏來上學,因為聽說這所學校的孩子喜歡攀比,內容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的官位高低,便臨時改變決定去了也在水果湖的另一所小學。好不容易挪到小區門前,又好不容易在路邊臨時停車,曾本之牽着楚楚的手從出租車裏鑽出來時,迎面碰上那個叫許姬的女人。
安靜覺得許姬衝著自己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便盯着許姬漸漸走遠的背影看了好一陣兒。回過頭來,安靜滿腹狐疑地告訴曾本之,近幾天自己每次出門就會碰上這個女人。她覺得從這女人的眼神里好像能讀到什麼故事。曾本之不想生出太多枝蔓,就說自己沒注意到,還要安靜下次碰到她所說的女人時,給一個明確的提示。
馬躍之和柳琴住在七樓,因為沒有電梯,每次上到七樓了就不想下去,下到一樓后就不想再上來。在別的事情上馬躍之都與曾本之攀比過,也抬過杠,唯獨在房子問題上沒有多說一個字。馬躍之和柳琴原本可以住得比曾本之和安靜好。曾本之他們買房子時,馬躍之也想買。柳琴卻不同意,非要等着省直機關分新房給她。當初,水果湖的房價也沒超過三千,還是臭烘烘一片爛泥田的黃鸝路東段這處小區,每平方米售價居然要三千八百元。如今,這處小區的房子每平方米到了兩萬二,還只有買家,沒有賣家。張家灣小區的房價只漲到一萬二,卻是只有賣家,沒有買家。
滿頭大汗的楚楚在前面敲開門后,從柳琴腋下鑽進屋裏,毫不客氣地將空調上的設定溫度從二十六調低到二十。
客廳里擺着一些土特產,那種零亂的樣子,一看就是剛從外面回來的。地板上有一層無人打掃而積存下來的灰塵,讓各種各樣的鞋印隱約可見。曾本之和安靜不方便看地面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樣子,他倆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抬高一些,盯着那本介紹養蜂汽車的掛歷。楚楚比他們反應快,拿起茶几上的一盒西藥,大聲說:“這是我媽媽吃的葯,抗花粉過敏的開瑞坦!”曾本之和安靜低頭一看,楚楚說的一點不錯。柳琴像是掩飾什麼,用更大的聲音說楚楚長着狗鼻子,別人剛進門他們就聞到氣味跑來了。柳琴一邊說,一邊給曾本之他們一人一瓶荸薺汁。
安靜一看瓶子上的商標標誌是大崎山,就問:“你們不是說去隨州的大洪山嗎,怎麼去了黃州的大崎山?”
柳琴連忙說:“是去了大洪山,這荸薺汁是朋友上個月去黃州大崎山帶回來送給我的。”
安靜又問:“上個月的產品怎麼印着上個星期的日期?如果說仙桃人這麼干還差不多,黃州人絕對不會這麼干!”
柳琴說:“我說安靜,你怎麼也學會損人了?雖然我就是仙桃人,可你並不是文藝女青年呀,怎麼一聽到蘇東坡說黃州是千古風流,就要一見鍾情呢?”
馬躍之攔住還想說什麼的柳琴:“你這是幹什麼,出門幾天就忘了本之兄和安靜是什麼人嗎?你想說這幾天去了大洪山就儘管說去,那我就是同另一個叫柳琴的女人在大崎山上吃喝玩樂逍遙避暑!大崎山好涼快呀,武漢周邊就數它最涼快了,中午十二點,還能陪那個叫柳琴的女人在外面散步減肥。”
柳琴如是說:“這大洪山,大崎山,還有大別山,就像三胞胎兄弟,我一直老愛弄混,分不清誰是誰。就像院士和博士,也是存心讓人想不明白。既然說到院士,我順便問一聲,鄭雄幫曾先生申報院士的事有眉目了嗎?”
