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02
霍欽提前查看沿路氣象,在網站預定飛機,做好飛行計劃,挑了個晴空萬里的早晨開車到大鎮郊外的機場。
他們都有執照,所以並不需要教員隨行。
把車擺在停車坪,兩人下車前都換了輕便保暖的飛行夾克,和機庫的前台打好招呼。
因為是家新通航公司,所以小飛機內部陳設都還挺新,外部漆成藍白相間的顏色,裝載了最新的衛星導航和雷達氣象系統。
和上次稍微有點不同,上回寧佳書還沒拿到執照,這次坐主駕駛座的變成她了。
飛行包甩到機艙後頭,按照安全程序,他們例行大致檢查了一遍飛機性能,重新熟悉一下駕駛艙,戴好對講機,便進入跑道滑跑起飛,很快與塔台告別。
像這樣目視條件好的天氣,不需要時刻緊繃,開起飛機來時非常放鬆舒服的,只要做好飛行計劃,他們大部分時間都不需要聯繫空管,自己找到在航圖上標記的地面參照物,就能保證不迷航,順利到達目的地。
對航路更熟悉的話,甚至都不需要配航圖,靠記憶就能找到航向飛行。
跟空曠的平原開車不同,天上開飛機的感覺是三維的,更洒脫也更自由。
窗子打開,瞧着地面城鎮在視線中變成越來越小的矩陣,爽感簡直妙不可言。
寧佳書的頭髮順着風流拂動,飛機螺旋槳的聲音很大,只要一摘下耳麥,就像在夜店蹦迪,說話得湊近對方耳邊才能聽清,交流全靠對講,但她的心情仍然非常不錯。
霍欽顯然也很開心,甚至都開始回憶從前在航校的記憶了,“你還記得咱們學飛時候嗎?冬天大清早起來在航校停機坪吹冷風,抱着鼓風機給飛機引擎加熱。”
寧佳書當然記得,“你別說,我從前還挺怕冷的,那年從西澳回國后,就再也不怕上海的冬天了,可能就是那時候把皮膚脂肪層練厚,變抗凍了吧。”
“這就是你冬天堅持露腳踝的理由?”
“哈哈哈,我就是不抗凍也要穿裙子露腳踝。”佳書被他逗得仰頭笑,“你不知道嗎,何西平常翻個指甲蓋能沖男朋友哼哼幾天,每次打完痛感七級的熱瑪吉能擤着鼻涕跟醫生說,下次還來!女人都這樣。”
霍欽不認識熱瑪吉是什麼東西,寧佳書又是一番科普,順便給他形容了這項殘酷的美容手段,每提拉一回需要連續感受皮膚的灼熱幾千幾百次。
美容院做熱瑪吉的樓層痛苦哀嚎現場每每堪比醫院產房。
聽得霍欽頭皮發麻,“你也打算去做嗎?”
“我目前還沒受到太多地心引力困擾,過兩年去吧。”寧佳書聳肩,“畢竟我都二十八了,可能某天忽然醒來照鏡子,皮膚就鬆弛了呢。”
霍欽想了半晌,認真道:“佳書,其實你不需要挨這份苦,因為衰焦慮煩躁,你老了,我也會陪你一起老。”
“可是很多男人衰老得比女人緩慢。”
寧佳書不服氣,“你骨相長那麼好,四十歲都不需要擔心皮膚鬆弛的事情,仍然會有一堆小姑娘朝你前仆後繼撲上來。”
“你就喜歡睜着眼睛一本正經胡說八道。”霍欽生氣戳了她的頭,“我們認識這麼多年,在這方面我讓你操過一點心嗎?就算有天你皮膚不再緊繃,臉上長滿皺紋,可我愛的還是你啊。”
“無論年輕的還是衰老的,每一個時刻的你。”他強調。
“那倒是。”寧佳書心裏美滋滋,“但熱瑪吉還是要打的,只要好看,我就開心,只要開心就不覺得受罪,人本來就是來世間受苦的。”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話一連串講完,最後給他塞顆糖:“我也愛你。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讓你操心了!”
