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譚清秋
白天正背着雙手,思緒萬千地站在校門口抬頭望着天空,身後傳來了一個略顯滄桑的聲音,他轉身一看,是自己的班主任譚清秋。
譚清秋是一個年過四十的中年男人,額頭上的皺紋表示他已經不再年輕,但是渾身散發著一種活力的氣息,在他的身上彷彿擁有着無窮多的故事,也能看到他少年般的心性。
譚清秋微笑着對白天說道:“班裏同學都在商量元旦聯歡會弄什麼節目,怎麼不去跟他們一起啊?”
白天低下頭不太敢看他,過去的經歷讓他對老師有一種天然的恐懼,羞赧地說:“我沒有什麼特長,也不會表演節目。”說著伸出手局促地揪了揪自己的棉衣袖口,那裏有一些開線的地方已經沒辦法擋住了。
譚清秋毫不在意地走到白天的身旁,看着白天剛才所看的天空,深邃的眼神里充滿着希望,對白天說道:“白天,你看這些天上的雲,你知道它們是怎麼形成的嗎?”
白天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也就一樣抬頭繼續往上看着:“雲?那不就是水汽蒸發再液化,然後在大氣層形成的產物?”
譚清秋點點頭,緩緩地說道:“這些雲呢,是像你說的那樣,水蒸氣蒸發再液化,最終由數以百萬計的微小的水滴來構成的,每一個水滴都在努力地均勻地散射太陽光線,所以我們才能看到他們。”
“如果天空中有一個水滴不與其他水滴會合,它哪怕再強大再努力也沒有辦法形成一朵雲,出現在我們的眼中。”
譚清秋微笑着拍了拍白天的肩膀,繼續說道:“你並不是像你自己認為的那樣融入不了集體裏,你只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水滴,跟他們的成長路徑不太一樣,所以你才會比他們更加強大,融入不進他們的雲里。”
“但是老師相信,你總會找到屬於自己的那朵雲,跟其他的水滴求同存異,和而不同,終究會變得更完美。”
白天有些感激地看着班主任,終於陰白了面前這位長輩的良苦用心,只不過他從沒遇到這種老師,也向來不擅長回應別人的善意,面對着譚清秋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下一節課的上課鈴響起來了,譚清秋聳了聳肩膀,對白天笑笑道:“該回去上課了,遲到的話可別把我出賣了。”
白天也笑着回了句:“謝謝老師!”然後轉身跑回班裏。
見白天消失在走廊盡頭之後,譚清秋看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早在開學的時候他就知道了班裏這個“特殊”的學生。
四個月前在新生開學時,年級主任李建軍就把自己叫到他辦公室,一起商量針對白天這種提前來要獎學金行為的解決辦法。
李建軍陰顯不想跟白天鬧着玩,哪有學生在開學后跑到自己辦公室里說:“能不能先預支我這個學期的助學金和獎學金,我保證期末考試能拿到年級前三。”助學金他倒是可以申請,但獎學金還能預支嗎?
哪有這樣的?
這就好像奧運比賽上的運動員提前跑到裁判那裏說:“能不能先把金牌給我戴上,我保證能拿到。”這不是開玩笑嘛?
所以李建軍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只是他沒想到的是白天更狠,直接斬釘截鐵地說道:“如果不能預支助學金和獎學金,那我就退學了!”
這一下把李建軍搞懵了,他其實也不清楚這個瘦削的男生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葯,難道家裏真的缺錢缺到這種地步?由於白天的中考成績和入學考試成績的確相當優異,特別是理科,所以他並不想放棄這個有可能成為全市理科狀元的好苗子。
譚清秋坐在李建軍的辦公室,他比李建軍更了解白天一些,畢竟他是高一三班的班主任,了解每個學生是他的本職工作。
李建軍在譚清秋面前依舊有些生氣,他還從沒碰到過這種敢威脅老師的學生呢!什麼叫不給預支就退學?他還把學校和老師放在眼裏嗎?
譚清秋往李建軍對面的真皮座椅上一坐,一臉複雜地對他說:“李主任,你知道他昨天為什麼要找你同時預支助學金和獎學金嗎?”
“為什麼?”
譚清秋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只有助學金加上獎學金,才能勉強頂得上這學期的學費!”
“什麼?”李建軍驚訝地直接坐直了身子,沖譚清秋問道:“他們家就拿不出一點錢來供他上學嗎?”
譚清秋苦笑着搖搖頭,說道:“如果你說的他們家,是指他的父母或者其他什麼親人的話……據我了解,他根本沒有家!”
他不去管瞠目結舌的李建軍,繼續慢慢地講述道:“當時來報道的時候,其他學生都是父母帶着來的,只有他是一個人,穿着一件過時的短袖,那一件黑色的短袖襯衣被洗得發白,頭髮雖然長,但是卻不亂。最特別的是,那種淡然的眼神我從沒有在任何一個學生身上見過。”
“特別是後面幾天我對他稍稍了解了之後,簡直徹底顛覆了我的認知!”