見曾本之和安靜都不說話,柳琴又說:“你們也別不好意思,反正我和老馬已經習慣了,凡事曾先生都要壓我家老馬一頭。成沒成我們心裏都能承受。我知道曾先生將鄭雄掃地出門了,但我覺得鄭雄是個說話算話的男人,況且曾先生若能評上院士,既是當領導的特大政績,又是文化界的莫大榮譽。鄭雄立志要進水果湖和中南海,沒有曾先生作為政績,他哪有機會爬得那樣快?”
屋裏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些緊張。
馬躍之趕緊打斷柳琴的話:“身為丈夫,也是這個家庭里的男主人,非常感謝親愛的女主人授予本人每個星期使用一次否決權。這個星期我已經用過一次,現在,我申請將下個星期的否決權提前使用。柳琴女士,我要你注意如下事實:不僅是楚學,現今任何歷史研究都證明,夫人不可干涉朝綱,否則就會天下大亂。所以,本丈夫之事用不着尊夫人出頭。你這樣對本之兄說話已涉嫌僭越。昨天傍晚在大崎山散步時,我就向你聲明過,在楚學界,如果當選院士的機會有十次,本之兄至少有九次半,另外半次也不全屬於我,還需要與別人分享。”
柳琴也很明白事理,馬上接著說:“好了好了,說完我就舒服了。我知道馬先生沒有當院士的命。再說,都這把年紀了,院士不院士的只能算只小鳥,最要緊的是還能算得上是個男人!”
本來馬躍之說話之後,曾本之和安靜的心情就恢復常態,再聽柳琴如此說話,兩對老夫妻不禁相視一笑。因為不再年輕,大家對男人的意味更加敏感,也更懂得夫妻生活中男人意義的至關重要。笑到最後,安靜和柳琴臉上出現淡淡的羞紅。
先前只管自己淘氣的楚楚恰好在這時候開口問:“柳奶奶,我媽媽呢,她去哪裏了?”
柳琴一把摟過楚楚,貼着他的耳朵說:“這事要問你外公外婆!”
楚楚說:“是我媽媽要我問你的。我媽媽特別愛管閑事,天天夜裏都要將我的空調溫度調高到二十六。那天夜裏她又來調我的空調。調完空調媽媽又來親我,她以為我睡著了,一邊親一邊說,媽媽要給自己放一陣假,如果寶貝想媽媽了,就找柳琴奶奶。我本來不想出賣媽媽和柳琴奶奶,但是,這幾天外婆一想她的女兒,就開始流眼淚。沒辦法呀,男人都是吃軟不吃硬,見不得女人流眼淚,我只好讓外婆來找柳琴奶奶。”
安靜說:“童言無忌,柳琴奶奶不要見怪!楚楚不提醒這些,我們也會來找你的。”
柳琴起身從冰箱裏拿出一盒雪糕,放到楚楚手裏。
趁楚楚忙着對付那盒堅硬的雪糕,曾本之將許姬說過的話,對大家說了一遍。不過,他還是沒有直接說許姬的名字,只是告訴大家,這些時自己只要出門就會有人盯梢,想一想,一個年過七十的老男人,若有什麼需要監視的,多少年前就開始監視了。眼下這種情況,顯然是曾小安和郝文章的失蹤引起的,確切地說是有人急於想找到郝文章。
不用說太多,馬躍之就明白了,作為與青銅大盜老三口同一囚室的獄友,郝文章可能掌握着某些人急於想知道的有關青銅重器方面的秘密。能將郝文章控制住,就等於控制住那些價值特殊的秘密。
馬躍之正與曾本之你一句、我一句地探討郝文章有可能掌握哪些方面的秘密,門鈴忽然響了。
柳琴走到門口,剛剛將門拉開一條縫,便驚詫地大聲說:“喲,是鄭雄鄭會長,這麼金貴的貴客,是不是找錯門了?”
