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沒錢讓你讀高中
家裏的門都是裏面插着,外面無法開,趙鵬學着少年時的樣子,邊砸門邊喊。
“是鵬娃啊!你咋才回來?你稍等等啊,我來給你開門。”
院子裏的路燈開了,將四合院照得通亮,緊接着廚房的門被打開,母親的腳步聲慢悠悠地向門口走來。
趙鵬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前世他從大學畢業就在外地,因為化工企業很難停產,即使停車大修領導也總是以各種理由不讓他走,中間一共也沒回過幾次家。
後來雖然不在化工企業待了,卻又因為沒有正經工作不敢回家,甚至最後母親的電話也不敢接,厭煩她關心他的婚姻大事。
人落魄了,親人的關心有時候都覺得很難接受,是另外一種折磨。
後來遇見疫情,到處隔離,又是幾年沒回家,前些日子視頻里看到母親已經滿頭白髮,臉上溝溝壑壑,皮膚都鬆軟的垂落下來。她也就是六十歲,和樓底下廣場上那些阿姨差不多年齡,可人家還能歌善舞,母親卻已經走路都是困難。
門突然開了。
亮光從院子裏射出來,照在趙鵬身上。
母親背着光,幫趙鵬把門檻拔起來,“學習任務重吧,回來的這麼晚。”
趙鵬痴痴地看着母親的身影,久久未動。
母親撐着身體要幫趙鵬推自行車,趙鵬急忙拒絕了,自己推着車子停到北邊的車棚下面。
母親在廚房門口等着他,看他停好車,才問道:“怎麼悶悶不樂的,給媽說說學校哪個同學又欺負你?是不是誰又在你書上吐痰,還是誰把你的饅頭又糟蹋了?”
“沒,都沒。”
趙鵬又被拉回到回憶里。
因為家窮,他在學校總是受欺負。同學們嫌棄他的衣服太舊,說他臟,就會偷偷把痰吐到他書上,或者桌兜里。
學校中午不放學,其他同學都用錢或者糧票在食堂吃飯,他只能帶兩個饅頭。
可因為家裏糧食缺乏,母親每次都會把麥子一直碾到最後,麩皮便會進入面里,導致磨出來的面很黑,蒸得饅頭就很黑。有一次被同學發現他的饅頭很黑,就搶走了在地上用腳踢。他被其他同學擋着,只能看着饅頭在教室後面被當成球踢來踢去。
那個野蠻的年代,霸凌不僅沒有少,反而像春天的野草,瘋狂生長着。青春年少,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純樸天真,惡魔從來沒有年齡的限制。
他後來的性格偏內向,與少年時代的生活不無關係,可以說是息息相關。
趙鵬深吸一口氣,揉揉又拍拍臉,讓臉部的肌肉放鬆。再抬起頭時,就臉上都是笑容。
媽的!
老天爺原來真的很公平,看老子前輩子活得窩囊,覺得委屈了老子,這是要給老子補償一輩子啊。
既然這樣,那不拼他個好的未來,又如何對得起這份重生的機遇。
家仇也罷,校恨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老媽你快進屋,你這傷口不能久吹風,要是感染了,我爸又要揍我。”
母親張亞麗奇怪趙鵬怎麼突然把稱呼從媽提到了老媽,她有那麼老嗎?
但看到趙鵬已經笑嘻嘻地,便不再多想。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一直想得不多,所以得到的幸福也不多。
趙鵬家的廚房還不止是廚房,是吃住一體的綜合房屋。
左邊是廚房和鍋台,右邊是一個火炕。鍋台燒火的熱量會經過火炕排出煙囪,所以做飯時火炕也會被燒熱。而且有廚房的燒火,整個屋子就一直是暖烘烘的,省去搭火爐的功夫。
勞動人民的智慧永遠不會缺席,這日節約能源的典型生活模式。
趙鵬讓母親坐回炕上,自己洗洗手,準備幫母親擀麵吃。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他七八歲就能擀麵蒸饅頭,家裏的農活也幹得有聲有色。
然而,畢竟是很多年沒有擀麵,他怎麼都沒辦法把面揉成一團,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結果要麼水多要麼面多,一會兒被折騰了半盆黏糊糊的麵糰。
頓時氣氛變得有些尷尬,他看着手上的麵糰陷入深思。
以前寫小說時故意忽視被家人發現的可能性,可事實是,人怎麼能在親人面前遮掩過去呢,除非你什麼都不做。
“怎麼,不會揉面了啊!”母親笑着打趣,“算了。你放下我來揉。媽的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做做飯沒麻達。”
趙鵬倒想拒絕,但看看盆子裏的面,還是識趣的讓給母親。
不會揉面,他也沒閑着,幫母親摘了一些小蔥,又從罈子裏挖出一勺子的咸韭菜。
家裏這個時候沒啥菜。西北地氣候回暖的晚,還有一些地沒有完全解凍,所以沒有青菜吃。鎮上倒是有賣的菜,但趙鵬家裏從不買,他們沒有錢買。
小蔥是春天才種的,長得快,一場雪后就可以吃。咸韭菜是去年冬季媽媽腌制,一個冬天還沒吃完,剛好可以吃。可以直接用來喝稀飯,也可以炒炒用來做酸湯麵。母親做得酸湯麵又細又長,趙鵬每次能吃幾大碗。
幫母親準備好菜,他便坐在鍋台前燒火。
家裏沒有碳,燒得是玉米芯,放了一個冬天,已經沒有多少火氣,很不頂燒。趙鵬一邊拉着風箱一邊在霧氣繚繞里看着母親的身影,抽空又瞧瞧家裏寒酸的擺設,慢慢地心情越來越平靜。
這是我十六歲的家啊!