霍欽反應了好幾秒才意識到她保證的是什麼,忍了半晌,嘴角還是不受控上翹。
“那你最好要說話算話。”
窗外是大團的藍天白雲,隔着飛行墨鏡,他們彼此相視一笑,然後就聽耳麥里有四川話傳來——
“我講你們兩個,差不多得了哈,莫棱個兒整。”
“啥?”
猛地在異鄉聽見國內方言,寧佳書一臉懵。
管制員的男聲幽幽清了清嗓子,把口音強行扭到川味普通話頻道,“我們這兒,禁止佔用空中頻率對單身狗發放狗糧。”
他說完還用英文復誦一遍,頻道內立刻傳來一陣大笑。
寧佳書這才發現,剛剛跟塔台脫波以後無線電通話按鈕沒有關,監聽頻率的地面管制員是個華人,從頭到尾聽了全程。
頻道內其他人雖然一句聽不懂吧,但你儂我儂的氛圍還是能感受的,全程愣是沒人出聲打斷他們。
鬧這麼個大烏龍,兩人強忍着笑掛了地面頻道。
*
從兩人起飛的位置到墨爾本大概將近一千四百公里,但是他們並不打算直飛,就慢慢繞,沿着路上的景點飛行,反正邊玩邊飛。
小飛機的時速大約保持在每小時兩百公里左右,航程兩天一夜,中間餐點在不同的機場過站停靠,順便休息加油。
昆士蘭州冬天的海邊,飛高了甚至還有點兒熱。
正午充沛的陽光灑在湛藍的大海與黃金海岸,整條海岸線綿延長至近六十公里,依傍大海拔地而起的大都市,高樓林立,摩登與自然天衣無縫結合。
沒有一個位置,比飛機上高空的俯瞰更能記錄它們的美。
中午,他們在市郊降落,給飛機加油加油,順便吃個午餐。
不過休息兩個小時,在停機坪上的飛機機艙內已經被曬得挺熱了,扎進去就悶出一頭汗。
這次換霍欽在主駕駛。
起飛前,寧佳書的手持小風扇偶爾轉到他那邊兒,給他降降溫。
“熱吧?”
“不熱。”霍欽的頭髮已經微濕了,不過仍搖頭笑起來,“我大三剛到西澳時候,趕上歷年夏天最高溫,不小心摸上去,安全帶金屬扣能把手背燙起泡。你坐穩吧,我帶你兜兜風。”
霍欽的兜風,是真兜風。起飛后不久,就路過一片通航公司提供給學員的練習空域。
他像教員給學生們做失速訓練那會兒,后拉駕駛盤,將飛機仰角抬到最大,到後面機身幾乎與地面垂直,抬眼望出去就能瞧見天空,像在高空翻了一個筋斗雲,繞着海岸盤旋了一圈。
整個過程興奮得像坐了沖入雲霄的過山車,這可比坐超跑副駕駛刺激。
“還熱嗎?”
“再來一次就不熱了!”寧佳書眼睛發亮。
離開昆士蘭的空域后,他們晚上並沒有按照原計劃在目的機場備降。
原因是原定飛行計劃的航線後段天氣出現變故,天黑后,他們臨時備降在一個小機場。
澳洲地域太寬闊,超過五六千人的小鎮一般都已經配備起降機場,降落之前,寧佳書確定自己從沒在地圖上見過這個小鎮的名字。
但小鎮機場塔台的歡迎方式倒是令她終身難忘。
飛到五邊接入頻道時候,霍欽跟塔台聊了幾句天。
對方大概以為她們是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就在霍欽進近的瞬間,突然打開了機場全部的燈光系統。
“Surprise!”
