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與恨(2)
陸姝換了陸六斷的衣服,也用絲巾遮臉。
陸六斷道:“你出去的時候也要敲門,讓螳螂把門打開,鋪首會隨後關上門。有些不知深淺的東西貿然進來,就出不去了,等於自投羅網。”
陸姝聽了她的話,去了大門後面,敲了敲門。
門果然打開了。
陸姝走了出來,門又關上了。
這時更夫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
陸姝趕緊追了上去,攔住更夫。
更夫見了,彎腰道:“陸姑娘。”
陸姝心中一驚,隨即放鬆下來。陸六斷也是陸姑娘,更夫應該是把她當作陸六斷了。陸六斷長期住在這裏,修為高的話地位也應該不低,更夫應該認得。
果然靈智不高,見了穿着陸六斷衣服的人就當作了陸六斷。陸姝心想。
“嗯。你喊錯了,小心被人聽出來。”陸姝還是心虛地扯了扯臉上的絲巾,怕它看到她的臉。
“噗——”
雖然戴着黑巾,陸姝還是看到它眼神中掠過一絲恐懼,接着,她聞到了一股難以忍受的臭味。
原來剛才是它放屁的聲音。
“哪裏錯了?”它的語氣也很緊張。它遮掩得如此嚴密,可見特別害怕被人看出破綻。
陸姝捂住了鼻子。
“不好意思,陸姑娘,我一害怕就會這樣……”它充滿歉意地說道。
她知道了,原來它是黃鼠狼。黃鼠狼遇到危險的時候會散發這種氣味,藉機逃跑。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它被陸姝的話嚇到,便暴露了本性。
氣味實在太臭了,她差點兒暈厥過去。
我要變成一條臭鱖魚了。陸姝心想。
待氣味稍散去一些,陸姝才說道:“你不能喊‘天乾物燥,小心火燭’。這樣不對。”說完,她趕緊又掩上口鼻。
“那……那應該怎麼喊?”它問道。
“你想啊,天干對應地支,你應該喊天干地支。這裏是香火坊,香最多了,一旦燃着了那就不得了啦。所以你要喊小心香火。”陸姝說道。
“天干地支,小心香火?”它問道,撓撓頭。
“是。你可記住了?”
“記住了。多謝陸姑娘指點。”它又彎了彎腰。
它正要走,陸姝又喊住它,說道:“對了,你打更的時候再往南邊多走兩三里地。”
它愣了一下,然後說:“好的,陸姑娘。你叫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畢竟我還欠着你的。”
陸姝又一陣慌亂。它欠陸六斷什麼?
她強作鎮定,點頭道:“嗯。就這樣。我先回去了。”
她剛轉身,身後便響起了打更的聲音,接着聽到它喊了起來:
“天干地支,小心香火!”
那聲音拐進了另一條街道,往南邊去了。
陸姝回到了陸六斷的房間,問陸六斷道:“姐姐,你曾有恩於那隻黃鼠狼?”
陸六斷訝異道:“沒有啊。”
“它剛才說它還欠着你的。”
“不可能。我從未跟它打過交道。”陸六斷非常肯定地說。
“那它怎麼說那樣的話?”陸姝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
“不會是欠着你的吧?”
“我穿着你的衣服,它把我當作你了,還叫我陸姑娘。”陸姝說道。
陸六斷道:“妹妹,你也是陸姑娘啊。”
陸姝一愣。對呀,我也是陸姑娘……
可她也想不起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曾有恩於一只黃鼠狼。
她記得隔壁的少夫人說過借落子化作擔貨郎的往事。借落子說,她不會因為救過一隻蟬而記在心裏,借落子才來救她。做了一點兒善事就念念不忘的人不值得救。
莫非黃鼠狼也是這樣報恩的?
“肯定是你忘了。”陸六斷說道,“我修為比那隻黃鼠狼高,在世間的年數比他多,若是與它有過來往,必定記得。”
陸姝用力地揉太陽穴,想記起過往的事情。
陸六斷走到她身邊,將她的手從太陽穴拿下,溫和地說道:“你不要想了。你連命中注定的人都能忘記,又怎麼會想起一隻不經意遇見的黃鼠狼?”
“我總要知道我曾給過它什麼恩情吧?”