鄭雄在門外說:“哪能呢?我來看看馬先生,有事向他求教。”
柳琴將鄭雄讓進屋裏。見到曾本之他們,鄭雄雖然有驚訝表現,但更像是裝出來的。
曾本之心裏有數,一定是得到跟蹤者的報告,鄭雄才能如此精準地把握自己的蹤跡。曾本之板著臉沒有當面戳破鄭雄。安靜臉色也很不好看,見楚楚下意識地衝著鄭雄要說什麼,她連忙撲上去,捂住那已經張開的嘴,將很像是叫鄭爸爸的聲音生生堵回去。安靜拉着楚楚去了馬躍之的書房。柳琴本來要跟過去將書房裏的空調打開,人都走到門口了,又突然轉身拿了一瓶礦泉水遞給鄭雄,再隨手從牆上取下那本介紹養蜂汽車的掛歷拿進書房。
客廳里只剩下三個男人,大家都不說話。
這種無形的較量持續到後來,率先表示和解的只能是鄭雄。
一個人時心情不好喜歡喝悶酒,幾個人在一起沒話說時愛喝悶茶,一瓶礦泉水快喝完時,鄭雄終於開口說:“沒想到曾老師也在這兒,請曾老師不要生氣,我來是向馬老師通報我們省申報院士的相關情況。省里初步擬定了一個四人名單,未來真正申報的只能是兩至三人。目前的情況,曾老師在這個名單中排在第三位,屬於可以申報,也可以不申報的範圍。省里的想法是能申報的盡量申報,但又要求聽取各個專業中有影響力的專家們的意見。馬老師是楚學研究方向的泰斗級人物,省里想聽聽您的意見。”
馬躍之像木頭一樣端坐在沙發上,只有嘴唇在動:“鄭會長的意思是說,省里想看看楚學院一個姓曾,一個姓馬的兩個老傢伙是不是也像別的人那樣,心甘情願地往那二桃殺三士的陷阱里跳?柳琴,你出來一下!”
柳琴聞聲從書房來到客廳。馬躍之要她將昨晚在大崎山上散步時說過的話重複一遍。柳琴不聽他的,還表示那種話說一遍就夠了,說第二遍就是做秀,說第三遍就是造假。
曾本之忽然有反應了。他揮揮手要柳琴別做聲,然後盯着鄭雄說:“你老老實實地說吧,來這裏有什麼事?說完了,從哪扇門進來就從哪扇門出去!”
見鄭雄愣住了,曾本之又說:“你不好意思說,我就提示一下:你是一路盯梢盯到這裏來的吧,是不是覺得我們兩個老傢伙貓在一起要搞你們的陰謀詭計?”
鄭雄終於開口否認:“我也是快到樓下了,才曉得您在馬老師家。天氣這麼熱,一般人都不會串門的,我想或許你們的事情我還能幫得上忙,就還是上樓來了。”
曾本之說:“我們這裏沒有你幫得上忙的事情,請你馬上離開。”
鄭雄幾乎叫了起來:“院士的事是真的!您不要因為別的事情我沒辦好,而錯失千載難逢的機會。”
曾本之伸出劍指指向門口,正要再說狠話,卻被馬躍之伸手攔住:“這裏的主人姓馬,還是由我做主為好。鄭雄,按照你說話的邏輯,天氣這麼熱,本來就不應該串門。你剛到楚學院上班時,曾來過我家一次,事隔二十多年,你又來我家幹什麼?”
鄭雄看了看柳琴:“第一件事我已經說了,還有第二件事,我想問問柳琴阿姨,曾小安和郝文章在哪裏?”
柳琴毫不客氣地回答:“天知地知,我知道了也不會告訴你。”
鄭雄冷笑一聲:“柳琴阿姨若是小看鄭雄,那是要犯路線和方向錯誤的!柳琴阿姨本人不想對我說實話,柳琴阿姨的心卻將實話告訴我了。剛才我進門時,正好看到牆上的掛歷,一開始只是覺得新鮮,養蜂都有專用汽車了。後來你將掛歷收起來,我也只是覺得奇怪,等到這兩盒開瑞坦跳進我的眼睛裏,讓我想起曾小安經常服用這種抗過敏的西藥,於是我就記起那個著名的典故:此地無銀三百兩。如果我的推測沒錯,曾小安這時候一定開着那輛養蜂汽車,與郝文章一道奔馳在希望的田野上!”
