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鴻雁 第八百三十章 江水遙連別恨深(四)
未等羽楓瑾反應過來,葉青峰一步奔上前來,出手將利劍打落在地。
隨後轉身就是一腳飛踢,將一個一個衣衫不整、皮肉雪白、長發凌亂的男子,踢倒在南熏殿門前。
此時,二人才發現,眼前這個齜牙立目的男子,是個好久不見的熟人。
「呵,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看來這一仗分出勝負了,你我之間,還是我更勝一籌!」看到燕西華狼狽的模樣,羽楓瑾微微抬了抬下巴,露出一副輕蔑的神色。
燕西華挑戰般地抬起頭,俊美的臉因為憤怒而漲紫:「你也配和我談勝負?若不是那日我無意放你一馬,若不是我中了你的計謀,南詔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羽楓瑾以勝利者的姿勢,睥睨着失敗者,微微冷笑:「兵不厭詐!只能怪你自己掉以輕心,才把江山輸給了我!怪不得別人!」
燕西華忽然放聲大笑,瘋狂而悲憤:「羽楓瑾,你可別得意得太早!就算贏了這場戰爭又如何?你難道不知,已經你所愛的一切了嗎?」
這句話讓羽楓瑾很不舒服,一絲不安掠過心頭。
他不願再過多糾纏,轉身推開門走了進去。
眼前的場景令他連話都說不出來,放眼望去全是傾倒的酒罈和紅綠的衣衫。
一陣風從門外吹進來,攪動了殿內渾濁的空氣,酒香中混雜着靡靡之味,讓他的一顆心沉了下去。
四周是死一樣的沉寂,他只能聽到床榻那邊傳來的輕微喘息,像是有人在壓抑地哭泣。
心裏早已有了朦朧的預感,羽楓瑾一步步走向帷幔低垂的床榻。
他將這份不安深埋在心裏,將顫抖的右手伸向帷幔。
「不要、不要掀開!求你……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一個絕望而悲傷的聲音,從帷幔中幽幽傳出。
羽楓瑾發白的手指僵在幔帳外面。
他的眉頭痛苦地擰到一起,一臉的後悔與自責。
他狼狽地轉過身,步履踉蹌地走出殿來。
重新看到外面白晃晃的陽光,滿目瘡痍和殘垣斷瓦,他忽然明白了燕西華的話:自己的確贏了這場戰爭,卻也真正失去了一切……
屬於燕西華的地獄,同時,也是他的地獄……
——水晶簾——
忽如一夜狂風吹過,粉牆上火紅的薔薇撲簌簌落下,徒留滿院荊棘。
一片絢爛的紅顏,順着潺潺的流水,一路流到宮牆之外。
燃燒了半截的長炷已盡,點點紅淚灑在紫檀朱木圓桌上。
殿內攏起沉香的香料。
層層疊疊的雪幔,遮住了半坐在湘竹榻上支頜看書的美人。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讀到此,鹿寧苦澀一笑。
她緩緩抬起頭,從棱花窗格望出去。
卻見,庭院的花均已敗落,落葉知秋,如韶華白頭。
一大早,又有宮人排着隊,將大大小小各式的賞賜送進珠鏡殿中。
她凄然地笑了笑,不知眼下是該欣喜還是該哭泣。
每每午夜夢回時,她還以為自己仍在南熏殿。
等夢醒后,才反應過來,自己正睡在紫微城的珠鏡殿,那段屬於南詔的記憶,突然變得不太真實。
好像一切都是一場夢,並沒有真實發生過一樣。
回眸望向銅鏡中的人兒,那張艷麗面龐依舊,可為何往昔的笑容卻不再?
原來,自己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跳入另一個牢籠而已,
昨日孽,今日果,是不是就是如此?
距離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已過了兩個月的時間。
分離百年的南詔,終於再次納入了北渝的版圖。
羽楓瑾也因此成了,北渝功勛最大的皇帝,將名垂青史。
而自己也順理成章被帶了回來,住進了羽楓瑾為她精心準備的珠鏡殿中。
雖然她的待遇堪比皇后,宮中的每個人對她都十分尊重。
可她依舊沒有名分。
他沒問,她也沒要過。
她明白,儘管,她與羽楓瑾早已是夫妻,可在世人眼中,自己是個禍國殃民的妖女。
是以難找戰俘的身份,與燕西華一起被扣押回來的。
不能違背百姓意願,也不能與滿朝文武為敵的羽楓瑾,自有他的難處。
若自己此時提出要求,只會給他平添痛苦而已。
何況,她又有什麼資格要求呢?
再大的榮耀、再多的賞賜,也溫暖不了她心裏徹骨的寒意。
一個月以來,羽楓瑾從未踏進這裏一步。
鹿寧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是嘲笑。
到頭來,自己還是個懦弱的人啊!
本來以為看淡了的一切,心裏卻還是很在乎。
拿不起,又放不下。
想忘掉,卻不甘。
她對這樣的自己很失望。
珠簾前,一個婀娜的身影忽然翩然而至,隔着珠簾向她端靜地行了個禮:「啟稟娘娘,葉統領在殿外求見。」
是青峰!
鹿寧大喜——若不是還有家人在身旁相伴,她怕是難以挨過這宮中每一個漫長的日夜!
