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陰差陽錯(3)
天蒙蒙亮,水面上有微微的霧氣。江上的風很小,水流也不甚速。不知何故,有一隻漁船趕上來,船頭直撞後面的木排,將連接兩個排中的鐵馬扎撞脫,使一個單排自己漂走了。甘木站在竹篷後頭正要進去,一聽起了爭執,就背轉了身來。他隱約看見江中有木排離群,立刻跳下水,往排那裏游去。
那漁船上一個長臉漢子,站在船頭,冷笑道:“叫你們搭兩個人去臨資口,是瞧得起你們。要你們同意了嗎?一聲不響就走,好啊。我們一站一站伺候你們!有本事你們不靠岸。”說完,撥轉船頭,往江邊劃去了。
薛蓋在從頭排棚里出來,大喊道:“誰在搞事啊?”
後排上一個後生答道:“嘿。昨晚上一漢子在灘上叫,說要搭兩個人去湘陰。不熟,就沒理他。誰知還搞出事來了。”
“離開的排上有誰呀?”
“沒誰。就曾家小姐在竹篷里睡。只怕還沒醒呢。”
“有人去救沒有?”
“有。前排剛才有人下水,還差一截呢。”
薛蓋往江上看去,望見有一個頭漸漸逼近木排,就放了心。轉頭看馬埠對岸,見那漁船停在江邊,那漢子跑上岸不見了。又擔起心來,喊道:“你看對方是什麼人啦?”
“什麼好人嘛?八成是私鹽販子。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我們不要去惹。他們也不敢真到江上鬧,我們排幫可不是吃素的,聽說方幫主從龍陽來了,如今正在羞山一帶呢。”
甘木攀住排沿,歇了一口氣,往排上一看,只見上面除了竹棚,什麼都沒有。棚里又不敢去看。剛才在游水中,聽見薛頭兒他們問答,那兒正睡着個少女。甘木躲還來不及呢。柳翩慧有一回問甘木,為什麼老是躲着她走?甘木回答道:“黃牛不同水牛過,伢子不同妹子過!”那柳翩慧笑得一口茶噴出老遠,對游志勛道:“你說,他在哪裏學的這精闢話?島主可沒這水平。”游志勛回道:“個人遭遇不同也。我要是年輕時知道這句話,如今也少受多少苦。”他難得開玩笑,柳翩慧倒是怔了一怔,才撲上去錘他。
甘木移到排前,胸口朝天,雙手抓住木頭,用腳蹬水,將木排慢慢往大隊方向引。他七歲上在洢溪邊,滑到水裏,一開始驚慌失措,接着發現自己浮起來了,三五兩下就回到了岸邊。好像天生會水似的。後來大了,他將踩水的本事教與孫喜,也不敢說自己沒學過。他有個模糊的記憶,好久好久前,有個很高大的人,將他扔進一條藕河裏,他大口大口地喝水,也沒人管。本事好像就是這麼來的。
太陽出來了,資水裏有一道彩光閃耀。甘木就在這時,鬼使神差地看向了竹篷口。那裏,也有個少女,正看向他。他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說不清是誰更吃驚。兩個人都呆了。
他們在一樣的年紀,在一條奔流的江上,相遇在木排。一個在水上,一個在水下。他們互不相識,又好像認識了幾千年。那是流淌在歲月長河中的靈性,那是滋養在青翠樹林中的感應,那是波動在美妙心弦的默契。他們同時笑了。他們是友善的,那是人心最美的描述。他們是靦腆的,那是身體最真的姿態。他們是羞澀的,那是少年最好的底色。
曾暖霜收回目光,她知道自己臉紅了,可是不還有太陽嗎?太陽照在臉上,臉不就是紅的嗎?這樣的小心思,會不會被看出來?她又飛快地瞄了甘木一眼,確認了甘木好像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她臉上更紅了,只有正午的太陽,才可以曬得這樣紅。正午的太陽還沒到,那水中的小太陽卻可以使心暖暖的,柔柔的,甜甜的。她簡直羨慕那少年可以躲在水中,她斷定他一定感覺不到她的心,他的心必定涼涼的,硬硬的,酸酸的。她在心裏笑,漸漸地,笑到嘴角,笑到眼窩,笑到眉毛,笑到整個臉,整個身體。這回徹底露餡了。她,曾暖霜,一個端莊少女!哼!
如果此時佛祖將慧眼看向江上,他一定會很驚奇。冰冷的江水使甘木很快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該,但還是又看了一眼。那種觸電的感覺很難受,因為全身只有脖子上是熱的。頭部的熱量,無法傳到身體其它部位。而寒冷卻可以直達掌尖。此時他也許需要清心咒,可他不懂。他只有念叨偷學來的十四字箴言:黃牛不同水牛過,伢子不同妹子過!他說得咬牙切齒,每個字都走了心,一遍又一遍!終於,他的心讀聲越來越弱,他心裏藏着一隻蚊子!咬得他的心痒痒的。他自己已無能為力。他的信念開始崩塌,他引以為傲的純童子身份,正塗上青色的偽裝。呿!我,甘木,一個無用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