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與酒
新曆十八年,正月二十五,已是立春后的第十九天,去年一整個冬天未見的雪,忽然降臨人間,紛紛揚揚,如同漫天飄着鵝毛。
就在下雪之前的半個時辰,陸姝給自己溫了半壺酒,一小杯一小杯地獨酌,喝得微醺,臉上微紅,然後伸了一個懶腰,念道:“看花要看半開,飲酒要飲半醉,餘生足矣。”
此話剛好被從門口經過的老奶奶聽到。老奶奶停下來說道:“年紀輕輕的,怎麼就餘生了?”
微醺的陸姝搖搖晃晃走到門口,扶着門框說道:“奶奶,我是一條魚,說的是‘魚生’,不是‘餘生’。”
老奶奶連連搖頭,顫顫巍巍離去,邊走邊說:“喝多了酒就說酒話。我年輕的時候喝多了還以為自己是小仙女下凡呢。”
陸姝知道這位老奶奶不是小仙女下凡,而是小狐狸變成的。她模模糊糊看到老奶奶身後長着一條掃帚那麼大的尾巴,它努力地蜷縮着,生怕被人看到。
清醒的時候,陸姝是看不到她的尾巴的,唯有微醺的時候能看到她的破綻。
難怪鎮上那個書生說“活在人間,最好的狀態,大概就是半醉半醒。太清醒會凄涼,太沉醉會迷惘”。
半醉半醒,才能看清人間世相。
陸姝心中輕嘆,做一隻山林間自在的狐狸有什麼不好,非得做一個夾緊尾巴做人的人。
老奶奶就住在這座無名山的半山腰,陸姝住在山腳下。老奶奶每天都要從陸姝門前過去,然後過來。
老奶奶自稱姓白。陸姝一聽就要發笑。
天下修鍊成人的狐狸都自稱姓白。狐狸都說得煞有介事,聽的人早已心知肚明。
因此,陸姝還是一條魚的時候,就想着以後該姓什麼。後來,她決定姓陸。自己本是魚,離不開水的,偏偏姓了陸,這種反差應該能掩飾身份。
認識老奶奶之後,她回想自己取名的緣由,忽然心有餘悸。
不會天下修鍊成人的魚都自稱姓陸吧?
可惜她還沒有遇到過其他修鍊成人的魚,無法驗證這一猜想。
也可能遇到過,但人人都有防備之心,不會輕易表明身份,或許就因此錯過了。
暈暈乎乎的陸姝看着老奶奶的背影,想了許多。
老奶奶消失之後,陸姝回到房中,背對香床,然後往後一倒,仰躺在床上。雖然後腦勺磕得響亮,但愜意極了。
矇矓之中,她聽到一個笑聲,像是看了她的笑話,卻又立即噤了聲。
她立即朝門口和窗口看去。空空蕩蕩。
該是幻覺吧。她心想。
一陣睡意襲來,她想就此睡去,忽然想起魚死之後才肚皮朝天的,頓時心中一慌,連忙翻了一個身,趴在床上進入了夢鄉。
在夢裏,她又回到了魚游水中的時候。她跟着其他魚兒在激流中穿梭爭渡,無比暢快。
渡過激流之後,水緩了許多。她在水中抬頭一看,看到了一棵開滿梨花的樹,樹下坐着一位持卷閱讀的書生。書生眉頭緊鎖,像是遇到了解不開的謎。
書生的襟帶一端落在水中,隨着水流游來游去,彷彿有了生命。
她忍不住去啄那襟帶。
她是羨慕人的,愛屋及烏也羨慕人身上的衣服。如果自己有人身,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
沒想到她的動作打擾了那位書生。
書生將目光從字裏行間挪開,轉而低頭看着這條啄他衣襟的有趣的魚。
她感覺書生正在看她,從水中抬頭一看,剛好撞上了書生的目光。她忽然心慌意亂,往水深處鑽。
這時,她聽到岸上的書生惋惜地說道:“我又不會捉你,你跑什麼呢?”
她並不怕人捉,如果能被人輕易捉住的話,她也修不到人身。可是她也不明白怎麼忽然間就慌亂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從水深處往上浮。到了剛才的地方,她發現書生已經不見了。一陣風起,樹上的梨花紛紛落下,如同冬天的雪。
她感到有些冷,哆嗦了一下,就從睡夢中醒來了。
往外面一看,大雪紛紛揚揚,有的雪花已經從門口窗口飄進來了。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陸姝攏了攏衣服,走到屋檐下,伸手去接落下的雪花。
接在手心的雪花還沒來得及看,她就發現庭院裏的雪地有些不正常。
從窗外到院門口居然有一串人的腳印!
顯然有人趁她醉酒睡着的時候來過這裏!
那串腳印只有鞋尖朝外的,沒有朝內的。想必那人來的時候也沒曾想今天這個時候會下雪,又因什麼事在這裏耽擱了一會兒,走的時候便留下了這麼醒目的痕迹。
而她喝得暈暈乎乎,全然不知!