母親還那麼年輕,日子雖然艱難,父母卻已經竭盡所能讓他們姐弟三人活下去,還讓他們讀書,他為什麼以前沒有想通這些事呢。
“哐哐哐!”
有人敲門,應該是父親回來了。
趙鵬急忙跑出門,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大門前,快速撥開門栓。
父親趙正直扛着一把鐵鍬站在門口。
父親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裝,同樣色澤的褲子,頭上還戴着頂鴨舌帽。他臉上落着一層層薄薄的水泥,看樣子是洗過,但沒洗乾淨。父親這個時候43歲,他結婚晚,所以在這個年代算是要孩子晚的一類人。
“爸!”趙鵬喊了聲,把鐵鍬接過來。
“開個門要半天,死在屋裏幹啥呢!”父親沒好氣地說聲,也不管門外的自行車,將鐵鍬丟給趙鵬,直接進了廚房。
趙鵬暗笑,父親年輕時的脾氣,真的是又臭又硬。他把鐵鍬放到門邊上,先將自行車推去車棚。剛到車棚,父親又出來了,不耐煩地說:“鐵掀就隨手丟那了,你怎麼不放在我墳前呢?!”
趙鵬:“……”
趕緊又將鐵鍬放進南邊的農具房。
趙鵬姐弟三人都長大后,父親的脾氣已經好了很多,尤其是退休后,他沒有負擔,徹底變成一個和氣的小老頭。他還不承認年輕時脾氣火爆,認為兒女們和妻子都冤枉他,趙鵬真想把現在的樣子給錄下來,讓他到時候看看。
再次回到廚房,母親已經將面端到炕上。
慶城缺水,農作物主要是小麥,蕎麥和玉米,還有糜子和穀子。所以吃飯基本以麵食為主。人們每天吃兩頓,早上九點到十點一頓,主要是饅頭,下午吃一頓面。
吃飯時,會將饅頭或者面和辣椒鹽醋放在一個盤子裏,端到飯桌上吃。趙鵬家窮,沒有桌子,所以父母就在炕上吃,而趙鵬姐弟三人從來不上盤子,就趴在擀麵的案板上吃飯。
今日也是如此。
父母在炕上吃,趙鵬依然可憐巴巴地端個小板凳坐在案板上吃着面。面真的很好吃,這裏醋特別香,長大後趙鵬做酸湯麵,怎麼都做不出這種味道。
“老頭子,今兒累不累?”母親問父親,母親在年輕時有點怕父親,父親雖然從沒動過手,卻吼過母親很多次。
尤其是當孩子們不聽話,父親棍棒教育時母親勸阻,父親就會吼母親:“都怪你,把這些兔崽子慣成這樣,要把我追死”
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地說:“你要給他們講道理嘛。你就是把他打死,能起什麼作用。你還要去坐牢,是故意傷害罪,你知不知道。”
“老子就算坐牢,都比看到這些兔崽子要好。快把我抓走關起來算了,關一輩子。”
母親只好陪着笑說:“那可不行,我一個人也養不大他們啊。我明明嫁了個男人,怎麼就要守活寡呢。”
父母從來不會因為孩子之外的事吵架,而因為孩子吵架的所有原因,都只有一個字。
窮!!!
貧賤夫妻百事哀,這世界上很多矛盾,痛楚,無可奈何都是因為窮。
父親聽母親的話,臉黑黑的沒有回答,而是對趙鵬說:“鵬兒,你不要報高中了吧。報個中專,出來還包分配。讀高中我沒錢讓你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