陸六斷將她扶到椅子前,讓她坐下,然後說道:“世間所有的相見,都源於曾經相欠。你在一條街道擦過肩,在一個屋檐下避過雨,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在一段時間做過伴,在一生之中斷不掉的人,都是你欠過或者被欠過的人。欠的有多有少,不論多少,欠了總要還的,多的糾纏不清,少的一面之緣。有的人就此不見,那是各不相欠了。可是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還清了呢,也許要留到下輩子還了。這呀,便是世間相遇的緣由,這便是欠緣。”
“欠緣?”陸姝隱約記得在哪裏聽過這個詞。
“你也沒必要弄清楚每個欠緣因何而起,世間你要見的人太多了,個個都要清清楚楚的話,那也太累了。今天事情太多,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皇上都被當街刺殺了,皇城必定大亂,明天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陸六斷憂心忡忡。
想起皇上,陸姝又是一陣難受。
由於記憶的喪失,她感覺自己對皇上的感情有些怪異,似痛非痛,時有時無,縹緲不定,難以捉摸。
但是她很清楚,能讓她產生哪怕一絲一毫的心疼,那麼那個人對她來說必定無比重要。
她有些怨恨借落子。要不是他,她就不至於去陸家酒館。不去陸家酒館,就不會遭遇仐憙和尚。要不是他給皇上通消息,皇上就不會前來救她,也就不會被刺殺。
“睡吧,白天我一個人回來之後把你的床鋪好了。”陸六斷說道。
陸姝點頭。事到如今,怨恨也沒有用。
也許,皇上沒有死呢,總不會我們的欠緣就此了結吧?她心生僥倖。
陸六斷領着她走到另一個房間。床邊腳榻上有個小瓶,小瓶上插了一根香,陸六斷將香點燃。
陸姝趕緊閉上眼睛,對着香祈禱皇上平安。
香氣瀰漫開來。
我怎麼就忘記了他呢?我應該在沒有忘記之前讓他再痛苦一些,再寂寞一些,再恨一些,這樣的話,我欠他的就更多了,他就不至於今天與我了結欠緣。就如這瓶中的香,長一些,就會燃得久一些。她看着熾紅的香頭胡思亂想。
“想什麼呢?”陸六斷見她出神,問道。
陸姝輕輕一笑,說道:“想些沒用的。”
陸六斷笑了笑,說道:“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了。好了,快睡吧。我都困了。”
安頓好了陸姝,陸六斷才離去。
陸姝一睡下,又開始做夢。她夢見皇城白雪皚皚,如同數九寒天。她聽到滴漏滴水的聲音,單調而規律。她環顧四周,卻看不到滴漏。
忽然,滴漏停止了。
她不自覺地說道:“你又接住滴漏了?”她記得皇上召見她的時候,偷偷用手接住滴漏的水,說要讓時間停止。
可夢裏的她看不到皇上。
她奮力奔跑,想要循着剛才滴漏的聲音找到皇上藏身的地方,可是前面除了茫茫一片,還是茫茫一片。
第二天醒來,她雙腿酸脹疲乏。她坐了起來,腳剛沾地,就差點兒跌倒,彷彿剛剛修得人身,還只會擺尾不會走路一樣。旁邊的高腳凳被她的腳一絆,“咚”的一聲倒在地上。
陸六斷聞聲而入,慌忙扶着她。
“外面到處是白的。”陸六斷說道。
“還真下雪了?”陸姝想起了昨夜的夢。
“皇上駕崩,到處都掛着白布。鎮海王已經把皇家寺廟圍起來了。”陸六斷說道。
“鎮海王要抓仐憙和尚?”陸姝心中一痛。皇上終究還是與她了結了欠緣。
“不是。鎮海王指名要抓你。”
“抓我?”陸姝頗感意外。
陸六斷猶豫片刻,說道:“外面都說你妖女禍國,是導致皇上被刺的罪魁禍首。”
陸姝早已料到傳言會變成這樣。仐憙和尚昨天在街頭大喊她“妖孽”的時候,她就想到了這是仐憙的計謀。他要讓皇城百姓認為皇上已經被妖女迷惑心智,從而順理成章地刺殺皇上。
讓她想不通的是,鎮海王是何等人物,當年連權傾朝野隻手遮天的宰相都被他反戈一擊打敗,難道不知道刺殺皇上的是仐憙和尚?他與仐憙和尚早已水火不容,為什麼他不藉此機會緝拿仐憙和尚,而點名要捉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女子?
莫非是因為上次打了張媽媽一巴掌?
她心想,鎮海王不至於如此睚眥必報吧?