陸姝趕緊順着庭院裏的腳印走到了院門口,看到那串腳印一直延伸到了院前的大路上。
大路上的行人多,路上的雪早已被人踏化,變得泥濘。而從她院子裏出來的腳印就如一條躍入水中的魚,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這條大路一直往北,走兩天一夜,便能抵達皇城,皇城名為落陽城。當然,這條路不是通往落陽城的主幹道,路不夠寬也不夠平坦,驛站幾乎沒有。但是有些人為了走捷徑,會從這裏去落陽城。
皇上的八百里加急常常從這裏經過。陸姝常在夜裏聽到“嗒嗒嗒”的急促的馬蹄聲。
偶爾也會有押解地方官員的囚車從這裏經過,那必定是皇上有意交代的。囚車上的人必定是皇上痛恨的人,走這條路的話,囚車非常顛簸,又沒有什麼補給,到了晚上只能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受的苦要比走那條主幹道多得多。官員大多過慣了舒適生活,經路上這麼一折騰,很多沒來得及面聖就死了或者一病不起,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陸姝見腳印找不到了,只好反身回來。
她又溫了半壺酒,卻沒了心思喝。
這腳印到底是什麼人留下的?
若不是今日忽然下了雪,都沒有辦法知道有人趁她睡着的時候來過。
那人是今日恰巧來的,還是往日裏也來過,但是她沒有發現?
她起身去各個房間仔細檢查了一遍,東西未丟一件。她仔細想了想,以前也不曾丟失過什麼。
思來想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在她斟了一小杯酒要喝的時候,外面響起了腳踏雪地發出的“嘎吱嘎吱”聲。
她心想,莫非那個人知道行蹤暴露了,於是回來自首了?
她放下小酒杯,欠身往門外探看。
一個一襲黑衣、頭戴斗笠的人已經進了院門,走到庭院了。
那是她認識了兩三年的老相識。雖然她還不知道這位老相識的名字。
這位老相識是只貓,在人間已經有三百多年了,尚未修得人身。目前寄居在無名山另一邊的一戶王姓人家裏。
是的。用老相識自己的話來說,這是“寄居”。它還沒有人身,不能自立門戶,免得被人識破。而且混跡人群之中,多多少少能沾染些人的靈氣,有助於修鍊人身。
而陸姝覺得,這樣多多少少也會沾染些人的習氣,損耗修為,反而不利。
她跟它說過這樣的話。
它不以為然。
“我不是依靠他們,是他們離不開我。我不是他們的附屬,我是他們的主人。他們供我吃,供我住,還要討我開心。若不是看在他們誠心實意伺候我的分兒上,我早離家出走了。”它說。
陸姝便不再相勸,畢竟世間萬物各有各的活法。
老相識的腳步奇輕,要不是今天有雪,陸姝是聽不到腳步聲的。
“又喝酒呢?”老相識看到陸姝正欠身看它,便主動打招呼說道。
陸姝點點頭。
老相識走到門口,將斗笠脫下,拍了拍上面的雪,然後放在了門口,接着抖了抖身子,將身上的雪抖下來。
陸姝見它抖身子的時候跟落水的貓抖身上的水一模一樣,忍不住“撲哧”一笑。
它的臉初具人形,但眼睛的瞳孔還是一條縫,鼻子還是濕潤冒熱氣,鬍鬚還是往兩邊撒開的貓鬍鬚。一笑還是貓臉模樣。
它的修為還是太淺,處處都是破綻。
它不以為然,走到桌前,將她斟好的溫酒先喝了。
“真是好酒!”它讚歎道。
“能不能用你的杯子?”陸姝從旁邊又拿出一隻小酒杯來。那是她給它備着的。
“呵,王家的人都用他們吃飯的碗給我裝貓食的!”它得意而又不滿地說。
“在這裏就得聽我的。”陸姝將拿出的小酒杯塞給它,然後給它斟滿。
它擺擺毛茸茸的手,說道:“不能喝了。回去讓王家人聞到酒味,我可就穿幫了。”
說完,它又問:“你這裏還有蓮子吧,給我吃兩顆。我只吃蓮子心,蓮子米你還能留着煮粥喝。”
夏秋季的時候,它每次來這裏都找她要苦瓜吃;沒有苦瓜的季節,它每次來都要蓮子心吃。
陸姝喜歡喝蓮子粥,附近池塘里的荷花結出蓮子之後,她便採蓮回來,將蓮子儲存。
陸姝起身去取了幾顆蓮子來,放在它面前。
它高興地剝開蓮子,取了中間一點兒綠色的蓮子心,放入嘴裏,頓時苦得它齜牙咧嘴。可它毫不猶豫地又剝開一個,將蓮子心又扔進嘴裏。
“哎,你就這麼喜歡苦味?”陸姝問道。她早就想問了,今天才說出來。
它搖搖頭。
“不喜歡?不喜歡你還吃?”陸姝迷惑地問。
莫非這貓有受虐傾向?這麼一想,她暗自打了一個哆嗦。
“還不是為了儘快修得人身。”它像是受刑一般面目痛苦地將兩個蓮子心一起吞下。
“吃蓮子心跟修人身有什麼關係?”陸姝茫然問道。
吞下蓮子心之後,它如同剛剛受完刑的犯人一樣稍微放鬆而又萎靡地說道:“三年前我聽到一句在人間流傳頗廣的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茅塞頓開!前幾百年的修行都是走了歪路。原來吃苦中苦,能成人上人!我多吃些苦,不求成為人上人,只要成為人就行了。”
陸姝一愣。這句話的本意好像不是這樣的。可是見它剛剛吞下兩顆奇苦無比的蓮子心,她不忍心立即戳破,猶豫片刻後點頭說:“也許是的吧……”
可能是嘴裏還有殘留的苦味,它將陸姝給它斟好的酒倒入口中,像漱口一樣在嘴裏咕嘟了幾下,然後咽入肚子裏。
放下酒杯,它已然有些醉意了,捋了捋鬍鬚,揮舞着爪子說道:“你可知道,最近皇城裏出了大事?”
