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最後交鋒(二)
第046章最後jiāo鋒
江東省委的常委樓是一棟不大的xiǎo樓,與旁邊的辦公大樓相比,外貌上的差距就有三四十年,一邊是紅磚黑瓦,一邊是仿石瓷磚,一邊高不過三層,一邊巍峨近二十樓。
但是,如果給人選擇,在省委大院裏沒有哪一個人,願意呆在辦公大樓而不是去常委樓上班。為何?因為他們都知道,常委樓才是江東核心中的核心所在,常委樓里的一句話,他們要傳達得手軟——打電話打的,而更下面的人,還要跑得tuǐ軟。
今天的省委大院與往日別無二致,省委常委樓則是沉穆肅靜,這也不奇怪,省委常委樓一直都是比較沉肅的所在,只是今天格外明顯一點罷了,就連南方如今少見的雪huā,也似乎是有什麼特別的目的,至少,平白地為這沉肅添上了三分冷意。
常委樓的xiǎo會議室,一般情況下是不作為常委會正式開會使用的,最近這幾年來,這間xiǎo會議室一般只用來開一開書記碰頭會,參與者不過寥寥幾人。
然而今天,這裏的確是在召開常委會議,李元焯書記親自主持,在家常委全體出席。
“事情就是這麼個情況,彭城‘八一三’大火案,彭城市委市政fǔ方面,最後總要有人出來承擔領導責任,大家對此是什麼看法,就都說說吧。”李元焯書記最近也是忙得厲害,蕭宸總感覺他說這話的時候,有些疲倦的感覺。
省委宣傳部長李亞薇首先表示:“同志們,八一三大火不僅對彭城的形象造成了惡劣影響,而且對我們江東整體形象都起到了不好的影響,特別是在事後的瀆職調查中,居然查出這麼大一個窩案,甚至牽涉到了現任省委省政fǔ的主要領導!我覺得這件事,不僅是彭城前任班子有問題,彭城現任班子也是有很大責任的。前任班子出問題的余可為已經或者說即將得到黨紀國法的懲處,但現任班子也必須為此負一定責任吧?否則怎麼挽回這樣的不良影響啊?我的看法是,作為彭城市委書記,唐旭山同志是要為此負主要領導責任的。”
蕭宸忽然發現,少了一個蕭系的常務副省長,這個常委會上,方便在他不便開口時代為開口的人,選擇餘地xiǎo了很多。楊耀民是組織部長,關鍵時刻才好站出來,站出來太早,反而不是好的時機。而陳偉bō和趙介民這兩個省委常委,一個是吳城市委書記,一個是梁溪市委書記,雖然都是省委常委,可主要工作都在地方上,對於省委的一些諸如經濟工作還能發言一二,但對於另一個地區主要領導的評議,就顯然不夠分量。至於歷來支持自己的軍區政委顧來山中將,他是軍方的代表,對地方上的人事,顯然更不好多說什麼,像今天這個會議,他就明顯一副只帶了耳朵的表情,完全沒有開口的意思。
蕭宸是看重唐旭山的。八一三大火之前,唐旭山有靠攏蕭系的意思,但蕭宸並未立刻接納,主要當時他還不清楚唐旭山這個人究竟怎麼樣,八一三大火之後,蕭宸才發現,唐旭山很好,很有原則,能夠堅持黨紀國法,能夠在面臨來自省委省政fǔ方面巨大壓力的同時堅持按照實事求是的原則處理問題,並且毫不逃避自己的責任。這是一個心中記掛着普通群眾,不唯上的、敢於負責的幹部,而這種幹部,也正是蕭宸想要的。
但唐旭山不好保。他實在處在了一個風口làng尖的位置。即便彭城市委書記他還只幹了一年出頭,但事情畢竟發生在他的任上,他必須為此承擔責任。華夏就是這樣,事情出在你這兒,問題就是你的,你說前任班子有問題,沒能讓你輕裝上任,那你之前怎麼不說啊?其實之前誰能說得出來!
