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豪客
突然之間,錦綉花園小區里,兩幢高層住宅樓的燈光,在一瞬間熄滅了。
小區北門外的小雜貨店門口,拿着一袋雪糕的劉書萱,一下子就愣住。
“我要一隻就好了,這些還給你。”她拿起其中一根雪糕,然後無奈地把一整袋挑了半天的雪糕,遞還給雜貨店老闆。
因為她住的地方,就正是停電那兩幢樓。
她下來買雪糕,沒想到就遇到停電,難道提一袋雪糕,回去放進停了電的冰箱嗎?
小生意有小生意的竅門,這麼一袋雪糕,一百多塊,就這樣退錢給她,老闆覺得不合適,所以笑着接過那袋雪糕,對她說道:“應該很快就來電的啦,一會來電了,我幫你送上去?2708房嘛!”
她二十齣頭,寬大的舊T裇和大褲衩,讓她看起來纖細得完全沒有任何減肥的熱量壓力,在這樣的夏天,雪糕本來就是她的至愛,何況剛剛辭職的她,正需要放縱和安慰。
所以劉書萱聽着老闆的話,就露出了笑臉,兩個小小的酒渦,很是動人:“那也行!”
手上那根雪糕的包裝紙被撕開,她一邊吃着雪糕,一邊走進小區,還沒進小區的門,就聽着往外走的人在抱怨:“啾!電梯都沒電啊!”、“食屎啦!這種天氣停電!”、“是不是外面修路,挖斷了電纜啊!”又有人在罵物業,又有人提議打市政的電話,一下子,整個小區,似乎變得喧囂起來。
劉書萱聳了聳肩,電梯也沒電,走上27樓?就算樓道里有應急燈,那也蠻恐怖啊!何況,想想就好累。於是她咬着雪糕,,拋下身後黑暗籠罩的小區,向外面燦爛的光明走去,高高紮起的馬尾,一甩一甩的,似乎能把所有的憂愁,都遠遠驅逐。
兩邊擺着地攤和燒烤攤的街道,從臨街鋪子裏接出來的照明電燈,有些雜亂,但是很有煙火氣。就像來往的人流中,那些南腔北調帶着鄉音的普通話,儘管不標準,但鮮活無比,在這都市,在這樣的夏夜。
但劉書萱越往熱鬧的地方走,她臉上的笑容,就跟嘴裏的雪糕一樣,慢慢地消融。
當她把雪糕的棍子扔進路邊的垃圾桶時,臉上陰鬱得能滴下水來。
街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未來和夢想,她覺得,只有她沒有自己的明天。
她從大褲衩里的兜里摸出一包煙,熟練地抖了一根,叼在嘴上。
這是個壞習慣,她比誰都清楚,從大二過完英語專八,第一次自己去買煙解悶時,她就知道這一點。
但她沒有動力去戒。
她手上的火機,沒有打着火,於是她走到燒烤攤的邊上,衝著那唯一的一桌客人:“喂,借個火。”
說著她遞了兩根煙過去,帶着閩南口音的那個年輕人,本來想接她的煙,但那個女孩低聲說:“還是不要抽陌生人給的煙吧?”
然後女孩把桌上的火機遞給了劉書萱。
點着了煙的劉書萱,抽了一口,心裏本來就有鬱結,因為遞煙被拒絕,更加不高興,她根本就是無事找茬,看着這一桌三人,“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三個人喝一瓶啤酒?現在才九點多啊,你們打算,這瓶啤酒,喝到十二點嗎?”
這唯一的一桌客人,就是石朴和偶遇的林靜雯,還有石朴的老鄉李建南。
會在這裏偶遇,是因為李建南發現邊上的糕點店招工,薪水要比石朴之前的工作更高些,所以兩天前介紹了石朴來這裏打工。
李建南要比石朴大上幾歲,他在攢錢結婚,每天除了在五金店打工,晚上還去停車場當夜班保安,早上起來還跑去邊上的早點店幫忙以賺多點錢。十塊錢的烤串,三塊五的啤酒,消磨上一小時,然後去停車場上班,就是他小小的奢侈。
至於石朴,剛來廣州沒多久,那是兜比臉乾淨的人。
所以儘管很高興遇上林靜雯,但也並沒有張羅更多的酒肉。
一心想着逃離這城市的林靜雯,更不可能,主動去叫酒叫菜。
“我們就是坐着聊聊天。”石朴有點尷尬這麼對劉書萱說道。
而林靜雯嘆了口氣,望着自己的腳尖,她想離開了,其實如果不是出於禮貌,她剛才是不會過來坐下的。
但她真的不想跟人溝通,不記得在哪看過的一句很老氣的話,林靜雯覺得,也許就是自己現在最好的心情寫照:“厭與人言語,慣批鬼唱詩。”
就在林靜雯在組織措詞,想着怎麼離開,更合適些時,劉書萱就貼着她坐了下來。
然後劉書萱對着燒烤攤老闆說道:“老細!拿一打‘科羅娜’來!沒有?去對面超市買啦!有生意都不會做!”