陸姝漫不經心地問道:“什麼大事?”
“皇上心愛的寶物失竊了。”它說道。
陸姝心想,我最心愛的是柜子裏的衣服,倘若屋裏進了小偷,其他東西被偷走也就罷了,再買就是,要是衣服少了一件,那是必定要去縣衙申冤捉賊的。
雖然衣服也可以再買再做,但衣服跟其他東西是不一樣的。
“那皇上一定很傷心。”陸姝同情地說道。
“嗯。皇上已經下旨,無論如何要將盜走寶物的人捉拿歸案,要將寶物完好無損地找回來。”
陸姝覺得皇上對待寶物跟她對待衣服是一樣的。
“可是你知道嗎,據說那個盜賊逃到我們這裏來了。官兵已經到了山那邊,挨家挨戶搜查呢。你要小心一點兒,說不定那盜賊會躲到你這裏來。睡覺的時候可要把門窗關緊嘍!”
陸姝頓時心中一慌。剛才醉酒睡覺的時候她沒有關門窗。
莫非外面那些腳印是盜賊留下的?
老相識醉眼迷離,腦袋一歪,趴在了桌子上,緊接着鼾聲響亮。
“酒量真是太小了。”陸姝搖搖頭。
它的修為本來就淺,酒勁一上來,法力便全無。它很快變回了一團貓,蜷縮在桌子上。
陸姝將剩下的酒喝完,然後一邊看外面的雪,一邊等它醒來。
等到傍晚時分,它還沒有醒過來。
陸姝扯了扯它的尾巴,它沒有一點兒要醒過來的意思。
陸姝心想,它在王家人的眼裏那麼重要,如果天黑了還不回,王家人應該會着急到處找的。
於是,她加了件衣裳,抱起它,想要繞過這座無名山,將它送到那戶養它的人家去。
她本想翻山過去的,但是落了雪的山路濕滑,容易摔跤。再說了,翻山的話必須經過老奶奶住的地方,免不了又要聽老奶奶絮絮叨叨一番。
更何況她聽老相識說過,老奶奶每年都要帶一個年輕男子到半山腰去,只見有上去的,沒見過下來的。
她還聽人說,有人見老奶奶嘴裏咬得嘎嘣響,便問老奶奶吃的什麼。老奶奶說她吃的豌豆,豌豆沒炒裂,只能放在嘴裏慢慢磨。那人見老奶奶掉了兩顆豌豆在地上,等老奶奶走後,那人過去撿起來一看,哪裏是豌豆,分明是一塊塊碎骨頭。
那人大概沒見過老奶奶往山上帶年輕男子,所以認為老奶奶有啃骨頭的嗜好。
而陸姝先聽了老相識的話,再聽那人的話,便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因此,她能避開老奶奶的時候就避開,老奶奶經過她這裏的時候能不搭話就不搭話,除了剛喝完酒的時候。
對她來說,偶爾說些平時不敢說的話,就像魚兒偶爾需要吐泡泡一樣,不吐就會憋得難受。
鎮上那個書生酒後喜歡吟詩,她認為那也是說話,也是吐泡泡。
陸姝抱着老相識出了庭院,踏着雪繞着山,往姓王的那戶人家走。
走了不遠,她聽見前面響起了輕快的馬蹄聲。
轉了一個彎,她就看到了三四匹馬,馬背上有穿着錦衣綢緞的人,那些人的腰間掛着雕花牌。她知道,這些人是朝廷派來捉拿盜賊的。
領頭的那個人長得英俊,臉上卻冷冷的,像被大雪天凍住了一樣面無表情。他身後的披風被吹得獵獵作響。
幾個人中就他有披風,表明了他身份不同。
“喂!小姑娘,站住!”他兇巴巴地喝道。
陸姝嚇了一跳,隨即不服地暗自心中嘀咕道,小姑娘?老娘修鍊了六百多年,你叫奶奶叫小祖宗都不為過,居然敢叫我小姑娘?要不是你身後還有幾個人,我非把你扁成武昌魚不可!
心裏雖然這麼說,她還是乖乖地站住了。
“你是這裏的人吧?”他居高臨下地問道。
陸姝微微欠身,施禮道:“是。”她心裏卻大罵他是笨蛋,這都什麼時候了,在這裏行走的難道不是這裏的人嗎?
“那我問你,此山叫什麼名?”他問道。
“回大人的話,無名。”她回答道。
“沒有名字?”他問道。
“此為無名山。”她說道。
“哦,沒有名字的山。”他點頭說道。
“它就是無名山。”她耐着性子說道。
好氣呀,可是還要面帶微笑。
“好吧。沒有名字也別有一番意境。既然如此,我就給它取個名字吧。”他抬頭往山頂上看了看山上的風景。
陸姝一頭霧水。既然沒有名字也是一番意境,你又何必多事取個名字呢?這麼笨,又自相矛盾的人,是如何做官帶兵的?想來必是紈絝子弟。
“從今以後,它就叫無名山吧!”他大手一揮,興緻勃勃地喊道。
陸姝再也忍受不了了,對着他直翻白眼。
他低頭一看,恰好看到她的白眼珠子,驚訝不已,俯身道:“喲?這小姑娘眼神不好?”