柳琴突然間變得臉色緋紅。
鄭雄繼續說:“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麼有一陣曾小安身上總有一股蜂蜜氣味。有一次,楚楚還大呼小叫地從她的包包里發現一隻蜜蜂。當時我還以為她在幫你賣蜂蜜。原來你們早就在策劃如此詩情畫意的私奔。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們,有幾個不太好惹、也是有通天本事的人,正在動用一切力量搜查郝文章,將來會不會發展到通緝我也不清楚。”
安靜一定是在門后聽着客廳里的動靜,這時候再也按捺不住地鑽出來,衝著鄭雄說:“人家又沒有做犯法的事,憑什麼搜查,憑什麼通緝?”
鄭雄依舊按照自己的方式說話:“二位老師,二位師母,老三口的真正死因,你們應當比我清楚。報紙上經常披露,有些大案要案的線索,是獄友之間相互吹牛時吐露出來的。郝文章與老三口同居一間囚室,人家難道就不能想像,百般無聊、萬般寂寞時,老三口會將自己的秘密說給郝文章聽?我只是猜測,那些將老三口滅口的人,很難說會不會將郝文章滅口。”
曾本之說:“你是不是也不希望讓那個百般恩寵你的人見到郝文章,怕人家得到郝文章后,就將你當做垃圾拋在一邊?”
鄭雄說:“爭寵的事我不擔心。我只擔心郝文章被強行拉進來后,不僅得不到幫助,還會造成不必要的破壞。”
馬躍之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們聯手,將郝文章弄到哪座楚墓里活埋了?”
鄭雄說:“那倒不必!我給你們的建議是,至少半年之內,不要讓他們找到郝文章。除了我,他們大概不會料到,郝文章手裏會有養蜂汽車這麼一個隱身的好東西,既不是酒店,也不是網吧,沒有警察查身份證。在鄉下待着,再戴上一隻防蜂面罩,連高清監控探頭都用不着擔心。”
不待有人下逐客令,鄭雄主動起身往外走。
其他人都在原地沒動,鄭雄緩緩地將門拉開一道縫,半個身子已在門外了,又突然扭過頭來,聲音哽咽地表示,他真的沒有壞心,希望曾本之和馬躍之還像從前那樣看待他。他可以在曾侯乙尊盤面前發誓,絕對沒有陷害郝文章的意思,只是不希望郝文章又像從前那樣,將本來簡簡單單的事情弄得複雜得就像曾侯乙尊盤,說不清楚到底是用失蠟法鑄造的,還是用范鑄法製成的。
說完這些,鄭雄的眼眶裏已經滿是淚水。
隨着門縫徹底合上,屋子裏陷入一種少有的寂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又有人敲門。
大家都以為是鄭雄返回來了。
柳琴將門打開后,門外站着的卻是沙璐。
不知是天氣太熱出汗太多,還是受到什麼委屈流淚太多,沙璐臉上有不少豆粒大小的水珠。
不待別人問,沙璐就哭泣着說:“萬乙失蹤了!”
屋子裏的人異口同聲地說:“不會吧,要出事也輪不到他!”
沙璐喝了一口柳琴遞上來的酸梅湯,接著說:“前天他對我說,要到江夏參加一個青銅重器方面的研討活動。下午我們通電話時,他正好在報到。晚餐后再打電話時,就只有電腦語音在說你撥的電話已關機了。”
馬躍之說:“說不定萬乙又將手機掉進馬桶里了。”
沙璐說:“不會的,萬乙再三保證,往後絕對不會犯同一錯誤,我才給他買新手機的,為了將他記在筆記本上的聯繫人轉到手機上,我休了兩天假才弄好。”
柳琴說:“上公安局報人口失蹤至少也得四十八個小時。你們倆電話不通也就兩天時間,我看你是擔心萬乙移情別戀,反應過度了!”
