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96
飛機在輕微的顛簸中爬升到巡航階段,寧佳書鬆口氣,交代後座觀察位的副駕填任務書和艙單等瑣事,自己打開多普勒氣象雷達。
因為返程的航路天氣實在不景氣,氣象瞬息萬變,她得盡全力保障今天的航行平穩妥當、萬無一失,避免顛簸搖晃使客人受到驚嚇。
返程回上海的航線又與來時不同,由於西風帶影響,航行時間上也有差異,一般都會多半個到一個小時。
寧佳書選擇的航路是更近的大圓航線,起飛后從西北方向,行經阿留申群島,最後抵達上海。
黃黃綠綠的雷達圖看半把個小時,眼睛就花了,寧佳書將左座讓給另一位機長,跟飛他的副駕也從觀察位頂上右座。
她自己起身鬆了松肩頸,還順道去廚房要了杯咖啡。
駕駛員再把雷達調到雲圖天氣時,航路左側出現了一片雷雨雲。
“看着問題不大,面積挺小的,又離咱們航路還有好幾十海里,應該沒事兒吧。”機長埋頭研究了一下,作出結論。
寧佳書本來也覺得問題不大,客艙的乘務員們開始分發餐食飲料,正好叫到她去吃飯,轉身摘下墨鏡,往駕駛艙外走時,她冷不丁從最左側的風擋玻璃外頭瞧了一眼,呆得杯子差點兒沒拿穩。
“等等,你們抬頭看!”
幾人疑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瞧,也頓時都嚇壞了。
那是一片黑沉灰濛的巨大雷雨雲,它的體積本根不似雷達顯示那樣小,也許因為距離太近,大得驚人。
從雷雨雲最底處尖端,就能看出來它在朝航路緩緩移動。
肉眼可見緩慢,實際速度卻非常快。
“我就知道今天不會這麼順利,強者果然總是遇到困難。”男機長差點哭了,“你的意見是什麼,要返航嗎?寧機長?”
其他人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事實上,雷達圖的可視角度中,除了剛剛出現那片通紅的區域,其他航向也都是稠黃油綠一片,降雨量都不低,想要找空子繞行,或者鑽過去都很難。
所以對方的第一選擇不是向管制申請其他航向,而是直接想到了返航方案。
寧佳書沉凝幾秒鐘,客觀道,“可是,就算我們現在折返洛杉磯,那邊天氣條件不達標,想降落也很困難。”
“其他幾處備降場,降落條件都夠嗆。”副駕補充。
起飛時的狀況大家都看見了,氣象預報顯示那兩個小時已經是一整天降雨量最小的時段,都千難萬難才爬升上來,更別提返航,他們滿載滿油降落。
何況飛機上還有這麼一位趕時間回國,有緊急外交事宜的大人物。
難道飛一兩個小時告訴人家:嘿,領導,咱們又回洛杉磯啦?
就算她們好意思,政要沒意見,等回上海,申航飛行檢查部門啟動調查,復盤他們的航行過程,覺得是他們技術不行導致後續外交事故,幾位小小的飛行員就是萬死也難逃其咎。
“提高航速,先向區調申請雷暴雲反方航向和增加高度。”
其實飛機上升高度后,雲頂上仍然可能有上升氣流,只不過高空水汽不足,沒有形成她們目視可見的雲罷了,仍然存在風險,而且安全條例里對上空繞飛有着嚴苛的標準,只能先升上去看看情況,再做打算了。
區調空管很快答應了他們的請求,並向他們通知了區域內的氣象變動,整體和雷達顯示的情況差不多,都非常嚴峻。
寧佳書重新坐回左座,吸口氣,活動下聲帶,打開機長廣播,用最清晰的口齒,沉着冷靜播報。
“女生們先生們,飛機即將行經雷雨區,我們預計前方可能持續發生顛簸,客艙會暫停配餐及其他服務,請確認您已經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系好安全帶,感謝您的配合與理解。”
等她英文再重播完一遍,去向頭等艙的大人物彙報狀況的江律也回到駕駛艙。
“機長,大使說無論返航還是繞飛,都尊重你的決定。”
這話基本相當於吞了顆定心丸,寧佳書在心裏感謝了一百遍大使的善解人意,指尖在雷達圖一整片紅色里,虛虛指出一處細長的綠色區域,“咱們就從這兒穿過去。”
雷達可視角度有限,這是她左轉右轉后,萬般慎重才抉擇出來的路線,仍然伴隨風險,但相比其他航路,已經算是最佳選擇。
而且她得儘可能保障在繞行后還有充足的油量返回上海,否則就還得重新規劃備降。
輕微的顛簸已經開始,客艙連續響鈴三聲。
空乘們都明白出現情況,迅速安撫完客艙旅客,回到自己的座位繫緊安全帶。