說完,他將馬鞭插在腰間,將手伸到她的額頭前上下揮舞。
“沒瞎呢!”陸姝沒好氣地說道。
“那你翻什麼死魚眼?”他問道。
陸姝心裏“咯噔”一下。
“呸呸呸!不吉利!魚眼就魚眼!什麼死魚眼!”陸姝憤憤道。
其他幾人哈哈大笑。
他那冷若冰霜的臉也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死魚眼有什麼不吉利的?”
“是眼!不是魚眼!更不是死魚眼!”陸姝急忙補充道。
“好了,好了,小姑娘,我問你,你要說實話。今天你可曾見到什麼可疑的人物來過這裏?”他又板起了臉。
他身後一位士兵大聲道:“皇上心愛的寶物被盜賊偷了,我們一路追到了這裏。如果你說謊,那可是欺君的大罪!”
陸姝連忙搖頭說:“沒有!”
“真是奇了怪了,應該就在附近的,怎麼沒有了呢?”他眉頭皺起,然後將手一揮,“那就走吧,我們去別的地方找找。”
說完,他揚起馬鞭,鞭子尚未落下,馬兒就撒開蹄子飛奔起來。
其他幾人急忙驅馬跟上。
陸姝這才想起中午時分在雪地里看到的可疑腳印,想要喊他停下。可是他們已經不見了蹤影。
路走了大半,老相識卻醒了過來。
它的瞳孔大了許多,不再是一條細細的縫。
“哎?這是哪裏?你要把我弄到哪裏去?”它問道。
陸姝嚇了一跳,差點兒撒手將貓扔掉。
“天哪,貓怎麼會說話?”陸姝神色慌張地看着手裏的貓。
很快她就反應過來了,這是只修鍊了數百年的貓妖,自然會說話。平時她與它相見,它都是半人半獸的樣子,會說話也就不奇怪了。乍一見貓的模樣且發出人的聲音來,她不禁大驚小怪。
她乾咽了一口,轉而說道:“哦,哦,那個……你喝得有點兒多,剛才睡著了,我看時辰不早了,這不,想送你回去,已經走了一半路了。”
貓扭頭看了看兩邊,發現是在回去的路上,頓時放下心來。
它從陸姝的手裏跳了下來,然後說道:“謝謝你啦,我自己可以回去。你就別送了。”
“都已經走到這裏了,就送你到了再回吧。”陸姝說道。
反正閑來無事,她倒想打發無聊的時間,沿着山路走一走。
“別了,別了。我自己回去。你送我回去不太好。”它堅持說道。
“怎麼不好了?”
它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我還沒有做好把你帶回家的準備。”
“什……什麼?”陸姝氣得朝它踢了一腳。
它一閃,然後撒開四腳往前面跑了,身後留下一串梅花腳印。
陸姝無奈地搖搖頭,看着它逃竄的背影,嘆息道:“這貓是廢了。看來真不能混在人群中太久,靈氣沒有吸到半分,俗氣倒是越來越多。還吃什麼苦瓜蓮子心,唉,這樣再修鍊三百年恐怕也沒有什麼作用。”
“哪還用三百年?過不了一百年,它就灰飛煙滅了。”一個聲音在陸姝的身後響起。
陸姝吃了一驚,回頭一看,住在半山腰的老奶奶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
老奶奶慈祥地笑了笑,說道:“沒嚇到你吧?我聽說從皇城逃出來了一個盜賊,好多官兵在這裏尋找他。我就出來看看,別讓那盜賊到我們這座山上來了。我家裏錢財沒有,但是有好多好吃的豌豆,我得防着點兒。”
陸姝想起“豌豆”的傳聞,打了一個寒戰。
“它活不過一百年了?”陸姝雖然有點兒怕她,但好奇心戰勝了恐懼。
老奶奶望着貓的方向,說道:“嗯。它有九條命,已經用掉八條了。還剩一條命,在這一百年中必會用掉。”
“您是怎麼知道的?”陸姝知道她是狐狸變化而成,她比老相識要大很多歲,比老相識在這裏住得久,自然知道一些老相識的秘密。但是陸姝要假裝認為老奶奶是七八十歲的老奶奶。
“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活的年歲久了,就會知道很多原本不知道的秘密。”老奶奶回答說。此時她好像沒有刻意要在陸姝面前掩飾太多,但也沒有將話說得太明朗。
“貓真的有九條命?”陸姝問道。
“要看它已經用了多少條。”老奶奶巧妙地回答道。
“您還知道什麼秘密?”陸姝問道。
老奶奶笑着說:“修得大成的魚,遇到命中注定的人之後,記憶只能保持七年。七年之後,就什麼都忘卻了。”
陸姝暗暗吃驚。莫非老奶奶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還是早就知道了?
但她不能露出破綻。
她假裝平靜地問道:“為什麼只能保持七年?”
老奶奶說:“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比如說桃花春天開,梅花冬天開,比如說貓有九條命。”
她緊接着問道:“那您說,是貓的命比較好,還是魚的命比較好?”