「讓他進來吧,順便準備一些點心,再泡一壺花茶。」鹿寧一邊往外相迎,一邊吩咐安排。
整個人精神煥發,方才的頹廢霎時一掃而空。
一個消瘦高挑的身影端正地站在門外。
見到鹿寧出來,立刻拱手行禮:「卑職叩見娘娘,娘娘金安。」
壓抑着內心的激動,葉青峰始終保持着該有的君臣之禮。
「何必多禮!快進來吧。」鹿寧不顧旁人的眼光,笑着將他領進門來。
屏退了眾多丫鬟太監,鹿寧與葉青峰對面而坐,就想以前那樣喝酒聊天。
「都說了,不要給我行禮,你怎麼總是改不了?」鹿寧笑着嗔怪。
「軍師提醒過我,宮中到處都有人盯着,該有的禮數絕對不能少!」長大了的少年,笑容卻依舊單純。
提起慕容軍師,鹿寧的眼睛就開始泛酸。
「師傅……他老人家身體可好?」
「好着呢!我昨天才去瞧了他,他還特地讓我囑咐你,先安頓下來好好休養,別急着去看他。有他在,馬幫一切都好。」葉青峰笑容爽朗,不像在說謊。
鹿寧一顆懸着心稍稍安定,卻隨即湧起一陣心酸:自己這麼大了,卻還讓師傅如此記掛。
明明照料馬幫和眾兄弟是自己的責任,現在卻將一切都交給年邁的師傅。
這算是什麼幫主?!
感覺到眼眶有些濕潤,她連忙不由地閉上眼睛平復了一下心情。
可她不知道的是,葉青峰並沒有告訴她實情:
鬼力赤走後,慕容延釗一度陷入低沉和崩潰的情緒。
他在庄樓建了個靈堂,在裏面守着鬼力赤的靈位哭了幾天幾夜。
而後,他大病了一場,身體大不如從前了……
「那個……他有沒有來看過你?」葉青峰怕露出馬腳,立刻岔開了話題。
可話一出口,他就發現自己犯了個個非常愚蠢的錯誤。
「南北合併是件大事,想必他有很多事在忙吧。而且,我也一直在修養身體,所以我們暫時沒有見面。不過,未來的時間有得是,也不急於眼下一時。」鹿寧微微低下頭,面帶淺笑地回答着。
她沒有敷衍,也沒有抱怨。她要維護自己和羽楓瑾之間最後的體面。
「那你在宮中的生活還習慣嗎?」葉青峰看着她,眼裏滿是關心。
「以前整日行走在江湖,本來是過不關慣這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日子。可經過這幾年的磨礪,眼下的日子對我來說,也不算是艱難了。」提及往事,鹿寧顯得異常平靜,甚至還有一絲釋然。
葉青峰有些心疼,卻不敢表露。
「等再過些日子,我帶你出宮去轉轉!總在宮裏獃著,會悶壞的。」他露出一個孩子般的笑容。
「我現在就有點悶,要不,你陪我去花園裏散散步吧。」鹿寧微笑着向他發出邀請。
她的笑容給他一種安心的感覺,葉青峰沒有拒絕。
——紅樓引——
正午艷陽高照,瓊華園內,鳥兒啼聲繁碎,花影疊疊重重。
芙蓉和金菊爭芳斗妍,園內不時傳來宮女的歡歌笑語。
葉青峰陪着鹿寧,在鵝卵石路上信步賞玩。
二人穿過竹林,在芙蓉園中稍作停留,又從芙蓉園往翡翠池走去,鹿寧卻忽然在岸邊駐足。
翡翠池裏養了許多五光十色的錦鯉,葉青峰見鹿寧看得入迷,便找來一些魚食陪着她餵魚。
二人之間的話不多,鹿寧卻顯得神采奕奕,這讓葉青峰安心了不少。
難得享受這樣寧靜的時光,二人並排坐在湖邊,內心平靜而恬淡。
忽然間,花叢的另一側,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隨即,一個嘲諷的聲音傳來:「喂,你們知不知道,珠鏡殿那個女人的事?」
聽到這話,鹿寧和葉青峰無言地交換了個眼神,均意識到,她們在說的人應該就是鹿寧無疑。
那是幾個宮女泛舟湖上,一邊采着蓮蓬,一邊高聲攀談着。
她們的聲音不大不小,卻恰好飛入草叢另一邊二人的耳中。
「你們可知道,那位被皇上帶回來藏在珠鏡殿的女子是誰?」船上一位青裙少女巧笑嫣然,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
「當然知道!關於她的謠言已經傳遍紫微城了!聽說她是南詔的廢后,皇上攻城后本來殺她,卻見她貌似天仙,就帶回來養在自己的後宮了!」她身旁的白裙少女掩嘴偷,酸辣的語氣中滿是嘲諷。
閑坐在一旁的黃裙少女卻撇撇嘴:「哼,按個女人好不要臉!竟迷得皇上竟要立她為後,為此還在朝堂上多次和大臣發生爭執!朝中大臣都在背地裏罵這個女人是紅顏禍水呢!」
她們的話讓葉青峰猛地站起來,全身的血液都竄到了頭頂,額頭青筋凸起,嘴唇顫抖着,眼中已有了殺意。
「別這樣。」鹿寧制止了他,輕聲地安撫着。
看到她的樣子,葉青峰十分詫異,更多的是不解:
原以為她至少會流露些許難過,沒想到她的表情並無多大變化。
鹿寧用纖細的指尖撩撥着腳邊的湖水,聲音十分平靜:「我此時的身份的確尷尬,會惹來很多非議。她們想說就由她們說去好了。你阻止得一個,難道還能堵得上天下人的悠悠眾口嗎?」
她說得確實有道理,但葉青峰還是無法釋懷。不過,他還是在鹿寧的勸解下,艱難地遏制了當場衝上去殺了她們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