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陳張出使(一)
自從在天津見識過鄭氏的大海船,張英心裏還是很想什麼時候有機會再見識一下鄭氏大船,以及鄭氏治下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這一次也算是有了這麼一個機會,看一看鄭氏到底有什麼特殊之處,能夠讓其偏居海外還能發展出如此強大的勢力。
忽然想到在談判的時候,鄭經表現出對次子廷玉的興趣,這一次不妨帶上廷玉,就算被鄭氏軟禁,有廷玉在身邊也能有些慰藉,若是鄭氏真得了天下,兒子在鄭氏長大,也能近水樓台先得月,說不得還能在新朝大展拳腳。
這就是大家族的人心,與國相比,他們更在乎的是家族的傳承,而且這種做法在這個時代算是大家族不能做法。
雖然鄭氏對士紳並不友好,但那也總比什麼都撈不着要好的多,隨着華夏在大陸的展開,未來投靠的讀書人會越來越多。
接了皇命,張英只能收拾行囊告別家鄉,帶着次子一起上路,在安慶渡口登船順着長江順流而下,十日工夫便來到了松江府華夏轄地。
當崇明關閘的華夏海軍將滿清船隊攔下之後,一盤問才知道這是滿清使者,要去承天府與華夏談判。
對於這種政事,軍隊不會插手,直接將人送到了松江總督府,將人交給了松江總督洪磊。
當滿清一干人等被帶到洪磊面前,洪磊發現這二位自己都認識,竟然是滿清的兩位漢官大員。洪磊也不拿架子,主動上前問候道:“不知兩位先生駕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陳廷敬上前拱手道:“原來是洪先生,幾年不見,洪先生已經成了鄭氏鎮守一方大員了。”
“談不上什麼大員,不過是在松江為百姓做些實事,讓百姓的日子過得更好一些。”
陳廷敬很不適應洪磊的話,按套路來說不該是說‘承蒙鄭大王不棄,虛以高位不勝惶恐嗎’?怎麼上來就是百姓如何,黔首百姓如同草芥,只要朝廷不施苛政,百姓自然就有活路,還用不着官府去干涉百姓的生計。
不過陳廷敬也是人精,自然不可能把心中所想帶出來,,口中說道:“洪先生真是愛民如子,松江百姓能有洪先生這樣的一方父母,是百姓的福氣。”
洪磊微笑着回應一句,又對帶着一個十歲左右稚童的張英說道:“敦復先生大名,洪某早有耳聞,當年天津一別,沒想到在松江又見面了。”
“洪先生客氣了,張某區區賤名,何足掛齒,遠不如洪先生主政一方,造福一方百姓。”
洪磊笑着又問道:“這位稚童是先生的什麼人?”
“此乃犬子廷玉,此次出來帶着他見見世面。”
“原來是當年大王讚譽過的孩子,進學沒有?”
張英對張廷玉說道:“回這位前輩的話!”
“廷玉拜見前輩,回前輩的話,晚輩已經開始讀《詩!”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何解?”洪磊一想到這個小孩子是大王惦記的孩子,就有心掂量掂量這孩子的分量。
張廷玉沒有直接回話,而是看了看父親,見父親微微點頭,才恭恭敬敬地說道:“回前輩!此言出自《詩經·文王,是說周雖然是西方一個古老的邦國,但是有一天要承天順命管理天下,那就要順應天命,建立新朝。”
張英對張廷玉的回答很滿意,對於滿清代明,很多的士大夫都看成是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認為滿清得天下是順應潮流的。
不然讀書人為滿清效力就找不到合理性,只有把滿清看成一次普通的改朝換代,而不是一次異族入侵亡國滅種,讀書人才能堂而皇之地站在滿清的朝堂上。
“既然周代殷商是其命維新,那麼如今的滿清代明是什麼?”
“我大清當然是應天命、順人心,成為天下之主。”
“既然滿清是順天應命,那麼為何滿清入關四十年,天下依然是連年征戰,百姓依然是流離失所?”