老奶奶似是而非地回答說:“貓的命有九條,九條之後,便是死亡。魚的記憶有七年,七年之後,便是重生。你說誰的命好?”
陸姝思忖片刻,說道:“貓的命好。”
老奶奶說:“哦?我以為一般人都會說魚的命好。”說完,老奶奶掏出一把什麼東西,扔進了嘴裏,咬得嘎嘣作響,讓人擔心她的牙齒受不了。
陸姝心想那就是她害怕盜賊偷走的“豌豆”,老奶奶擔心的應該不是“豌豆”被偷走,而是盜賊發現“豌豆”的秘密。
每個修鍊成人的妖怪都怕人發現自己不是常人。那樣會讓自己暴露在非常危險的境地。
陸姝聽着那嘎嘣的聲音,心彷彿被人抓撓,非常不舒服,於是說道:“奶奶,天色不早了,您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要回去休息了。”
老奶奶一邊嚼着“豌豆”一邊說道:“我還沒有說完呢,明天你就會遇見命中注定的那個人。”
陸姝頓時心中小鹿亂撞,又有些害怕。
這麼說來,我的七年就要開始了?她心想。
她不能問老奶奶她的七年是不是開始了,即使被看破,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也得假裝若無其事。
“您是怎麼知道的?”陸姝問道。
老奶奶說:“四月的風一吹,我就知道桃花要落了;月亮長了毛,我就知道雨水要來了。你說我是怎麼知道的?”
陸姝不知道該不該信她。
“我不該多說的,免得你今晚睡不着覺。”老奶奶笑道,然後擺擺手,往半山腰去了。
陸姝才不會睡不着覺。她回去之後,照例又溫了半壺酒,喝暢快了,往床上一躺,和衣而睡,鼾聲微微。
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她起來往外一看,大部分的雪已經融化消失了,只有角角落落里還有一些殘餘。
她還是一條魚的時候,就很喜歡化雪的時節。冰凍了一個冬天的水面重新活絡起來,整個世界從沉睡中蘇醒,就如酒後初醒,雖然還有那麼一些昏沉,但意識已經漸漸清晰了。
眼睛看到院門口的時候,她想起了昨天的那串腳印,又想起那個給無名山取名的紈絝子弟。
那串腳印應該就是盜走皇上心愛之物的盜賊留下的。盜賊來這裏,就是為了躲避官兵搜查。就在這時,或者稍晚一些,外面下起了雪。等到她從醉酒中醒來,那盜賊為了避免暴露,不得不走,於是在雪地上留下了痕迹。
一定是這樣的。陸姝心想。
這樣一想,她心中就不安起來。
她決定去一趟縣衙。
到了縣衙,她被門口的衙役攔住。
她忙說她發現了盜賊的行蹤。
衙役將信將疑,問道:“盜賊飛檐走壁,武功高強,若是被你碰到,你還能活到現在?”
陸姝心中憤憤地想,無論盜賊有多厲害,他能活過幾個一百年?老娘要不是貪了點兒酒,早就把盜賊拎來縣衙領賞了!哎呀,以後可不能貪酒了,要是碰到心狠手辣的盜賊,那可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哎?不對,我本來就是魚肉啊!再說了,我是魚,本就離不開水,酒水也是水嘛。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該喝還是要喝。
衙役見她兩眼放空,以為她被盜賊嚇壞了,轉而相信了她的話,急忙回裏面稟告。
不一會兒,衙役回來了,說:“縣太爺有請。進來跟着我走。”
陸姝“哦”了一聲,心慌慌地跟着他往縣衙大堂走,左顧右盼。
衙役見她到處看,說道:“這裏可是縣衙!別沒規沒矩的!眼睛看着腳面!進了大堂就跪着。縣太爺叫你抬頭你再抬頭。”
陸姝連忙低下頭,看着地上行走的腳。
她跟着上了一個台階,就聽到衙役說道:“跪在這裏吧。”
陸姝正要跪下,又聽到前方一個聲音說:“原來是女兒家,你拿個墊子給她。”
衙役丟了一個草蒲團給她。她跪在了草蒲團上。
她覺得這聲音有幾分熟悉,但聽了衙役的話,不敢抬頭去看。
“你是什麼人?住哪裏?叫什麼名字?”前方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跟剛才的聲音有天壤之別。
陸姝回答道:“民女姓陸名姝,住在無名山腳下。”
“無名山?我命名的那座山?”先前熟悉的聲音又響起。
陸姝忍不住抬起頭來。只見大堂之上坐着留着長須板著臉的縣太爺,縣太爺旁邊還站了一個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頭一天把無名山命名為“無名山”的獃子!
“原來是你!”陸姝忍不住大聲說道。
那個獃子幾乎在同時說:“原來是你這個小姑娘!”
陸姝又差點兒翻白眼,但想起他說的“死魚眼”,急忙閉上了眼睛。她怕控制不住自己,閉上眼睛的話,既可以翻白眼,又可以不讓他看到。
“我昨天問你的時候,你不是說沒有看到嗎?”那個獃子氣得兩眼瞪圓了。
長須縣太爺將驚堂木往案子上一砸,厲聲道:“大膽民女!你可知道你犯了欺君之罪?”