“鎮海王為什麼認為我在皇家寺廟裏?”陸姝問陸六斷。
陸六斷道:“這還不簡單?昨日是皇家寺廟的和尚叫你妖孽,抓了你。鎮海王自然到皇家寺廟來要人。鎮海王還說,昨晚更夫喊的是‘天干地支,小心香火’,就是故意出錯,暗地裏給他通風報信,說小心香火,是暗指有香火的地方,有香火的地方便是寺廟。”
陸姝道:“我讓那黃鼠狼這麼喊,確實是故意讓皇城的人聽出一些破綻,從而對香火坊產生懷疑。可是……可是鎮海王竟然說成是我通風報信?”
陸六斷道:“這就是鎮海王的聰明之處。”
“他都認為我在皇家寺廟裏,有什麼聰明的?”
“你不懂了吧,他就是知道你不在皇家寺廟,才故意找仐憙和尚要人的。”
“他知道?”
陸六斷點頭道:“他肯定知道。他的眼線也不少,這點兒消息應該還是知道的。他找皇家寺廟要人,而皇家寺廟交不出人,那麼,他會說成皇家寺廟窩藏妖孽,不肯交人。這樣的話,皇城百姓就會認為皇上被刺跟皇家寺廟有關。你昨晚那個不叫‘將計就計’,這才叫作‘將計就計’!”
“原來是這樣!”陸姝心頭迷霧這才散開。接着,她又問道,“那他說啥就是啥嗎?皇城的百姓會聽他的一面之詞?”
陸六斷嘆了一口氣,說道:“有件事本來不想告訴你,你都這麼問了,不說也不行了。”
“還有什麼事?姐姐你一併告訴我。”陸姝見她猶豫不決,心急地抓住她的手問道。
“我告訴你,你別著急。我們一起想辦法。”
陸姝連連點頭。
“那我說了啊。你那個叫觀月的伴兒,被三苗先生抓了起來,說是與你一起修鍊的妖。那隻貓很多人見過,應該是給你打探消息的時候引起了人的注意。”
“他被三苗先生抓了?三苗先生不是要保護皇城所有的貓嗎?”陸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別緊張,他不是要害觀月,只是告訴觀月你被那和尚抓了。觀月信了他的話,為了救你,他就暴露身份,承認自己是修鍊的妖,被鎮海王抓了起來作為佐證。”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陸姝問道。
陸六斷無奈地笑道:“這些鎮海王知道,仐憙和尚知道,借落子也知道,凡是知道皇城裏那些秘密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有皇城裏那些百姓不知道。真相是怎樣有什麼關係呢,百姓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我想,三苗先生不吃你,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為了今天吧。放了你這條小魚,要捉寺廟裏那條大魚。”
陸姝拖着陸六斷往外走,說道:“姐姐,快帶我去看看外面的情況。”
陸六斷拽住她,說道:“他們要捉的就是你,你還送上門去?”
陸姝搖頭道:“他們是要捉我這條小魚,還是要捉什麼大魚,我都不在乎。但是他們為了自己,完全不顧皇上被刺殺的真相,讓皇上就這樣死了,我是不會答應的!我就是死,也要讓皇城的人們知道真相!我要讓皇城的人知道,皇上是被那和尚刺殺的!我要讓皇城的人知道,鎮海王罔顧事實一心篡奪皇位!”
“你覺得人們會相信一個魅惑皇上的妖孽的話?”陸六斷淡淡道。
陸姝呆住了。
陸六斷也沉默了。
良久,陸姝說道:“難道我就坐在這裏什麼都不做?你不是說鎮海王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嗎?我出去,讓他抓起來。那他就釣不到大魚了。”
這時,一個人影閃了進來,說道:“抓到你,也就等於抓到了大魚。”
陸姝一驚,朝那人看去,居然是借落子。
“你怎麼來了?”陸姝驚問道。她慌忙看了陸六斷一眼。陸六斷並沒有因為借落子的出現而驚慌。
借落子朝陸六斷微微頷首。陸六斷也頷首示意。
陸姝明白了。陸六斷名為仐憙和尚的人,實際上是借落子的卧底。
這不難理解。陸六斷要擺脫仐憙和尚,只能向其他與仐憙和尚作對的人求助。而借落子也需要這樣的人來幫他獲取更多秘密。
借落子朝陸姝彎腰致歉道:“陸姑娘,昨日是我失誤,讓皇上遭遇不測。請姑娘責罰。”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剛才說抓到我,就等於抓到了大魚,是什麼意思?”陸姝問道。她心想,對鎮海王來說,仐憙和尚應該才是那條大魚吧?
借落子來回踱步,然後問陸姝道:“仐憙和尚因何修得人身?”