這個問題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難度就太大了,張廷玉歪着腦袋看向父親,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為他知道大清之所以一直戰亂不斷,眼前的這個人代表的勢力功不可沒。
可是現在他的父親是代表朝廷來這個勢力談判,有些話他不知道該不該說。
張英有些惱火,覺得洪磊不該為難一個孩子,便接話說道:“我大清之所以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是因為這天下野心家太多。”
“無論什麼時代野心家都不缺,若是沒有野心,建奴也不會以東北邊鄙之地,人不過百萬,地不過千里的小部落一舉鯨吞天下,做了華夏百姓的主子。”
“大明不是我大清滅的,我大清是應吳三桂的邀請入的關,入關時大明已亡,天下乃是流寇在肆虐。”
“當我大明弘光、隆武、永曆不存在嗎?”
“這些人可有庄烈帝的子孫?”
“大明曆來都有兄終弟及的傳統,既然毅宗子嗣都被建奴殺害,自然可以立神廟子孫繼位。”
“我大清並不承認庄烈帝之後所有偽帝,大明至崇禎十七年已亡,大清這些年一直都是在剿匪。”
“既然我們是匪,官匪不兩立,兩位先生到洪某這匪巢做什麼,難道兩位想通匪嗎?”
張英老臉通紅,自己說過的話這下子圓不回去了,他倒是很想說一句,我們是來招安的,可是這話說了自己都不信,說出來徒增笑話。
好在洪磊還算厚道,沒有窮追不捨,而是笑着岔開話題道:“張先生不要介意,洪某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我家大王不知從什麼地方聽說過這個孩子,能被我家大王認可的無一不是天下英才。
洪某也是好奇,想要考校一番,洪某代表華夏歡迎兩位先生來訪。稍後總督府會為兩位先生舉辦歡迎宴會,屆時松江府各界名流都會參與,也讓大家見識一下兩位先生的風采。”
陳廷敬與張英二人也果斷放棄這個無法辯出輸贏的話題,站在不同的立場說不同的話,最終還是要憑藉實力一較高下。
在洪磊準備的歡迎宴會上,陳廷敬再次看到了鄭氏的豪奢,酒席上在他們看來各種名貴的海鮮琳琅滿目,兩人估計這一桌子的菜肴沒有幾十兩銀子根本就下不來。
可是二人哪裏知道,這些海鮮雖然難得,但是在鄭氏卻並不是多麼貴重的海鮮,就算是在海邊生活的普通百姓,偶爾也能吃上一回。
這就是工業文明與農耕文明的差距,華夏的工業化捕撈,效率又高,成本又低,海鮮的價格自然就能非常的低廉。
尤其是普通的魚獲,在華夏領地是最便宜的肉食,甚至比普通的糧食還要便宜。
在松江府等待承天府傳回消息的時間裏,洪磊帶着兩人參觀了設在松江府各地的剿絲廠、絲綢織造廠,兩人被鄭氏的大工廠震驚了。
當兩人聽洪磊介紹說這樣一座剿絲廠擁有上千名工人同時在工作,每天能夠處理幾千擔的蠶繭,生產的生絲能夠供應好幾個絲綢工廠使用時候,兩人被震驚的無以復加。
在參訪的時候,兩人把心頭的疑惑壓下來,等到晚上回到洪磊為二人安排的寓所,陳廷敬滿心疑惑地對張英問道:“敦復!這鄭氏一個作坊就養了上千人,整個松江府這樣的工廠至少有上百家,鄭氏不怕這麼多人聚集到一起被有心人扇動嗎?”
“子端!你看到的鄭氏的隱患,而某看到的卻是鄭氏的強大,這些作坊里的工人做事都井井有條,只要稍微的訓練就能成為合格的兵員。
若是鄭氏一旦與朝廷開戰,只要一聲令下能夠召集多少訓練有素的士卒,看似鄭氏在松江的兵力不多,實則人家這是全民皆兵啊!”