聲音粗獷一聽就是個彪形大漢的塔台,給了兩人一個浪漫的驚喜,告訴他們歡迎落地。
繞是寧佳書在空中已經見過無數美景,還是忍不住被此刻震撼。
絢麗的燈光將整個機場照明,如同白晝。
還好手機就拿在手上,打開相機趕在落地前拍好Live,順帶發了個朋友圈。
機場地勤告訴他們,小鎮休息得比較早,機場往返鎮上的大巴已經停了。不過他們可以選擇在FBO的走廊睡一夜,那裏有他們提供的軟椅、熱水和插座。
旅途中的意外,往往都能變成絕對無法再來一次的珍貴回憶。
就像她們出發之前,也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備降在一個地圖都很難找到的微型機場,吃完泡麵,借員工休息室沖了澡,並肩坐在走廊,披着同一件大衣刷寧佳書的朋友圈。
並不像她想像中那麼凄慘,反而有點兒溫馨。
不,也可能是因為在霍欽懷裏做什麼都很溫馨。
地上擺着他們出發前帶的、還有早上打包的食物,用FBO茶水間裏的微波爐稍微熱一下就能吃,還可以蹭熱水泡咖啡。
餓的時候,什麼東西都能吃得挺香,再一杯咖啡灌下去,人生就圓滿了。
兩人都發出滿足的喟嘆。
“像不像在航校時候,大家用小廚房的微波爐加熱一下,擠在機庫的大桌子上一起吃飯?”
“還蹭教員的咖啡和奶精!”
寧佳書仰頭搶答。
他們的距離很近,洗髮水香味在呼吸間縈繞,霍欽低頭吻了她的鼻尖,像蜻蜓點水,溫潤又柔軟,帶着過電一般的酥麻。
這是他們重逢后的第一個吻。
肌膚不過相觸一瞬間,他們對彼此所有的肌肉記憶便又都回來了。
朋友圈叮叮提示有新進回復,只不過他們全身心都在彼此那兒,再也分不出餘光查看。
——卧槽,我沒看錯,駕駛座的男人是霍欽?你倆復和了?
——航空男女的愛情也太浪漫了吧!
——嗚嗚嗚嗚,忍了七個月終於可以開麥了,我想你小舅媽!
……
*
翌日,他們在機場簡單洗漱,吃過早餐。
瞧着航路天氣好轉,便再次啟程。
最後一天,航程大半都靠近內陸,不挨海了,這條路線也終於和幾年前她們飛過那一條重疊。
一望無際的寬廣草地與天際接壤,唯有劃過的鐵道線將大平原一分為二。
視線盡頭遠遠能瞧見有火車頭緩慢移近,霍欽突然看向她。
“佳書,要追高鐵嗎?”
這一眼含了千言萬語,窗外的螺旋漿聲漸漸大了。
隨着平原上颳起的側風,年少時的飛揚的激情重新爬上心頭,他們都想再做一次不再年輕的事情。
不必回答,霍欽已經懂得她的答案。
他右扳駕駛盤,機身往左側切近,在最後一刻,把操縱權交到寧佳書手中。
他們之間的默契甚至不需要言語交流,寧佳書把油門拉到最大。
近了,更近了!
他們從上往下俯瞰,飛機卻同樣也是高鐵上所有乘客的風景。探頭就能隔着車窗玻璃,在觸手可及的天空瞧見與高鐵競速的飛行器。
莫名的情緒在胸口涌動,這一瞬間,寧佳書久違地想起了,她選擇飛行后每一個重要的時刻。
大三到西澳,和室友煮火鍋的第一天。
遲到被教員罰擦飛機,學生證上被打圓孔,以儆效尤。
那年畢業典禮,教員親手給她佩戴的飛行徽章。
還有入職雲航,領到的第一套制服,皮鞋、毛背心、肩章還有飛行箱。
……
很奇怪,這些她以為早已被遺忘的東西,竟依然清清楚楚盤恆在她心底。
她突然記起最初喜歡上飛行的那一刻,那時,她是不是也像這一秒,萬丈豪情,躊躇滿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