陸姝咬了咬嘴唇,說道:“因為恨。”
“恨從何來?”借落子緊接着問道。
陸六斷垂下了腦袋。
陸姝瞥了陸六斷一眼,回過頭來說道:“我。”
借落子點點頭,說道:“對。他因你而來。若是你落到了鎮海王手裏,鎮海王必定置你於死地。你若被鎮海王殺了,世間便沒有你了。沒有你,他的恨便無着落。那麼,他的嗔念便會消失。嗔念消失,他便修為盡失。”
“修為盡失?”陸姝驚訝不已。
“他的靈智都是對你的嗔念。你若不在了,他嗔誰恨誰?”借落子問道。
陸姝答不上來。
“鎮海王早就可以對你下手。但是那時候皇上尚在,他不敢得罪皇上。如今皇上駕崩,他沒有這方面顧慮了。”
“鎮海王知道可以用我來對付那個和尚?”陸姝問道。
“何止是他知道?那和尚也早就知道了。所以,自從你進了皇城,他不斷派人去騷擾你,試圖讓你露出破綻,然後藉機將你抓起來。他抓你的本意不是要害你,而是要將你關押在皇家寺廟,不讓別的人有可乘之機。”
借落子的話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所以,即使你現在真的在他手裏,他也不會將你交給鎮海王。鎮海王不去查刺殺皇上的幕後黑手是誰,而點名要你,因為鎮海王知道你才是仐憙和尚的死穴。他放你是死,不放你則給了鎮海王清除皇家寺廟的名義。”
陸姝跌坐在椅子上,腦子裏已經亂成了一團麻。
她這才知道,愛她恨她的人都是為了保護她。
陸六斷見陸姝煩惱不已,坐到她身邊,勸道:“你應該聽他的。皇家寺廟和鎮海王府兩家的勢力都不可小覷,皇上都扳不倒。如今難得兩虎相鬥,無論誰輸誰贏,最後都會兩敗俱傷。我們要想讓皇城回歸光明,只能等到他們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之後才有可能。你要忍耐。”
借落子在旁頷首,說道:“皇城裏還是有不少忠於皇上的勢力,只是在皇家寺廟和鎮海王面前不敢吭氣。我已跟那些忍耐多年的勢力溝通好了,要耐住性子坐山觀虎鬥,等到他們一傷一殘,我們群起而滅之。”
陸姝點點頭,想了一會兒,又搖搖頭。
“這麼說來,我更得出去看看了。”陸姝道。
“什麼?”陸六斷因為自己的勸說不起作用而有些意外。
“既然坐山觀虎鬥,那就得讓兩隻老虎鬥起來。我若是不出去,說不定他們還會僵持許久,說不定情況一變,兩隻老虎不鬥了。對不對?”陸姝看了借落子一眼。
借落子無奈一笑,點頭道:“也許和尚能給出你不在寺廟裏的證據。這樣的話,鎮海王就師出無名了。”
陸姝也點點頭,繼續說道:“你們看過斗蛐蛐沒有?如果把兩隻蛐蛐放在一起,它們很可能不會鬥起來。這時候觀看的人要用蛐蛐草撥弄一下,引得蛐蛐鬥起來。”
在無名山的時候,她看過田間地頭街上有人斗蛐蛐玩。
“我若是出去了,亮明身份,這兩隻老虎必定很快就鬥起來。你們想想,鎮海王想抓我,仐憙和尚必定不讓鎮海王得逞。結果會怎樣?”
陸六斷和借落子沉默了。
“說是這麼說,可是這樣對你來說太危險了。我不能讓你去冒險。”陸六斷說道。
借落子點頭:“是啊,你這是自投羅網。你還是在這裏等着比較好。”
“不,我一定要去。這次機會難得。我可以等更好的更安全的機會,但是千千萬萬個少夫人那樣的人不能等。對那些人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是生活在地獄。只有我能救那些人脫離苦海,你早已預見了這一點,所以化作擔貨郎給那個可憐的女人以希望。不是嗎?”陸姝對借落子說道。
她現在清楚了。借落子有着無名山的老奶奶那樣的智慧,能預見許多尚未發生的事情。他讓她進入皮囊店,讓她去送綢布,實際上是為了讓她看看那些深陷苦難中的人。他早就知道她與仐憙和尚共生共存的聯繫,也猜到鎮海王利用這種聯繫來打敗對手。所以他才對那個可憐的女人說,能救她脫離苦難的人是給她送布的人。
“再說了,他都因我而死了,我又怎能袖手旁觀?大不了我也為他而死。”陸姝說著說著,淚水就在眼眶裏團團轉了。
在無名山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想過死亡,也不願意冒着任何有死亡可能的風險去做任何事情。畢竟對於一條魚來說,獲得人身實在太難了。她是從千千萬萬個天劫下逃離出來的,從這一點來說,她本就是一個不願意麵對死亡的人。在這千千萬萬個天劫中,只要有一次失誤,便是粉身碎骨,便是萬劫不復。
她太珍惜自己的生命了。
每一個生而為人的人,都是有着莫大福分的。她一直這麼認為。
可是很多人正是因為生而為人,不覺得這是莫大的福分。他們在得到人身之前,也曾像她一樣歷盡艱險,要避過無數阻攔。只是他們忘記了,所以淡漠了。
借落子猶豫了許久,然後問道:“你真的要去?”