沙璐說:“只有萬乙怕我移情別戀,我才不怕他哩!平時,他每隔兩個小時就要給我打電話。我有種預感,萬乙至少遇上他沒法解決的難題了。”
曾本之終於開口說:“你不要急,這種事瞎着急也沒用。依我看,那個有關青銅重器的研討活動是真的。前天下午,一位外地來的研究青銅重器的年輕學者給我打過電話,當然她是客氣,說是來武漢了,剛下高鐵就向我報到。我讓她安頓下來后再聯繫,有機會時再見面聊一聊。算起來也有兩天了,她卻一直沒有再聯繫我。對了,就是前不久在寧波開會,躍之兄也見過的名叫易品梅的那位。她也是反對失蠟法的。”
馬躍之也說:“既然活動是真的,沙璐你就不要瞎着急。說不定是出於保密需要,才讓關手機的。現在各行各業中形形色色的間諜太多,有些人總想投機取巧不勞而獲,雖然說凡事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有所防範總比毫無防範要強。青銅重器方面更是如此,天下之人,從盜墓賊到研究者,誰不曉得曾侯乙尊盤是皇冠上的明珠?如果這個活動是要解決曾侯乙尊盤的仿製問題,別說讓關手機,就是關幾天禁閉也是可以理解的。”
沙璐本來只是着急,大家又都往好處說,她很快就釋懷了。
沙璐心情一好,便轉過來問曾本之,那天夜裏從九峰山公園回來時,他曾說過,這幾天要經常過去看看。沙璐現在正好有空,如果曾本之想去,自己就開車送他去。
曾本之望着馬躍之,用商量的口吻邀請他一同去九峰山公園。
柳琴不同意,她說:“天色一暗,那地方的陰氣就重得能壓死人,年輕人還能挺住,年過七十的人千萬不要輕易往那裏跑。”
馬躍之就說:“本之兄的邀請是不能拒絕的,如果你不放心,那就跟我們一起去。”
柳琴連忙說:“好了,好了!你想去就去,可別連累我。”
柳琴就讓沙璐先下樓去將車內的空調打開,免得熱着兩位老男人了。
沙璐剛走,柳琴就嘆氣說:“你看這事被攪成什麼樣子了,時間耗費很多,一件事都沒說清楚。”
安靜說:“你還是接着先前的話說,曾小安他們去哪裏了?”
柳琴說:“按照我們最初的設想,郝文章從江北監獄出來后,先讓曾小安和他好好享受一陣兩人世界的浪漫。本來我與曾小安說好,她去我安排的那家養蜂場,開一輛養蜂汽車到大崎山,這樣我也好去找他們。沒想到曾小安也是重色輕友,一見到痴情愛人,就將朋友的話丟在腦後。我估計,是郝文章讓她將養蜂汽車開到別的地方去了。”
安靜說:“那台越野車呢?曾小安一個人開不了兩台車呀!”
柳琴說:“當天晚上我就讓人將越野車開到你們小區的地下車庫,停在你們家的停車位上。”
安靜說:“小安不在家,我們從不去地下車庫。”
曾本之對安靜的節外生枝有些不滿,等安靜閉上嘴了,他才對柳琴說:“你要是真不曉得,那我就明白了。郝文章一定是讓曾小安將養蜂汽車開到有楚墓的地方去了。”
馬躍之想也不想就說:“從大崎山到黃州,只有禹王城那一帶有楚墓。”
曾本之說:“那些楚墓是已經被發現的,說不定還有我們沒有發現,但被盜墓賊們發現的。鄭雄不是說,有人懷疑老三口將什麼重要秘密告訴郝文章了。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這時,樓下傳來幾聲汽車喇叭響。估計是沙璐在催他們。曾本之和馬躍之連忙下樓,沙璐的紅色轎車果然已停在單元門口。按喇叭的不是沙璐,而是跟在後面急於外出的另一輛車上的人。透過前擋風玻璃,可以看見,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上的兩個女人,嘴唇在不停地翻動,肯定是在說些極為不滿的話。紅色轎車剛出張家灣小區,馬躍之就接到柳琴的電話,柳琴決定留安靜和楚楚在家裏吃晚飯,讓馬躍之回頭在華中科技大學背後的喻家山一帶,找家做農家菜的酒店,也請曾本之和沙璐吃一頓。
沙璐的紅色轎車行駛到武漢大學後面,四面八方全是穿着泳裝的男男女女,路左邊的東湖裏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頭。沙璐一會兒指責車頭前面的某個女人,不明白她胖得像頭豬,還敢穿泳裝在人堆里晃來晃去,也不怕城管局的人說她影響市容。轉眼之間沙璐又對某個只遮擋住三點的女人讚不絕口,同時還替她嘆息,這麼漂亮的女人卻在這麼紛雜的地方游泳,肯定是將自己這朵鮮花胡亂插在臭不可聞的牛糞堆上了。
趁着沙璐在前排說個不停,馬躍之在後排座上小聲問曾本之:“那個叫易品梅的女博士,真的來武漢了?”