陸姝嚇了一跳,心想:糟了糟了,難怪人人都說“生不入公門,死不下地獄”,這公門真是來不得呀,一來就犯了欺君之罪,要殺要剮。
她依稀記得另一條修鍊多年但未成功的魚同伴說過,他們魚類很多生來就是被殺被剮的命,多少夥伴最後在砧板上被殺,跟犯了欺君之罪的犯人一樣遭受酷刑。她那時聽了,嚇得哆嗦,更加堅定了要修鍊成人的念頭。
沒想到修鍊這麼多年,最後自投羅網,將自己送到別人的砧板上來了!
她急中生智,大聲喊道:“冤枉啊!這位大人昨天確實問過民女,但問的是民女看見過盜賊沒有。民女確實沒有看見盜賊!”
縣太爺怒道:“大膽刁民!你來這裏是報告盜賊行蹤的,現在又說沒有看見過盜賊!”
陸姝回道:“青天大老爺!民女確實未曾見過盜賊,只在庭院中看到了盜賊的腳印。要不是前天下雪,民女連盜賊的腳印都看不到。”然後,她將那天酒後醒來看到的一幕說了出來。
“民女後來才聽說有盜賊從落陽城逃了出來,所以今天才來說明,希望奪人之愛的盜賊早日落網!”陸姝惶恐地說道。
“原來是這樣!”那個獃子似乎暗暗鬆了一口氣。
這時,兩旁手持殺威棒的衙役中有一人說道:“大人,小的前天跟隨李將軍去無名山附近搜查的時候,發現明德學堂本該當值的先生不在。小的問了鎮上的人,說是往無名山方向去了。”
明德學堂是緊挨無名山的小鎮上的學堂。學堂里除了二三十個讀書的小孩之外,只有一個教書先生。教書的先生便是說出“太清醒會凄涼,太沉醉會迷惘”的書生。
陸姝偶爾去鎮上逛的時候,會順便去那學堂邊上聽一聽裏面念書和講課的聲音。那句話便是她聽來的。
雖然聽過很多回,但她從未與那書生打過照面,不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在她心裏,那書生與她已經是熟人了,從未見過面的熟人。
恰纔聽那人說了那話,陸姝大為驚訝。
莫非那天中午來到我窗前的人就是他?看到她的後腦勺磕在床上忍不住發出一聲笑的人也是他?
可是,他怎麼會偷皇上的東西呢?
縣太爺問那衙役:“此事你前天為什麼不報?”
衙役說道:“小的以為學堂的先生偶爾出去不足為奇,剛才聽她說起雪地上的腳印,小的聯想到此事,才覺得有些蹊蹺。”
“這麼說來,這個教書的先生就是那盜賊?”縣太爺像是在問那衙役,又像是在問自己。
那獃子說道:“一個教書先生哪有從皇宮盜出寶物的通天本領?巧合而已吧。我看躲到她庭院裏的人不一定就是那位教書先生。”
縣太爺恭敬回道:“將軍,茲事體大,不可含糊。躲起來的到底是不是那位教書先生,我們喚過來問一問就知道了。”
縣太爺對那衙役說道:“你速去明德學堂傳那教書先生過來。”
衙役領命而去。
陸姝心裏惶惶不已。若那天到窗外的真是他,豈不是我牽連了他?
那縣太爺和獃子坐得無聊,便找話說。
縣太爺問那獃子:“將軍,冒昧問一句,皇上丟的寶物是什麼寶物?等盜賊找到了,我也好將寶物追回來。”
陸姝也心生好奇。
那獃子搖頭說道:“我只領了捉人的旨意,不曾知道盜走的是什麼寶物。我托宮裏的人問了,說是皇上似乎不願說明。總管太監細細盤查了宮中物件,卻未發現有何重要寶物丟失。不過既然皇上下了旨意,下面的人只能照辦。”
陸姝一邊聽着他們說話,一邊想起了半山腰老奶奶昨天說的話。老奶奶說今天她會遇到命中注定的人,難道說的是那個獃子?
這麼一想,她不禁臉上一熱。
呸呸呸,如果命中注定的人是這個獃子,那魚生還有什麼意思?不不不,一定不是他!老奶奶說的話不一定可信!
這世間的人也是奇怪得很,為什麼要期盼遇見命中注定的人呢?遇不到的大多最後也跟另一個人過了一輩子。為什麼人非得這樣?是春天不夠暖,還是酒不好喝?
就在她思考人生的時候,那獃子突然喊她:“哎,小姑娘,年紀小小的,以後少飲些酒。剛才你說到雪地腳印的時候多危險,如果那盜賊意圖不軌,你可就……”
陸姝心中暴怒。年紀小小?我說出來怕嚇死你!盜賊虧得沒有意圖不軌,我發起瘋來連自己都怕!
這獃子也太瞧不起人了!
獃子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轉而問道:“你家中沒有其他人嗎?”
陸姝回答道:“民女自幼父母雙亡,只給我留下了這座孤家獨宅。”
修鍊成人的妖怪基本都是無親無故的。修鍊的過程中困難重重,道道阻隔。且不說其他,光是歷劫這一關,便能將無數生靈打回原形,甚至灰飛煙滅。
有道是“人身難得,如盲龜穿木”。其大意是,大海的水面上漂着一塊木板,木板中間開了一個小孔,木板隨着波浪四處漂蕩;海底有一隻瞎眼的烏龜,每一百年浮到水面一次,而得人身的概率就如這烏龜浮出水面時,腦袋剛好從木板的小孔里伸出來。
由此足可見人身多難得。
造成這麼大困難的最重要原因,便是“歷劫”。
“真是可憐!難怪要借酒消愁。”獃子自以為是地說道。
陸姝又一次差點兒要翻白眼。老娘喝酒喝得愜意極了!怎麼是借酒消愁呢?我有什麼愁?