陸六斷立即阻攔道:“不能讓她去!”
陸姝堅定地點頭,說道:“我要去。我已經決定了。你們不要阻止我,你們也阻止不了我。”
借落子道:“你既然已經決定了,我便不會阻攔你。不過,你就這樣走出去,還等不到那和尚見到你,你就被鎮海王的人殺了。那麼兩虎相鬥就看不到了。鎮海王就能順利篡奪皇位。此後,忠於皇上的人將被清洗。”
“那我怎麼過去?我既不會飛,也不會遁地。”陸姝為難道。
借落子道:“不用飛,也不用遁地。只要你換一副面貌,讓人認不出來就可以。”
陸姝道:“那有勞你隨便幫我換個面貌。”
借落子搖頭道:“這不可隨意。你不但要走出去不被認出來,還得見到和尚和鎮海王。現在皇家寺廟大門口已經封鎖起來了,到處是鎮海王的士兵,密如木桶,蒼蠅都飛不進去。”
陸六斷點頭道:“對,我本想去大門口看看,可是到處都是凶神惡煞一樣的王府兵,不讓閑雜人等靠近。”
借落子道:“鎮海王這麼做是對的。他知道和尚手下有許多皮囊師,平時生活在皇城各個角落,上至官員,下至乞丐,都可能是被皮囊師佔據了身份的人。他更知道,刺殺皇上的暴民基本都是皮囊師。你說,他可能讓閑雜人等混進去嗎?”
陸六斷和陸姝都搖搖頭。
“這麼說來,無論我怎麼做,都沒有作用了?”陸姝泄氣道。
“那倒不是。你若是要去,必須換成陸六斷的面貌。”借落子說道。
“變成她的樣子?”陸姝看了看陸六斷,“那不是一樣會被抓起來嗎?鎮海王的人不會不知道她是皇家寺廟的人吧?就算下面的將士不認識,也不會讓她進去吧?”
在皇城裏,陸六斷也應屬於閑雜人等之列。
陸六斷想了想,說道:“我早上出去的時候,鎮海王的將士們已經圍住寺廟了。可能那些將士確實不認識我,也可能他們沒有看到我,所以沒有抓我。但是他們肯定不會讓我進去的。”
借落子道:“若是你跟那些將士說,你知道陸姝藏在哪裏,那些將士就會讓你進去了。”
陸六斷道:“那當然。”
借落子對陸姝說道:“所以,我將你變成陸六斷的樣子之後,你要宣稱自己知道陸姝的下落,要親自告訴鎮海王。鎮海王必定讓你見他。與此同時,仐憙和尚必定會阻止。這時候,你亮明身份。他們必定爭搶你,交鋒不可避免。”
“但是你也命在旦夕。”陸六斷急忙補充道,生怕借落子忘了提這一點。
陸姝淡淡道:“姐姐,我們先換一下衣服吧。”
“換衣服?”陸六斷愣了一下。
“只換了面容,不換衣服,還不是會被人看出來?”陸姝說道。
陸六斷見她心意已決,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用換,我跟你一樣喜歡衣裳,覺得好看的衣裳,一做就會做兩三件一模一樣的。我去柜子裏拿一身和我身上一模一樣的衣裳給你穿上就可以了。”說完,她又瞥了借落子一眼。
借落子點點頭。
陸姝覺得怪異。難道陸六斷借一身衣裳給她也要得到借落子的許可嗎?