曾本之同樣小聲回答:“你怎麼連我都不相信,我什麼時候說過假話?易品梅確實打電話說她到武漢了。”
馬躍之說:“這麼說來,那個破爛學會肯定是在背後搞你的破壞活動!”
曾本之說:“別人不破,我自己也會破的。”
馬躍之說:“不早不晚,偏偏輪到你申報院士,他們就將反對失蠟法的人集中到一起,針對性很強啊!”
曾本之說:“都這把年紀了,不是拿一坨糖就能哄得住的,他們嘴裏的院士,已經和鼻屎沒有區別了。我在想他們如此興師動眾,有可能是在破釜沉舟,想畢其功於一役,將曾侯乙尊盤仿製出來。”
馬躍之說:“這是好事呀,你不是說過,這輩子若能見到曾侯乙尊盤仿製成功,哪怕死上一百次也不會掉一滴眼淚,相反,就會死不瞑目。”
曾本之說:“普天之下但凡窮盡精華而為的物品,一定是非凡之人作非凡之用。那些傢伙凡事所用的手段可以說是窮凶極惡,如果用在曾侯乙尊盤上,那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馬躍之說:“你是擔心他們會將曾侯乙尊盤當做祥瑞之物,奉獻給那些有着狼子野心的人?”
曾本之說:“正是這樣。所謂祥瑞只是一種文化暗示,但是,很多時候,暗示是可以變成某種神秘力量的。”
馬躍之說:“即便有幸仿製成功,也是假貨,不僅不會助力,還會削減他們的勢力。”
曾本之說:“萬一他們將博物館裏的曾侯乙尊盤替換了呢?”
馬躍之盯着曾本之看了半天才說:“本之兄,你可是真敢想!”
曾本之輕嘆一聲說:“躍之兄若是對鄭雄有深入了解,就會明白他是何等的膽大妄為!加上那個操縱破爛學會的膽大包天的老傢伙,使用這類手段並不是太難的事情!”
馬躍之說:“這可是罕見的豪賭!”
曾本之說:“鄭雄賭的是進水果湖,別的人只怕是在賭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天下!”
馬躍之突然嚴肅起來,說話時嘴唇離曾本之的耳朵更近:“本之兄,我再問一遍,當初曾侯乙尊盤剛出土那一陣兒,是不是真的往外冒紫氣?”
