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衛娘子一語氣飛公子晏
原身的親娘不知在忙些什麼,來看親兒子的次數不多,尚不如大巫與巫女勤快。
來時坐在塌邊喚他:“阿麽,阿麽。”急切有之,悲傷有之,憤怒亦有之。
姜晏出生時瘦瘦小小,姒鯉擔心他養不大,便給他取了這麼個小名。
每當這時候,王謝總幫着她叫:“喂,阿麽,你娘叫你起床。”恨不得逮着人踢上幾腳。
阿麽壓根不理會。
為何王謝還能篤定原身的靈魂不息,蓋因侍女每天喂她以肉羹。不認識的菜、肉、穀物和調味混在一起煮得稀爛濃稠,若是身體由一人控制,王謝早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生前,不,前生她最討厭的食物是肉糜,不管什麼菜,只要放了肉糜,她必吐。
至於這具身體是個什麼狀態,王謝說不好,跟半植物人一樣,聽得見看得見,但是沒法給人反饋,撥一撥動一動,吃喝拉撒睡全由侍女伺候。
此處大巫有解釋:公子先前得了離魂症,幾乎魂飛魄散,好不容易通過招魂儀式把魂招回來,魂魄得歸位,得有個適應,就像牛馬套上新車,需要時間磨合。
要不是大巫跑不了,王謝真以為他找借口穩住姒鯉,隨時找機會跑路。
不痛不癢過了幾天,一日上午,姒鯉身邊的侍女阿雙過來了:“衛娘子探望公子,不知公子是否方便。”
阿谷朝有氣沒聲的姜晏請示,得不到回應,後方道:“公子還是昨日的樣子,請衛娘子過來吧。”說完,她將姜晏、自己和阿喜一起檢查一番,沒發現有何不妥才放心。阿谷是姒鯉跟前老人,姒鯉出嫁時她就跟在一邊伺候,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可算是閱人無數,見衛澈第一眼就覺得這位娘子不好惹,哪怕她半覆面紗無法一睹真容。
衛娘子衛澈一到,阿谷便為她端上梅漿。其時茶葉尚未作為飲料通行,所謂“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茶葉暫時以葯的形式存在。世家貴族家中招待客人通常以本家特製米漿、果漿或是以酒相待。
衛澈接過後喝上一口,將茶盞放置一旁,問道:“今日公子如何?”
阿谷垂頭答說:“一切如昨。”
按理說,原身病成這樣,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該來問候一二,好幾天過去了,也沒見有代表被派來。當然,也有可能是人來了,但是被姒鯉封鎖消息不給原身曉得。假如是這樣,沒道理侍女們閑聊時不提。王謝倒是聽到幾耳朵阿喜為原身抱不平,說夏家也沒個人來。
她正在想衛娘子是何許人也,聲音倒是蠻好聽的,一雙冷徹的眼眸不期然撞入她的腦海,和初來乍到時看到的眼神重合。王謝感覺自己打了個冷顫。與此同時,她聞到自己發間、身上傳來的絲絲齁味。數天來,能聽能看,能聞到味道尚屬首次,然而,這味道發酸發餿,十分酸爽。
探視她的人摸摸鼻子,摒住呼吸,眉心微蹙,正待後退,恰與睜着眼睛的王謝打個照面。
四目相望,空前默契,滿滿的嫌棄。
“公子醒了?”衛澈詫異。不是說公子晏形如活屍,那雙眼睛分明會說話嘛。
王謝開不了口講不了話,即便能開口,她恨不得假裝自己死了。
幾日來捂在被窩裏,出過不知多少身汗,沒洗過一次澡,雖說阿谷會給他擦拭身體,但公子之軀多麼嬌貴,不過略略擦洗一下。再加上那頭烏黑如草窩的長發,不用聞,想一想都覺得有味道,名副其實臭皮囊。
那感覺就像是夏天上班進電梯,遇到個一頭汗一身味,不曉得幾天沒洗澡的男人,或是冬天忽然一陣冷風吹過,夾帶前頭某個一件羽絨服穿一冬天的男人味。那時嫌棄地唾棄別人,現在她自己就是有味道的臭男人,哪怕並非出於自願,感覺依然奧妙。
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是這副皮囊非她原裝所有,借來的,再臟再丑也怪不得她。可一連數日原身靈魂不聲不響,現如今她又突然恢復嗅覺,擺明是她佔據了皮囊的主動權。
比接手燙手山芋更糟糕的是接手爛山芋啊。
阿谷見多了睜眼無神的公子,解釋道:“公子人醒了,魂沒醒。喂飯喂水能咽下,扶着能走,就是沒有其他反應,不會說話,也沒有表情。”
“如此,倒也古怪。”
“聞所未聞。幸有大巫坐鎮,家裏不至於亂了方寸。”
大巫的說辭衛澈聽過,點一點頭,不以為然。
王謝便知衛娘子對大巫的想法和她一致。
衛澈記得招魂當日,大巫與巫女的神色有異,尤其是在姜晏還魂之後,好像姜晏不該還魂,又好像是所還之魂不是姜晏。只要公子晏這個身份日後能為她所用,魂是何方神聖,她不是特別關心。不是更好,那麼大的把柄握在自己手裏,由不得他不聽話。
她笑一笑,道:“大巫當日說,招魂如牛套新車需要時日,指不定是牛車換成了馬車。”
王謝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倒不十分緊張。社畜嘛,早就習慣在客戶面前吹牛,撒謊作假誇大數據是家常便飯。工作這些年,別的沒學會,背鍋、扯皮多少入了門。再說靈魂一事,只要當事人不認壓根沒法證偽。她還希望原身快快出現,自己的魂魄好去該去的地方,或輪迴轉世,或灰飛煙滅,早走早安樂。
說完這話,衛澈屏息來探,看到公子晏眼眸含笑,不覺一怔。
不是說沒有表情嘛。
“阿谷,來看。你們公子可是在笑?”