心中雖有疑慮,但她來不及細想了。她去裏屋換上了陸六斷的衣裳,然後走了出來。
借落子道:“閉上眼睛。我給你換一下面容。”
陸姝閉上了眼睛,很快感覺到一雙手觸到了她的臉。那雙手在她的臉上遊走,讓她有些癢,然後有些痛。但好在痛癢都在她能忍受的範圍之內。
不過十來個呼吸的時間,那雙手就離開了她的臉。她聽到借落子說:“好了,睜開眼吧。”
她睜開眼來,眼前有一面銅鏡,是陸六斷拿着銅鏡的。
銅鏡裏面是陸六斷的臉。
她抬起手來在臉上摸索,手指微顫。銅鏡中的陸六斷也抬起手來在臉上摸索,手指微顫。
“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陸姝驚嘆道。
“不是像,這就是你。”借落子在旁冷冷說道。
“這就是我?”陸姝側頭看着借落子,茫然問道。
“對。給你拿着鏡子的,才是陸姝。”借落子的語氣依舊冷冷的。
陸姝看着陸六斷,就像看着銅鏡一樣。
“我是你?”陸姝喃喃道。
陸六斷放下銅鏡,雙手扶住她,輕聲道:“剛換臉時都會這樣,身份一時半會兒換不過來。從現在起,你就是陸六斷。就像那些佔據別人身份的皮囊師一樣,把自己當作那個人。”
陸姝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將銅鏡拿了起來,對着鏡子裏看,恍惚之間居然有種鏡子中的那個人就是自己的感覺,而陸姝那張臉竟然有些陌生了。
這種感覺讓她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在情理之中。那晚在破廟裏,老和尚說過,人的前世是鳥,是魚,是蟲,是獸,到了這一世,就全忘記了。靈魂裝在什麼樣的皮里,就是什麼東西。是鳥就會飛,是魚就會游,是蟲就會爬,是獸就能跑。
自己到了陸六斷的“皮囊”里,自己便是陸六斷了?她不知道這樣理解是不是正確。可是那種感覺是如此強烈。
“皮囊術果然厲害!”陸姝讚歎道。
“幾乎就是我了。這樣走出去,肯定沒有人認得出來。”陸六斷盯着她的臉上看。
“我恍惚感覺我就是你。”陸姝對陸六斷說道。
陸六斷嘴角一彎,喜上眉梢,正要說什麼,卻被借落子攔下。
借落子噓了一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了心裏的什麼事情,然後說道:“每個人生下來都有自己的皮囊,並不是想要自己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的,而是看到自己是什麼樣子就接受是什麼樣子。你在陸姝那樣的皮囊里,便接受那樣的樣子。你在現在這樣的皮囊里,就接受現在的樣子。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要多想。”
陸姝看到陸六斷欲言又止,本想問問她有什麼話要說。可是陸六斷聽借落子這麼說,便催促陸姝道:“去吧,做你想做的事。但願你能有劫后魚生。但願我們還能見面。”
陸姝點點頭。
借落子和陸六斷送她到門口便停下了。
如果她們倆一起出去,很快就會被人發現破綻。
“你先去皇家寺廟那邊,我待會兒過去,暗地裏給你照應。”借落子安慰道。
陸姝此時心情有些複雜。她本來是對借落子充滿感激的,皇上被刺也不能全怪他。但是剛才他的行為有些詭異,似乎隱瞞了她什麼。陸姝能看出來,他還擔心陸六斷說漏嘴。自己這一去不知還能不能再見面,他卻如此,怎能讓人舒坦?
她沒有答他的話,轉身往皇家寺廟的方向走去。
外面街道上到處懸挂着白布條,人們身上穿着白布衣,額頭上戴着白布巾,如大雪忽然降臨人間。
走到皇家寺廟大門前面那條街的時候,果然成千上萬的將士將寺廟包圍,官服外面都加了一身雪白的布衣,讓陸姝感覺到一陣陣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
將士們如同一道河堤,將看熱鬧的百姓攔在外面。若是有一個決口,這些百姓就會如洪水一般湧入。
這時,有一個人瞥了她一眼,然後對他身邊的人說:“哎,那個人好像是陸姑娘啊。我買香的時候看到過她。”
他身邊的人一心要趕到前面去看熱鬧,漫不經心道:“好看的姑娘什麼時候不能看?和尚藏妖怪才少見呢!快點兒走!”