曾本之也學馬躍之的樣子,幾乎是直接對耳道說:“千真萬確!最早是郝嘉不小心,弄破手指,將幾滴血滴進曾侯乙尊盤,尊盤裏馬上冒出一股紫氣。因為覺得奇怪,我有意弄破自己的手指,也滴了幾滴血進去,曾侯乙尊盤裏同樣冒出一股紫氣。”
馬躍之猛地拍了一下坐椅,沙璐嚇得下意識地踩了一腳剎車。車身突然一晃,將馬躍之想說的話堵了回去。直到在九峰山公園門口下車后,馬躍之才對曾本之說,這件事他必須介入,否則對不起天理良心。
還沒走到郝嘉的墓前,曾本之和馬躍之就吃驚不小。待走到最近處,他倆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來是豎立的墓碑橫卧在地上,墓碑前的小小祭台被翻了個底朝天,就連用水泥封住的小小墳丘也被掀開,露出存放骨灰的青花瓷罐。不用找人詢問,曾本之也明白,有人發現華姐的行蹤了。他試着找了幾遍,自己留給華姐的紙條不見了,如果華姐曾經給他留過紙條,當然也就不見了。
曾本之和馬躍之正在相對無言,公墓管理員突然出現在身後。公墓管理員是來撇清責任的:昨天下午,有幾個人來過這裏,說是要重修郝嘉墓,將整個墓地能挖的挖開,能拆的拆開,搗弄了半天,那些人借口去運沙石水泥,隨後就不見人影了。公園管理員說,以往隔三岔五就會有人來整修自己家的墓地,也是想怎麼弄就怎麼弄,從不報備,他們也就從來不管,更沒想到還會有活人欺負死人的事情發生。
曾本之估計這事是老三口離奇死亡的那天晚上,在醫院裏見過的那些人乾的。曾本之讓公墓管理員暫且如此照看一下,回頭他會找時間再來,重修郝嘉墓。
回來的路上,曾本之和馬躍之各自想着心事,快到喻家山路時,車載收音機開始播送全國高速公路交通情況。曾本之恍惚聽到播音員說,杭瑞高速昆明市官渡區發生一起嚴重車禍,一輛寶馬越野車違規從右側超越一輛大貨車,發生碰撞后造成側翻,大貨車的女駕駛員和寶馬越野車內一男一女共三人當場死亡。播音員還痛心疾首地提醒全國各地的駕駛員朋友,駕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一定要遵守交通規則,切忌從右側行車道超車。這時,沙璐已將車停在一家農家菜酒店門前,說是在這裏吃晚飯。馬躍之先下車,曾本之正要跟着下車,忽然心裏一驚,他覺得播音員說的那輛寶馬車牌號有些熟悉,他想細聽,電台不僅換了播音員,連節目都換了。曾本之曉得這樣的信息還會重播,他不肯下車,馬躍之一聽,也回到車上陪曾本之,而讓沙璐去酒店裏買些飯菜打包帶回。
沙璐去了又回,三個人坐在車裏吃得心不在焉地,好不容易等到電台重播全國高速公路的交通情況,便停下來不吃了,生怕咀嚼聲影響收聽。電台里又換了一個播音員,只幾句話就說得車裏三個人耳朵都豎了起來:“今天上午G56線(杭瑞高速)雲南省昆明市官渡區段下行(K20+300至K30+000)處發生一起嚴重車禍,一輛雲南本地牌號的寶馬越野車,被一輛掛湖北牌號的大貨車追尾后失控,翻過護欄掉入一百多米深的山谷,車上一男一女當場死亡。肇事的大貨車也撞斷護欄墜落谷底。另據本台得到的最新消息,駕駛寶馬越野車的男子,是昆明當地身家過億的著名收藏家,同車的女子亦系著名文物鑒定專家。雖然肇事的貨車女駕駛員身份待查,但據可靠消息稱,警方已找到一份遺書,該女子自稱華姐,與所撞擊的寶馬越野車車主有殺夫之仇。”
曾本之忍不住要馬躍之打電話給柳琴,再要柳琴打電話給鄭雄,讓鄭雄通過他的管道打聽一下在G56線杭瑞高速雲南省昆明市官渡區段下行K20+300至K30+000車禍中死去的華姐,是不是老三口的妻子華姐。很快,柳琴就回電話說,鄭雄已告訴她,半小時前,熊達世打電話給老省長,十分鐘之前老省長打電話給鄭雄,甲傳乙,乙傳丙,說的都是曾本之正在關心的事:在杭瑞高速公路昆明市官渡區段車禍中死去的收藏家,正是從熊達世那裏得到所謂九鼎八簋的那位;製造這起車禍的大貨車駕駛員,正是老三口的妻子華姐。
在電話里,鄭雄略顯得意地說了一句,人生最妙不可言的感覺是坐山觀虎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