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南棠到驛館的時候是深夜。

驛館大門敞開着,紅色的燈籠高高掛起,隨風搖晃着。

風很大,肩上忽然一重,視線也被半掩住。

意柳一邊扶正斗篷,一邊為她繫緊領口。

“姑娘身體不好,見不得風,斗篷系得結實了不容易走風。”

南棠明白她話中之意,向下拽了拽兜帽朝內去。

有人上前引路:“唐姑娘請往這邊走。”

她略一點頭跟上,回首看見意柳朝她頷首。

驛館裏最高的一座樓名為聞月。

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可能是天色使然,或者是因為這個人的到來,滿目繁星。

依舊是熟悉的紅衣,這樣的顏色穿在誰身上都有幾分艷麗,而只有她看起來滿目蕭瑟,孤冷凄絕。

披風鬆鬆垮垮搭在肩上,有半邊已經垂落。女子聽聞身後零星的腳步聲偏過頭來,她的目色低垂,燭火下投出一方顫抖的剪影,晦澀不明。

不知道懷着怎樣的心情踏上這裏,她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問她為什麼回來,因為那個人。再明顯不過了。問她過得怎麼樣,可逢寧出現在這裏就已說明了一切。

橫在二人之間的也不是婚約這一道屏障。

停滯……也只能停止。

腳步止於一丈之外。

夜空冷的只剩下女子輕薄的笑意,逢寧轉過頭來看着她,南棠這才發現她的臉上有半塊火灼之跡,血肉模糊。她半身沒入昏影里,半張臉容色傾城,亦鬼似仙。

“很難看吧……”逢寧撫上自己受傷的半張臉。

“這樣一個公主無論送到哪裏都是一國的恥辱,父皇若是知曉定然不會覺得他當時做的是對的了。我真後悔沒有早一點燒上去。”

南棠沉默着上前,“陛下他……”

她什麼也不能說,沒有任何一句話可以辯解那個人曾做過的事。

“哥哥沒有來?”

南棠點頭,想起裴隨月白日聽說此事後的話。

——她想見的未必是你,也未必是我,但她既然有話要同你說,趁夜去聽一聽也好。

“殿下政務纏身,讓我代他問過。逢寧,你這樣回來,西戎那裏要怎麼辦?”

“鳳王被調走了,沒有幾個月回不去,再說,你都自身難保了還關心別人?”逢寧倒上兩杯酒。

“謝元修說你日前遭遇火劫,可有人查出什麼眉目來?”

“陛下想來還在找人暗中查訪。”她坐下來輕嗅酒杯,“是乘蝶?這麼烈的酒……”

“烈酒消愁。”

逢寧想說什麼,然而紅唇只是微微蠕動,化成一聲嘆息。

“你要小心,在他身邊的人都很危險。”

這個“他”讓南棠先覺得是皇帝,轉念卻反應過來是鄭雲情。

她再追問逢寧卻沒有肯透露,只模稜兩可道:“當年我們也曾差點指婚,可我總覺得周身有人一直跟蹤,無論是宮裏還是宮外。很多年前在獵場狩獵我曾與眾人失散過,其實是被故意引開,幸好我當時發現端倪沒有跟到深處去,獵場死了很多人,有人說是野獸襲擊,但我知道那些人早已被伏殺在林中。”

“大齊很不安全,糖糖,你這些年來一直被關着,外面的事情知道太少,但是一解禁就遇上這樣的事,絕不可能是巧合。”

“有人想殺你,亦或是對付他。”

南棠想起在西山收到的虎符和那一封相邀的密信,腦海中翻湧不休。

想殺她?父王的虎符根本不用交給她,想對付鄭雲情?成親之後的機會難道不比現在這樣處境多?

想不明白。

逢寧撫上她的眉目,“糖糖,你真像梁王妃,可你又不像她。”

“怎麼說?”

逢寧笑着搖頭,“怎麼說?如果你去過西戎,就會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西戎水深,卻也深不過大齊,有人用好多年在下一盤棋,收網的時候就是風雲巨變。”

兩雙眼睛對峙着,南棠聽不出她今日到底想說什麼,逢寧也知曉她不可能立即明白,兩個前路未卜的孤魂在此夜相聚,須臾便要分離。

南棠離開的時候腦海中一直浮現着逢寧最後那一句。

“如果到了萬不得已之時,絕不要因為我對他留手。”

當車輪碾地的聲音消散,又過了很長時間,夜風吹來些許雨意,不消片刻便滴滴答答連成一線。

雨中有誰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逢寧沒有回頭,她看着簾外春雨,聽着身後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像是在人間做了一場大夢。

“你……可還好?”

先按捺不住的居然是他,真可笑,當時是他把她推出去和親,現在又裝成這副模樣。

她壓着心裏的怨憤,聽到他的話卻忍不住將眼底的雨滴往裏收一收。

逢寧昂首望向夜幕中遙遠的宮闈,這兩處相隔不過數里,卻是她此生都不可能再跨越的距離。

她冰冷的笑起來,“王爺?鄭大將軍?還是差一點尚了公主的國朝駙馬?我該怎麼稱呼你?”