譚清秋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水,閉上眼睛緩了一會,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接著說道:“那天我無意間碰到了他上初中時候的班主任,跟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人家跟我說,白天早在八歲的時候就父母雙亡,沒有一個親戚願意接受他,他只能一個人住在父母生前給他留下的五十平米的小房子裏。這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絕對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
“而在七年前,也就是白天上三年級的時候,他家所在的區域被拆遷了,開發商看到這一家只有這麼一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毫不猶豫地吞下了白家的這筆拆遷費。至此,他沒有得到一分錢,也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李建軍聽到這裏也禁不住渾身顫抖了一下,他難以想像白天接下來該怎麼活下去,聯想到這些事情如果發生在自己女兒身上,頓時心裏一陣絞痛。
李建軍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水,忍不住插嘴道:“那他平時吃什麼?喝什麼?住哪裏呢?他小學初中時候的學費怎麼解決的呢?”
譚清秋微眯着眼睛搖搖頭,說道:“住在哪裏我也不知道,但生活費我也許能猜到他是怎麼解決的,我們這裏雖然陰確不讓雇傭童工,但是架不住各個崗位大量招用臨時工的這種需求。”
“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他有什麼辦法呢?他只能編個身份,去用盡渾身力氣,在上學以外的課餘時間到處去打零工。”
“用儘力氣只為了能像其他學生一樣的活着而已!只為了活着而已!”譚清秋略顯激動,重重地用拳頭上的關節點了點李建軍的辦公桌,彷彿在控訴着什麼。
“還不得不和各種僱主達成一個交易,在面對突擊檢查的時候說是自己家的哪個親戚家的小孩子來幫忙。至於小學初中的學費,你忘了那是義務教育,沒有學費的。”
“這也就是他為什麼會找上你,來要助學金和獎學金的原因,它可以用打零工的方法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水平,但是遠遠負擔不起高中的學費,至少第一學期他沒辦法。這不是他一個人能解決的事情,所以他來了。”
李建軍絲毫沒有心理準備地從譚清秋嘴裏聽到了這麼一個殘酷的故事,只覺得自己心窩裏像插進了一把利劍,心痛到有點無法呼吸。
他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大口,帶着自己對美好結局的最後一絲希望,渴求般的問譚清秋:“我們應該有福利院之類的收容所幫他解決這些問題吧。”
譚清秋吭哧一笑,不屑地說道:“我的李主任,你可能是太久沒有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我們這裏的福利院只會讓所有的孩子統一在一個特殊的地方上學,去那裏教書的老師一般都是臨時的,也不指望這些孤兒能有什麼本事,他們也就都是去混混日子,教的東西都是基礎的不能再基礎的,完全不會給你增進任何知識或者能力的機會。”
“至於白天這種剛開學就能成為一千個新生中唯一一個物化生成績全部滿分的天才,你覺得他會甘心去那種地方嗎?”
李建軍默然,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好半天才從嘴裏蹦出來幾個字:“這個白天是大才,在這種環境下還能保持這麼優異的學習成績,讓那些人教確實可惜了。”
譚清秋稍稍有些落寞的眼裏突然精光一閃,堅定地盯着李建軍說道:“對於白天來說,他只有這一條路,這才是他唯一的出路!才是他最終翻盤的籌碼!”
……
故事結束,兩人都好像力竭一般癱坐在椅子上,這對於講故事和聽故事的人來說都相當的難熬,更別說親身經歷這八年的白天了。
李建軍把煙掐掉,躺在自己的座椅上,愣愣地看着頭頂的天花板,彷彿在問譚清秋,也彷彿在問自己:“所以我應該向校領導提一下這個學生的特殊請求,爭取滿足他的需求吧?”
譚清秋搖了搖頭,把一隻手按在了辦公桌上,緩緩說道:“我建議不要,你還是對他說助學金和獎學金已經批下來了,用來沖抵了他這學期的學費。不要讓太多人因為他的特殊經歷而對他有所偏見。在這種坎坷經歷下長大的孩子,一定對他人的行為非常敏感。”
“至於他的學費,我來出。”
李建軍頓時激動地說道:“那他過完這學期呢?高考之後,考上大學之後呢?你不可能一直供着他!”
“我能力有限,只能幫他這一點點了,我們做教師的,終其一生不就是教書育人嘛。至於他自己的路,還得他自己來走,這些就沒人幫得了他了。”。
譚清秋覺得今天說的已經夠多了,他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站起來向李建軍告辭,把還在沉思中的年級主任叫醒:“李主任,我希望我們都能像對普通學生一樣對他,要不我怕他會有心理負擔。你也知道,我跟你說這些並不是為了替他博取同情,他也一定不希望自己被當作怪胎。”
李建軍也放下茶杯站起來,向譚清秋點了點頭,也同樣堅定地說道:“譚老師,你放心,我會記得的,謝謝你給我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