好在縣太爺又拉着他說其他的話去了。陸姝是一萬個不願意搭他的話茬兒。
縣衙離明德學堂不算太遠。過了大約半個時辰,衙役就回來稟報了,說是已將明德學堂的教書先生帶到了大堂外。
陸姝回頭朝大堂外望去,看到一個白白凈凈、文質彬彬的書生,他不同於本朝常見的文弱書生,他身材修長挺拔,略有一絲孤傲之氣。
陸姝以為自己從未與這位書生打過照面,但僅僅瞥了一眼,就有種莫名其妙的面熟的感覺,甚至有難以言喻的親近感,好像在哪裏見過。
那書生原本非常鎮定。他恰巧此時也朝陸姝這邊看過來,一見陸姝,頓時露出驚慌的神情。
陸姝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心想,我長得嚇人嗎?
這一幕被案桌后的縣太爺看在眼裏。
“帶嫌犯上來!”縣太爺命令道。
那書生便被衙役推了進來,卻未下跪。本朝有功名在身的人,即使上了公堂,也是不用下跪的。
“大人所言有誤,本人章卷,是學堂的教書先生,不是什麼嫌犯。”他鏗鏘有力地回應道。
陸姝頓時覺得慚愧,自己來這裏就跪下了,問什麼答什麼,完全是上了砧板待宰的魚一樣,相形之下太沒有氣魄了!
不過她很快就忘記了自己的窘樣。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書生的名字上。
章卷?這個名字不錯!簡直天生就是書生的名字。
縣太爺將驚堂木一拍,呵斥道:“大膽!你若不是嫌犯,何故在正月二十五那天逃離學堂,躲到一個姑娘家的庭院裏去?我看你是做賊心虛!怕在問詢時露出馬腳!可是蒼天有眼,去年一整年沒有下雪,偏偏那天下雪,你還是在雪地里露出了馬腳,被這位陸姝姑娘看到!”
章卷剛要說話,縣太爺又厲聲道:“剛才你到大堂外的時候還鎮定自若,一見陸姝姑娘就方寸大亂,可見你已然清楚傳喚你來是所為何事了,為此突然恐慌!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那天……我確實進了陸姝姑娘的庭院……”書生的語氣忽然虛弱了許多。
雖然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但陸姝聽到這話從章卷嘴裏說出來時,還是頗為意外,大吃一驚。
“真的是你啊?”陸姝輕聲說道。
那獃子見狀自鳴得意地說道:“我就說盜賊到了這裏吧!你還不信。”
縣太爺尷尬道:“還是將軍高明!”
“什麼高明不高明?我還不知道,你是怕麻煩。盜賊沒抓到吧,怕領責;盜賊抓到了吧,怕追不回寶物,還是要領責。”那獃子說道。
陸姝心想,這獃子還不算呆啊!
縣太爺聽了那獃子的話,精神為之一振,兩眼都發出光來,撫掌大喜道:“對哦,多謝將軍點醒我!那我就不審了!來人啊,把這個盜走宮中寶物的盜賊押到大牢!擇日送到皇城去!”
那獃子驚呆了。
虎狼一樣的衙役架起章卷,將他往外面拖。
“大人!大……”章卷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被衙役用一團破布塞住了嘴。
那獃子見此情形,起身問縣太爺道:“大人您這是……”
縣太爺笑眯眯地對那獃子拱手道:“多謝將軍提點!將軍的話真是一陣春風,掃走了我頭上這幾天一直散不了的愁雲啊。您說得對,盜賊沒抓到,自然要領責;盜賊抓到了,寶物追不回來或者壞了,還是要領責。既然這樣,我就都不管了,將這個章卷押解送去落陽城。讓落陽城的那幫人頭疼去!”
陸姝早就聽說本朝官員大多懶政,事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但這縣太爺撂挑子也撂得太快太利索了!
陸姝不得不懷疑這位縣太爺是只老狐狸變化而來的。不,他比老狐狸還要狡猾精明!
那獃子還想阻止縣太爺,可是他哪裏是縣太爺這種久混官場的人的對手?
縣太爺不僅自己不審案子,還將此事說成是那獃子指點,讓那獃子有話難言,有苦說不出。
果然,那獃子舌頭開始打結了,急急地說:“可是……可是……”
縣太爺高興地挽住那獃子的袖子,拉着他往後堂走,說道:“將軍,我們這個地方的酒可好了,我有一壺藏了十多年的好酒,我們一起去喝酒慶祝一下。”
那獃子就像木頭人一樣被縣太爺推着走。
走了幾步,縣太爺忽然想起陸姝還跪在地上,回頭看了陸姝一眼,說道:“捉拿盜賊你陸姝有功勞,等皇宮裏的人審完了,我再賞你。回去吧。”
陸姝連忙說道:“大人,我是看到了雪地的腳印,但那腳印未必就是盜賊的。不,我的意思是……”
縣太爺懶得聽,朝衙役使了個眼色。
衙役不由分說地將她拉起來,然後推了出去。
縣太爺一走,其他衙役也出來了。
陸姝抓住那個帶她進來的衙役,說道:“大哥,這位大哥,那個教書先生不一定是盜賊啊!我們不能冤枉好人哪!”