那兩人快步離去了。
陸姝心裏卻“咯噔”一下。
她記起皇上讓四位挑選出來的宮女變成她的模樣時,找的人就是仐憙和尚。而仐憙和尚花了近一年時間才將她們變成皇上想要的模樣。她還記得破廟的老和尚說過,之所以花這麼長時間,是因為改變並不難,難的是改變成特定的樣子。
仐憙和尚改變四位宮女花了近一年時間,那麼改變一位宮女也至少需要三個月。
而在剛才,借落子將我改變成陸六斷的模樣僅僅幾個呼吸之間就完成了?陸姝感到一陣恐懼。
若是借落子的皮囊術遠在仐憙和尚之上,又何須我來幫他?陸姝想不明白。
她腦海里回想剛才的一幕幕,越想越不對勁。
此時,有一位在人群里巡視的將士看到了她,見她猶豫不決的樣子,頓時起了疑心,提刀往她這邊走了過來。
畢竟這一去是赴死,陸姝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於是,她慌忙轉身,想要回到陸六斷那裏去,將心中的疑惑說出來,要從陸六斷或者借落子那裏獲得答案。雖然人間“死不瞑目”完全可以用來形容魚,因為魚死後是不會閉上眼睛的,可她不想做這樣的魚。
可是她一慌張,那位巡視的將士就更加懷疑她了。
那將士疾步跑了過來,將大刀架在陸姝的脖子上,兇狠狠地呵斥道:“你是什麼人?鬼鬼祟祟的,以為換了張皮子就能騙得了我?”
他把陸姝當作前來打探消息的皮囊師了。皮囊師是仐憙和尚的人,他在這裏巡視就是為了找出混在平民之中的皮囊師。
鎮海王必定知道皇城中的皮囊師會混在人群之中打探消息或者施以援手,所以派了一些將士在周圍巡視,免得皮囊師有機可乘。
那位將士一呵斥,在別處巡視的幾位將士立即趕了過來,將陸姝團團圍住。
“我來看看熱鬧不行嗎?”陸姝心虛地說道。
那位將士厲聲道:“看熱鬧的都往前面去了,你怎麼看到我就慌慌張張轉身?不是心虛嗎?帶走!”然後他朝其他幾位將士示意將她抓起來。
陸姝眼看無法走脫了,乾脆心一橫,聲音比將士的還大:“你們敢!我可是來給你們王爺送大禮的!”
“送大禮?”將士疑惑道。
“你們王爺圍住皇家寺廟,不就是為了抓住那個妖女嗎?我是來給你們王爺報信的!我知道那妖女藏在哪裏!”陸姝大喊道。
各位將士頓時傻了眼。
其中一人狐疑道:“你是誰?你怎麼知道那妖女藏在哪裏?”
陸姝指着自己的臉,反問道:“你說我是誰?你仔細看看!”
將士見她這樣,互相看來看去,希望別人能認出面前這個囂張的女子是什麼來頭。
陸姝心裏打着算盤。此時說自己是陸六斷,是仐憙和尚這邊的人,如果這些將士不認識陸六斷,甚至沒有聽說過陸六斷的名字,那麼他們不一定會相信。如果這些將士里有人認識陸六斷,或者有些熟悉陸六斷,那就會把她認作陸六斷。
鎮海王府與皇家寺廟對峙不是一天兩天了。鎮海王必定對仐憙和尚以及他身邊的人了如指掌。鎮海王包圍皇家寺廟之前,必然提醒過他的將士要注意哪些人。
果然,其中一位將士將信將疑地問道:“你不會是……陸六斷吧?”
另一位將士似乎想起了什麼,指着陸姝激動道:“對對對,我看過那些人的畫像。她就在裏面!”
陸姝心想,“那些人”應該是鎮海王關注的與仐憙和尚有關聯的人。
“沒錯。我就是陸六斷!”陸姝道。
“你是和尚那邊的人,怎麼會幫我們王爺?”一位將士質問道。
陸姝“哼”了一聲,說道:“你們沒問過你們王爺,我是怎麼來皇城的嗎?我是被他從洞庭湖抓過來的!多年來,我一直想回去,可是回不去,不得已屈服於他的淫威之下。如今鎮海王來了,我怎能不主動請功?等王爺鎮壓了這些和尚,而我立了頭功,那就是我的出頭之日,重歸自由之時。不是嗎?”
將士們被她說動了。
陸姝趁熱打鐵道:“要是你們不讓我見王爺,讓王爺錯失良機,我看你們誰擔得起這個責!”
將士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抓她,更不敢放她。
其中一位將士說道:“既然她就是畫像上的人,又說要告知妖女的藏身之處,我們萬萬沒有阻攔的道理。但王爺說了,閑雜人等一概不能放進去。你們說怎麼辦?”
另一位將士答道:“不如你們在這裏看着她,我去裏面稟報一下。若是王爺讓我們帶她進去,我們便帶她進去。若是王爺說抓了或者殺了,我們再照辦不遲。”
將士們紛紛首肯。
於是,一位將士快步離開。其他將士仍然將她圍住。
等了一會兒,那位將士回來了,將手一揮,大聲道:“帶走!王爺要見她!”