寧佳書的手心也冒虛汗了,還必須假裝雲淡風輕,穩如泰山給別人看。
她知道,自己既然坐在左座,就是整架飛機的主心骨,她要是慌了,任何人都無法再保持冷靜。
飛機外的光線逐漸暗沉,客艙內壁的微弱的照明燈成為唯一的光源。
兩面窗外都是灰濛濛混沌般的大團巨雲,偶爾爆開紫色的閃電,顛簸越來越強烈。
靠窗的乘客先前還有人拿出手機拍照,等細小的紫色閃電劈到窗戶上時,才徹底嚇壞了。連先前被嚇得一直哭的嬰孩都被他的母親抱緊在胸口,不再發出聲音來。
整個過程持續了十幾分鐘,全客艙屏住呼吸,懸起一顆心,機艙外是狂風驟雨般襲來的電閃雷鳴,機艙內卻異常安靜,甚至都有人悄悄打開筆記本和電子設備,沙沙開始寫遺書。
飛機越來越接近綠色邊緣出口,寧佳書眼睜睜看着氣象雷達上的紅色邊界移動,一團巨大的黑雲好死不死移到了她們右前方。
“再申請上升高度!”寧佳書當機立斷。
他們的飛機是擦着雷暴雲頂端過去的,她自己都不確定這個距離有沒有四百米。
因為能清晰瞧見風擋玻璃上在放電,像蜿蜒的血管紋路。
最後幾分鐘,空氣中異常乾燥,氛圍像是渾身被羊絨大衣摩擦起電,頭髮寒毛都快要豎起來了。
所幸漫長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後,顛簸漸趨於平緩,雷達乾淨了許多,至少不是花花綠綠一片了。
光線重新明亮起來,可視範圍重新變得寬闊,在乘務長廣播過後,客艙傳來乘客雷鳴般的鼓掌。
駕駛艙所有人對視一眼,都是一副劫後餘生虛脫的模樣。
大約是壞運氣已經用完了,接下來的航程總算平靜安穩,寧佳書中途和另一位機長交接過一次,中途睡了六個小時,一覺醒來已經行至日本,和國內領空很接近了。
她跟江律休息過後重回駕駛座,開始執飛最後小半程。
整個航行過程,她和霍欽的交流很少,因為沒空。
下午六點五十,終於抵達上海上空。
十幾個小時的漫長航程能叫任何人精疲力盡,好在要客乘坐的飛機,當然還有優先落地和率先卸機的權利。
寧佳書長舒一口氣,心情大好,最後一次進行機長播報。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航班十五分鐘后即將在目的地降落。洛杉磯與上海時差為16小時,大家可以提前調好自己的手錶。浦東目前天氣清朗,風很小,溫度適宜,看起來會是美好的一天。"”
“為慶祝航班提前一小時抵達浦東,我們的乘務將在您下飛機時,為所有厲害的大人和可愛的小孩分發申航出品的幸運餅乾。如果您下次再搭成申航的航班遭遇晚點,那咱們就扯平了。”
寧佳書頓了頓,把喉嚨間千萬種情緒一併壓下,瞧着風擋外的藍天白雲,抿唇微笑,“祝大家都能渡過愉快的春節。我是本次航班機長寧佳書,我們再見。”
前面盤旋的二十五架飛機全部為他們讓路,寧佳書一路暢通無阻落入跑道,落地輕得幾乎毫無痕迹。
飛機滑行至廊橋,機艙門打開,頭等艙的客人先下。
隨行官與地面警察護送完大使下飛機,寧佳書卻繼續同乘務們一併站在機艙門口。
整架飛機一共三百五十位旅客,她們對每一位客人說再見。
也是在飛機落地后,大家才瞧見十個小時前暴風雨侵襲加州,整個洛杉磯的城市道路一片混亂的新聞,所有人止不住都一陣后怕。
有的乘客和寧佳書握了手,讚美感謝她的飛行技術以及辛苦付出,還有的客人難得見到女機長,想要跟她合影,但為避免阻攔後面的乘客,她都微笑一一謝絕。
最後一位乘客是霍欽。
寧佳書親手把小幸運餅乾交到他手上。
霍欽定下腳步,撕開包裝袋,掰碎餅乾放嘴裏,攤開紙條。
“月光偷跑到你的床沿,我只托它祝願你,希望你的人生能被快樂的事情填滿。”
他把紙條放進錢夾,問她,“你今天晚上會回來嗎?”
“嗯,”寧佳書輕聲點頭,“得回來收東西啊。”
她的東西都快把霍欽的公寓填滿了。
霍欽垂眸,視線落在她的發梢幾秒,又極快收回來。
繃緊的聲帶動了動,“好,我在家裏等你。”
他頎長的背影遠去,除去廚房收拾東西的乘務,飛機上徹底安靜下來。
昏暗的光線中,寧佳書摘下檐帽放進臂彎,腳步緩慢,走過空蕩蕩的客艙每一排座位,最後到駕駛艙,依次撫過椅背和駕駛盤。
她的目光柔軟,又似懷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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