衙役搖頭道:“姑娘,我們找盜賊找了好幾天了,一無所獲。皇上早就大發雷霆了。現在好不容易逮住一個,是就是,不是也得是啊!你要怪別怪我們,更別怪我們老爺,是你自己跑到這裏來報案的,我不讓你進來,你還非得進來。”
陸姝後悔不已,早知道是這樣的情況,就不來縣衙了。
她回到了家裏,心裏很不踏實,溫了半壺酒也沒心思喝,等到想喝的時候,酒已經涼了。
老奶奶又從她門口經過,見她兩眼無神,酒也沒喝,便問道:“今天怎麼不喝酒?”
陸姝的院子沒有圍牆,只是隨意插了一些籬笆,高的地方有一人高,矮的地方抬腳便能跨過。老奶奶便是從那邊矮的地方過來,從另一邊矮的地方過去的。
陸姝瞥了一眼老奶奶,有氣無力地說:“於心不安。”
老奶奶想了想,問道:“這次我不上你的當了,你說的是哪個‘於’字?”
陸姝道:“哪個‘於’字都不安心。”
老奶奶說:“說來聽聽。”
陸姝道:“奶奶進來坐吧。”
老奶奶第一次走進了她的房間,坐在她的對面。
“要吃豆子嗎?豆子下酒。”老奶奶對陸姝說道。
陸姝連忙驚慌擺手道:“不了,不了。”然後,她將今日在縣衙經歷的事情說給老奶奶聽了。
說完,她先問了一個問題:“奶奶,你說我今天會遇到命中注定的人,到底哪個才是命中注定的人?”
回來的時候,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沒想到老奶奶說:“這個我也不知道。”
陸姝覺得非常意外,問道:“您不是說,風一吹,您就知道桃花要落了嗎?怎麼現在又不知道了?”
老奶奶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桃花要落了,但是不知道哪一朵先落。”
陸姝嘆了一口氣。
“年紀輕輕,嘆什麼氣呢?”老奶奶說道。
“我都……”
她轉念一想,雖然自己已經六百多歲,可是在這隻狐狸面前,或許還是太年輕了。另外,她還不想主動表明自己的身份。
“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說道。
“你喜歡他?”
“我是第一次見他。”
“那就隨他去吧!”
“可是這樣的話我心裏不安。奶奶,您沒有心不安的時候嗎?”
“沒有豆子吃的時候我會心裏不安。”說到這裏,老奶奶忍不住喉嚨里咕嘟了一下。
“不行,我得抓住真正的盜賊。如果不是他,那就讓皇上放了他,如果是他,我也能安心。”陸姝說道。
“他們都抓不到盜賊,你怎麼抓?”老奶奶問道。
“奶奶,我剛才都講給您聽了,抓盜賊的那些人怕麻煩,根本就沒有用心抓,當然抓不到。”
老奶奶說:“他們都怕麻煩,你就不怕麻煩?外面的世界人心複雜,像網一樣,你還是別自投羅網了,好好過你的魚生吧。”
“像網一樣?”陸姝聽了有些害怕,畢竟網對魚來說是一件非常可怕的東西。對修鍊的魚來說,網本身就是劫。
“可不是嗎?我原以為人間有多好玩,現在寧願住在這偏僻無人的山上。人間有句流行的話——見的人多了,你會發現還不如養條狗。”老奶奶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
陸姝心想,老奶奶真是可憐,人灰心了還能養條狗,可是老奶奶連狗都養不了。
就像她不敢養魚。
別說養魚了,睡覺的時候她連肚皮都不敢朝上。
見了那個獃子之後,她連眼睛都不敢隨便翻了。
“可是我於心不安啊,奶奶。”陸姝想到章卷,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於心不安不是因為你做錯了,而是因為你錯事做得不夠多。等你做了足夠多的錯事,你做什麼都會很安心。”老奶奶說道。
“啊?”陸姝瞠目結舌。
“或者喝酒。但是酒醒後會失效。”老奶奶看了看桌上的酒壺和酒杯。
“我可不是為了這個才喝酒的。”陸姝連忙解釋道。
“我知道,借酒消愁的話,容易喝醉。你只是小酌。”
陸姝這才知道老奶奶原來用心觀察過她,頓時心裏一片溫暖。
“你要是執意要找到那個盜賊,我倒是建議你去山那邊問一個人,如果盜賊確實來過這裏,他一定見過。”老奶奶說道。
“真的?那人叫什麼名字?”陸姝大喜過望。
老奶奶說:“那個人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
“是。”
“那我怎麼找他?”
“找他並不難。你最好天黑了去,山那邊只有一棵石榴樹,從石榴樹下往南走,走過七塊稻田,你就能找到他了。”
陸姝心想,那人在稻田旁邊,莫非是天黑之後等着她的?
於是她問道:“他是在那裏等我嗎?”
老奶奶笑了笑,說:“他一直在那裏,可以說是在等你,也可以說你在等他。”
“這怎麼說?”陸姝迷惑了。
“比如說我,是我在這座山上等你嗎?還是你在這裏等我?沒有這回事的。相見的人,你等了我,我也等了你。不等的人,就不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