阿谷忙屈身查看。
公子面無表情。
“衛娘子,公子何時笑了?”
沒笑嗎?衛澈不覺是自己眼花,想一想,問道:“這兩日夏家可有人探視公子?”
明知故問啊。阿谷心道,嘴上卻恭恭敬敬答:“不曾來人探視。”
“公子卧床不起,蓋因一片深情而起。夏家怎會不知,知而不問,莫不是看不上公子?”
阿谷與姒鯉同心同德,暗恨夏家無禮,面上看不出一點不滿之情,道:“奴婢不知,夏家當不至於此。”
“就是夏家不問,那夏家女總要着人來問一聲,不聞不問,可見不曾將公子放在心上。惜乎,公子痴心錯付。”
王謝聽她惜乎惜乎,一嘆三詠,跟唱戲似的,覺得她說得未嘗沒有道理,但是她怕原身想不開,默默安慰道:“別聽她胡說八道,說不定那夏家女要來的,但是家裏不讓,又或者她一力抗爭,給家裏捆住關起來了呢,說不定腿也被打斷了呢。這些得等你好了去夏家問問才知道,曉得嘛。”
說了一通夏家無禮,公子躺在榻上無動於衷。衛澈喝兩口梅漿又問:“聽醫工說,有人在傷葯里下毒,才使得公子有性命之憂?”
阿谷垂眸,沒法否認,然而家醜不可外揚,這事說出去實在丟臉。尤其是姒鯉,會被人說治家不嚴。
無須阿谷答話,衛澈自顧自說道:“可有查到何人指使?夫人一向治家有道,等閑不可動搖。做出這般行為,對方必然許以重利。”
阿谷低聲道:“是,十金。”
衛澈挑眉訝道:“十金乃是巨資。夫人可有眉目?若夫人無暇,某願代勞。”
史記里說商鞅變法之初徙木立信,一開始的賞金是十金,能讓衛澈吃驚,應該是筆巨款。王謝猜,價值應該跟現在中彩票五百萬差不多。五百萬下個毒,原身還是值錢的。
阿谷只道:“豈敢勞煩。”
“不勞煩,不勞煩。某此行便是護公子、夫人、太子妃安然回國,查出加害公子之人是某職責所在。只是……”衛澈頓了一頓,“如若涉及公子心頭所愛,又當如何。”
阿谷要是能回答當如何還是姒鯉侍女嘛,不過唯唯而已。
衛澈也沒要阿谷配和,逕自說道:“夏家不着人探望,許是不滿公子與夏家女的婚事,夏家又知公子深得越王喜愛,公子開口娶一臣女,越王必然答應。說不得正是因為如此,夏家出此下策。”
阿谷嚇一跳:“衛娘子慎言。”
“夏家女,大夫女,拿個十金不難。”
衛澈非但沒有慎言,反而大膽陰謀論,把下毒的事按到夏家女頭上。
王謝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一個大夫之女,最多不過十幾歲的年紀,還能那麼大手筆買通原身下人?這年頭的下人可不是隨隨便便外面請的,多是世仆、奴隸,忠心自不待言。而且,拿了錢得有命花才行,無法保證兇手逃出越國、周國,哪個下人犯傻會拿這種燙手錢。助人出逃,是夏家女能幹的事?如果能,那原身還真是有眼光。
再者越王既然能將王女許給原身的哥哥,一個臣子的女兒,怎麼可能捨不得許給原身。夏大夫還能找出比原身更好的女婿,一國公子?
噢,也是有的,兒子不夠有老子。
衛澈在外點火,王謝的分析倒成了扇風。
她忽然覺得胸口一陣火熱,好似一團烈火。
原身的怒火在燃燒。
與此同時,原身靈魂隱隱有熄滅之勢。
王謝忙道:“姜晏,你別信她胡說,根本沒有依據。她在……”
“放屁!放屁!大放狗屁。”
一語既出,阿谷、阿喜驚呆,衛澈冷笑。
“公子說誰放屁?”
“就是你這個……咳咳。”
卧槽,這嘶啞的聲音,扭曲的音色,原身該不是在變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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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謝:是這個女人害我活了。。。我不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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