老闆看了一眼劉書萱,當他看見她隨手扔在桌子上那包軟殼的“中華”煙,馬上就跑過去對面小超市裏,扛了一箱啤酒過來。
劉書萱給每人都遞了一瓶打開的啤酒,本來林靜雯拒絕的,但劉書萱問她:“我難道還能占你便宜?報警站不就在對面么?”
有時不得不承認,顏值往往決定了第一印象。
劉書萱儘管抽煙喝酒,但她看上去,真就不像壞人。
而且,這算是熱鬧的街區,報警站的確就在對面。
二十米外,就是林靜雯表姐的小區的門口。
所以林靜雯接過了那瓶啤酒。
其實,也許所有的原因,只是她也想喝醉。
“來二十串牛肉!一打生蚝,再烤兩個魷魚。”劉書萱把老闆支使得團團轉。
她又向林靜雯和石朴說道:“想吃啥,自己叫,我請。”
劉書萱從小就是個要強的人,對她來說,向來沒有什麼能打擊她。
去年畢業季,其他人還在四處求職,她最後一學期已拿到遊戲公司運營的offer,憑着985畢業的背景,還有超乎同行的能力,不過一年,她就成了運營部門的主管。
但她今天辭職,被迫辭職,這對於她來說,是沉重的打擊。
可是,她不想向熟悉的朋友傾訴,她脫不掉,驕傲的外殼。
因為這二十三年,她早就習慣,這麼驕傲地活着。
所以她才去買了那一大袋的雪糕和肥宅快樂水。
沒有想到,又遇上停電。
“我其實早就想辭了,那份工作,除了賺點錢,有什麼意義?”劉書萱喝了半瓶酒之後,她的話開始多起來,“這份工作,對於廣州,對於廣東,對於國家,對於人類,有什麼意義?它就是僅僅提供給我,一份還算可以薪水!很了不起嗎?”
邊上的林靜雯嘆了口氣,她想開口說,一份還算可以的薪水,一份可以抽得起這麼貴的煙,可以請陌生人擼串喝酒的薪水,其實,對於這樣的同齡人,就很了不起了。
但手裏冰涼的啤酒,提醒着她,出於禮貌,總要給請客的人,一點尊重。
所以林靜雯無聲地苦笑,喝了一口酒,沒有說什麼。
劉書萱仍然在發泄着她的不滿:“我就是自己買了個包,不小心把小票夾在出差的報銷憑證里遞了上去,我也沒要求報銷啊!我提交的報銷總額,並沒有含那個包的錢啊!這樣也要逼我辭職?法克!”
烤串和烤魷魚很快就送上來,對於這樣大手筆的顧客,老闆要比對李建南熱情太多了:“靚女,生蚝還在烤,好了馬上給你送過來!”
劉書萱已經在喝第二瓶啤酒了,聽着老闆的話,又說:“烤幾個雞中翅!”
“好咧!”老闆很爽利地應着,那聲音里誰都聽得出高興。
高興得,襯托出林靜雯愈加鬱鬱寡歡。
劉書萱拿起第二瓶啤酒,跟她碰了一下:“潮汕人?對,你那后鼻音,喝了酒,就能聽出來,喝一口啦,你這酒,總不見少的,養金魚咩!”
其實喝了酒,劉書萱自己,也不知不覺,在她本來字正腔圓的普通語裏,帶出幾句粵語來。
李建南站了起來,他要去車場點卯了:“我去報個到,等一下就過來。”
“你不高興?”石朴低聲問着林靜雯,他看得出,她眼裏的失落。
跟那天在地鐵站不一樣。
她有一種深深的哀傷。
不知道為什麼,讓他想起,前幾年為情所困而自殺的堂姐,最後跟他吃的那頓飯。
這很不祥。
石朴不喜歡這樣。
所以他對林靜雯說:“你有什麼辦不了的事,說出來,差錢?還是差啥,我幫你搞掂啊!”
“不要怕!你可能不知道,半個廣州都是我的!”
劉書萱聽着,笑着問他:“你這是,一瓶沒喝完就醉了?”
看着石朴那一身的地攤貨,劉書萱壓根就不覺得,石朴能搞得掂什麼。
更別提,什麼半個廣州都是他的,可能么?
石朴又喝了一口酒,很嚴肅地說道:“這要一瓶喝完,半個珠三角都是我的!”
不單劉書萱當場一口酒噴了出來,就連一直緊鎖眉頭的林靜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