“這個不重要,就算這些工人都當兵,也多不了多少兵員,充其量十萬人頂天了,鄭氏沒有那麼短視,會把所有作坊的工人都抽調到軍隊裏。
某所看到的是,松江這塊地方住了這麼多的人口,卻並沒有多少可耕種的土地,也就是說百姓所需要的糧食供應都要從外地調運。
要知道鄭氏只掌握了半個松江,這裏並不是鄭氏最核心的地方,並不會如京城那樣需要動用國家力量進行漕運運輸糧食。
那麼松江的糧食供應一定是通過商業行為進行販賣,若是這些糧食都是從我大清的土地上流出的,那就太可怕了。
這說明鄭氏已經把東南一帶基本都滲透完了,包括桑蠶、糧食,東南各地與松江鄭氏的聯繫肯定異常緊密,一旦發生戰事,這些與鄭氏有關聯的大戶第一時間就會倒向鄭氏。”
“子端的意思是說,應該收緊與鄭氏的貿易,控制蠶繭、糧食等物資向鄭氏輸送!”
“不!這是自殺行為,若是朝廷現在敢這麼做,不用鄭氏自己動手,東南自己就會亂起來,這些年陳某雖然並沒有管過戶部,但是江南的稅賦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隨着跟鄭氏交易的增加,朝廷對江南收取的賦稅日漸增多,原本那些因為禁海改桑為稻的大戶,又重新開始改稻為桑。
朝廷若是掐斷與鄭氏的貿易,不說違反了與鄭氏簽訂的條約,就說讓這些大戶蒙受巨大的損失,這些大戶也會跳起腳來反對朝廷。
朝廷不但會損失大量的賦稅,而且還將江南徹底的送到鄭氏手裏,相信鄭氏進攻江南的時候,遇到的抵抗一定會非常的小。”
張英點點頭認可了陳廷敬的說法,這時一直在旁邊沒有說話的小張廷玉忽然插話道:“爹!今天在那些工坊里,孩兒看到那些繳絲的機器竟然不用人力踩踏就能自己轉動,這是什麼原因?”
“想必是用水車帶動的吧,家鄉中有不少磨坊都是用水車帶動,這些工坊都建在黃浦江邊,使用水車之類的機械也很正常。”
張廷玉顯然不相信是水車帶動的,歪着腦袋想了一下說道:“孩兒覺得不是水車帶動的,孩兒一直觀察河邊,並沒有發現有大量的水車,反而看到工坊里有一個大煙囪一直在冒着白煙。”
張廷玉的話提醒了張英與陳廷敬,二人回憶起今天的參訪,發現確實如張廷玉所說,並沒有在江邊看到大量的水車,而剿絲廠裏面的繳絲機械整日都是在運轉,肯定不可能是人力運轉。
二人對視一眼,心中充滿了恐懼,兩人不能理解這個世上還能有不用人力、畜力、水力就能動的機械,-難道鄭氏有人會法術不成?
通過白天的參訪,二人知道今天參訪的幾家剿絲作坊都是鄭氏官營的作坊,也就是說在作坊做工的工人與大清工部的工匠差不多,可是二人卻發現鄭氏的工匠遠沒有大清普通工匠的那種麻木,整個人看起來都是精神煥發的樣子。
尤其是所有的工人都穿着統一制式的衣服,讓二人有一種進入軍營的感覺,二人不明白這些工匠為何會表現的這麼有生氣的樣子。
他不相信這些工人是洪磊故意安排給他看的,只要看到那些工人在剿絲機上熟練的動作,就知道他們整日都在這機器上做工,只有日積月累做一樣事才能有如此熟練的動作。
看着那一團團的生絲被抽出來,然後捆成一束束的絲束,這些絲束又被裝進一個個的筐子裏,
二人很期待明天去私營作坊的參訪,不知道私營作坊又會給兩人帶來什麼樣的體驗。
一夜無話,第二天二人在洪磊的陪同下,挑選了一家絲綢製造廠參觀,這是松江府本地士紳徐家開設的絲綢織造廠。
由於製造的工人大多都是女子,在進入工廠之前,洪磊提醒二人道:“兩位先生!織造廠女工頗多,因此男人進入工廠會受到諸多限制,不得左顧右盼,不得與女子私自交談,以免引發不必要的誤會。”
二人不是沒有見識的愚夫愚婦,自然知道在織造一道上,女子有先天的優勢,江南的生產的布匹大多都是女子織造,這本就不是什麼稀罕事,現在理學盛行,男女大防嚴重,有此安排也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