將士押着她往銅牆鐵壁一樣的包圍陣營走去,路上引起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
在她被將士們攔住詢問的時候,周圍就已經有人遠遠圍觀了。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走得也越來越近。彷彿他們幾個是一個雪球,在這雪地上越滾越大,越往前也走得越艱難。兩位將士不得不將手中的武器晃來晃去,讓堵在前面的人們讓出一條路來。
陸姝朝人群里看,希望看到一雙對她示意的目光。
因為借落子說過,待會兒他會跟來,混在人群里,以便有個照應。可是她沒看到疑似借落子的身影。倒是有幾個人的眼神兇狠,尤其是看到她的時候。不用說,那些人是潛伏在人群之中的皮囊師。
那些皮囊師對叛變的“陸六斷”恨之入骨,恨不能上前將她撕碎,卻不敢在渾身鎧甲手持武器的將士面前暴露。人的皮肉骨在皮囊師的手裏如泥巴一般,可是他們的血肉之軀在精鋼打造的武器前也與泥巴沒有什麼區別。
據說被皮囊師始祖打入無生無死之境的徒弟能將鋼鐵揉成任意形狀,但那畢竟是少見的天才。一般的皮囊師窮其一生也無法達到那種境界。
他們終於在一路呵斥路人的情況下一步一步接近皇家寺廟。
陸姝看到那些鎧甲外罩着過大的白衣的將士密密麻麻,如同她在無名山時看到的將樹吃空的白蟻窩一般。
她以為她可以就這樣穿過銅牆鐵壁一樣的陣營。
不料押着她的幾個將士停了下來。
有位將士從裏面弄了一個木桶來,木桶里是滿滿一桶水。他將木桶“咚”地一下扔在陸姝跟前。桶里的水激蕩,有水濺了出來,將陸姝的衣服打濕了一片。
陸姝不明白他們要做什麼,大聲道:“我要見鎮海王!”
提來木桶的將士邪笑道:“王爺是你這種人想見就能見到的嗎?”
陸姝一愣。
那將士轉頭吩咐身邊的將士道:“給我把她的腦袋摁進桶里,直到悶死她為止!”
陸姝大吃一驚。
人群里先前露出兇狠目光的人此時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是來告訴王爺妖女藏在哪裏的!”陸姝喊道。
幾位將士走了上來,不由分說,將陸姝的腦袋抓住,往桶里摁。
她抗爭不過,腦袋整個兒浸入水中。水非常涼,臉碰到水面的時候,她打了一個寒戰,隨即拚命掙扎。
她是魚,本性不怕水。可她不能任由這些將士欺負。
另外,她用的是陸六斷的身份。或許鎮海王等人知道陸六斷的真實身份,但是這些將士和皇城的人們並不知道。別說陸六斷了,香火坊這麼多妖怪都隱藏着真實身份。她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陸六斷的身份。
所以她必須掙扎。
將士死死摁住她的腦袋,不讓她掙脫。
本性使然,她不由自主在水中睜開了眼睛,吐出了一個泡泡。
桶里的水還算清澈。她能看到桶底,能看到木桶板上的紋路,歪歪扭扭的,彷彿藏着什麼玄機。
這時,她聽到桶外傳來一個聲音:“這條魚可以賣給我嗎?”
她一驚。莫非自己已經現出原形,變成一條魚了?
她慌忙抬頭,這次輕易抬了起來,卻只看到一個圓圈。那個圓圈是桶口。她已經在水桶里了。
她已經是魚身了,渾身鱗片。
這個木桶難道是什麼法器?能讓妖怪現出原形?她很恐懼。
“這魚這麼小你也要買?”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她覺得不對勁。怎麼會有老人的聲音?
“只要桶里的魚同意,我就買。”先前那個聲音響起。
陸姝覺得那聲音似曾相識。
“姑娘你真是奇怪,買魚還要經過魚的同意?”又是那個蒼老的聲音。
“是啊。”
“好吧。今天就捉了這一條小魚,做碗湯都不夠。”
陸姝望着那個圓圈,聽着外面的人說話。圓圈裏是藍色的天,天上有被風吹得散亂的雲,彷彿是誰隨意扔在那裏的棉花殘絮。
看久了,陸姝忽然恐懼起來。她感覺圓圈的那一邊也是一個木桶,那藍色是水的顏色。她有種要從水裏掉到天上去的感覺。
“那我問它了?”
“問吧問吧。要是它能說話回答你,那就見了鬼了。”
這時,那個圓圈裏出現了一張臉。那張臉長得可真好看,到底有多好看,她又說不上來。
她心生羨慕。要是我能變成這個好看的女人,那該多好!
隨即她一驚。
那不是我的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