“是不是要奪走我身邊的一切你才甘心?逼得我和父皇反目成仇?逼得我背井離鄉失去在這裏的所有東西,現在連我身邊的人你都不放過,這世上你喜歡誰都可以,除了裴南棠!”

“她喜歡誰趙嘉邯不知道難道你不知道?還是你習慣了拿別人的軟肋作為自己出手的利刃?物極必反,你這樣可以一天一年,終有一日會受到報應!”

猝不及防被擁入一個渾身冰涼的懷抱,他的呼吸吐在她的耳畔,濕透的髮絲貼着她的面龐。

鄭雲情閉上眼,任由簾外雨聲傾瀉而下,心裏也彷彿有什麼破碎了。

“我已經受到報應了。”

落淚,滾燙的淚水順着眼眶滑到他的臉上,他想吻去她的淚珠,唇上卻觸碰到一片崎嶇。

驟然入目的是猙獰的傷痕,她眼中仍覆淚光,卻不是他臆想中的溫柔繾綣,取而代之的是鋒利的得意。

“這樣的我,你可還滿意?”

他緩慢撫上她面上傷疤,像是覺得輕一些就不會疼一樣,聲音嘶啞而充斥怒意:

“是誰幹的?!”

他果然生氣了。自己的玩意兒被誰糟蹋都會生氣,更何況是一個人。

逢寧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聲,那模樣似乎在嘲諷他自作多情。

而他從來不容她閃躲,擒着她的雙手逼視那雙眼眸:“告訴我!”

逢寧出乎意料的乖順,依舊是那副嘲諷的模樣:“告訴你?告訴你好讓你去殺人?還是說為你的良心贖罪!”

“我沒有!”

“你有。”她踮腳傾向他,那姿態輕柔地就像要吻上來,鄭雲情不禁向後傾頹。

待到可以垂首俯視他,並且將他的神色收入眼底。

逢寧玩味兒的笑了,一霎間如美艷鬼附體,“如果是我自己,你要殺了我么?”

他赫然反問:“為什麼?”

“難道你不知道?”

見他沉寂着,逢寧撩開袖子,光潔的皓腕上一點硃砂鮮紅如血。

逼着她把心剖開,逼着兩個人都無路可退,只有這樣才是他們該有的下場。

烈酒澆灌在她的衣上,唇齒相交間血腥味在心上瀰漫,她可能是瘋了,也可能是想要死了。

吻上去的時候他沒有拒絕,箍住她的頭髮更深的吻回去。

逢寧躺在榻上恍恍惚惚地想,如果幾年前,他肯這樣,而不是推開她,他們之間會不會是另一個模樣。

可是一切都回不了頭了。

她只想此生無憾,而從未為他想過。

抵死纏綿,有什麼在此夜消散,又有什麼破土而出。

一切都不一樣了。

回到東宮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凌波殿的燈早已寂滅,而書房卻橘光微點。

這個時辰了居然還沒有休息?南棠猶豫着要不要過去看一眼。

身側卻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怎麼站在庭中?”

意柳在她身後行禮:“參見太子殿下。”

“下雨了。”

正說著紙傘已撐在她的頭頂,完完本本地將人罩下。南棠伸手去接才發現下了雨,只是身上披了斗篷感受不到。

“殿下這麼晚還在處理政事?”跟着他往書房走,身後的意柳已識趣的悄然離去。

“理所應當。”他這麼說。

到了室內太監接傘收下,跪在一側的也只是零零星星兩個犯困的小宮人。

裴隨月伸手去解她斗篷上的衣繩,南棠下意識倒退一步,躊躇道:“殿下,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他沒再說話,逕自走向內閣。

書房從外面看起來頗為龐大,裏面卻甚是擁擠,滿牆滿架的捲軸奏章,繞到隔斷的屏風后才是他平素批奏的地方。

這裏較之簡略許多,一方案桌上擺着些許奏摺,攤開的紙頁筆墨未乾,一閱便知是剛批奏的。

牆上掛着畫院許多丹青聖手的傳世佳作,其中不乏張鑒之《飛雁圖》這樣的成名之畫。而吸引南棠目光的則是一個只有背影的女子。

這幅畫用筆並不精妙,甚至稱得上拙笨,然而用色濃淡相宜,女子身影柔和清麗,發上一朵白梅似開微綻,韻味十足。最重要的是,她未露面容卻讓人心覺柔婉的神態。

“真好看。”南棠讚歎道。

當日從此地匆匆一瞥只記得彷彿有幅女子畫像,卻未想到竟然不是素日裏流轉的仕女圖,而像是……

她的目光落到裴隨月身上,這樣的氣質簡直如出一轍。

“是不是殿下的……”

“是。”

母妃二字尚未出口他便已淡笑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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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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