常委會上的風向很明顯,除了他、楊耀民和陳偉bō沒有開口,就連趙介民都覺得,唐旭山多少是要負一定責任的,至少要把眼前外界的質疑對付過去。趙介民的這種態度不是說他跟蕭宸意見相左了,也不是說江東省委被外界的質疑所影響了,恰恰相反,他這是在擔心外界過分關注這件事,使得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這種關注度來攪風攪雨,拉人當墊背。
在大家紛紛發言之後,蕭宸終於微微有了一點動作,他的手抓在桌上的“極王”上,食指輕輕敲了三下。
余可為這時候輕咳一聲,說道:“剛才各位同志們都說了,唐旭山同志在彭城八一三大火案中,雖然沒有明顯過失,但作為市委書記,他是應該為此承擔領導責任的。這一點唐旭山同志自己的態度也很明確,連續三次打報告到省委和組織部,要求承擔責任,提出引咎辭職。我覺得這個態度是正確的,也是誠懇的。但是,同志們,組織上培養一個合格的市委書記不容易啊。從唐旭山同志在這次事件中的表現來看,我認為還是有原則的,有能力的,更別說他在彭城也不是就處理了一個八一三嘛!別的事情他做得好不好?組織部得出的考評是相當不錯的。所以,即便要調整唐旭山同志的工作,即便是唐旭山同志要為八一三大火負領導責任,要撤職,組織部也不認可把這樣一名幹部放到所謂的冷板凳上去。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如果唐旭山同志撤職,新任市委書記的人選怎麼安排。”
組織部長在人事任免問題上是有大權的,楊耀民一開口,眾人就都沉默了,連周正江都沒有立刻接話。李元焯書記想了想,說道:“唐旭山同志的職務調整具體怎麼安排,這個事情問題不大,我們可以押后再議。至於彭城市委書記的空缺怎麼補,組織部是什麼意思?”
所有目光,頓時都集中在楊耀民臉上,楊耀民不慌不忙地道:“按照一般慣例,組織部可以提出的人選有兩個,一是按例市長補上,那就是林森;二是從外地調用,這一個,組織部在分析全省合適幹部人選之後,認為吳城市長王文遠是最合適的。”
“王文遠?”元焯書記看了蕭宸一眼:“蕭書記的看法?”
蕭宸微微笑道:“林森還是暫不考慮把,彭城大火案,他這個市長也是有責任的,只是我們省委方面,不好一次把書記和市長都拿掉罷了,至於由他接任書記,我看還是要慎重。”
組織部提了一句,被黨群副書記否決,那麼書記除非堅定不移地認為這個人行,否則也就不用多講了。
元焯書記微微點頭:“王文遠同志在其個人經歷和貢獻上來看,是可以勝任彭城市委書記職務的。”
余可為的被捕落網,並沒能改變唐旭山被撤職的命運。唐旭山還是為“八一三”大火承擔了主要領導責任,黯然離開了市委書記的領導崗位。上周五,省委組織部楊部長代表省委和唐旭山正式談了話,要求唐旭山對這一組織處理措施正面理解,正確對待。唐旭山也只能正面理解了,正確對待了,他再次誠懇地向省委做了檢討,沒發一句牢sāo。不過,讓唐旭山感到意外的是,工作去向最終還是改變了一下,省委沒讓他去做某個冷衙mén的挂名黨委副書記,改派他到省民政廳任常務副廳長兼黨組副書記了,結果還算不壞。談到去向的改變,楊部長語重心長地說,這是蕭宸同志提出的建議,也是元焯書記和省委最後慎重考慮的結果,希望他在弱勢群體的社會保障上能多做些實際工作。
上周五談的話,熬過了周六和周日漫長的四十八xiǎo時。周一上午,楊部長和主管幹部工作的省委副書記蕭宸就帶着省委新任命的彭城市委書記王文遠來開全市黨政幹部大會了。大會結束后,例行的jiāo接工作馬上開始。唐旭山不願讓誰感到自己在鬧情緒,或者要“狼狽逃竄”,便沒急着離開彭城,照常上下班;jiāo接時也很認真,還不顧機關幹部的眼sè,像以往在職時一樣,正常到市委機關食堂吃飯。
秘書婉轉地勸唐旭山不要再到機關食堂吃飯,說是自己可以替他打回來吃。唐旭山開始並不理解秘書的苦心,後來聽到一些議論才知道,他實際上是在自找難堪了:一年多前,他雄心勃勃來彭城上任,彭城幹部們接風接了一個多月。現在要走了,竟然沒有一個人來為他送行,竟然在離去的最後兩天還吃食堂。這說明了什麼?不正說明他這個市委書記已經jī起了官憤,在彭城成為孤家寡人了嗎!
沒想到的是,在即將離去的最後一天,陳志立親自找到市委機關食堂來了。
正是中午剛開飯的時候,市委機關食堂里人很多,唐旭山已打好了一份飯菜,準備端到自己和幾個副書記專用的xiǎo餐廳去吃。陳志立大步過來了,奪過他手上裝着飯菜的不鏽鋼餐盤,往身邊的大餐桌上一放,大聲說:“走,走,旭山同志,咱們不在這裏吃了,我個人請客,給你這個有原則、有立場的市委書記送送行!”
陳志立的聲音這麼大,引得周圍不少就餐的機關幹部往他們這邊看。
唐旭山有些不安了,勸阻說:“哎,哎,老書記,你別這麼大聲嚷嘛!”
陳志立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沒再嚷下去,拖着唐旭山出mén上了自己的車,上車后很動感情地說:“旭山同志,有些情況我聽說了,要我說,jī官憤沒什麼了不得,jī起民憤才可怕呢!公道自在人心啊!知道嗎?要給你送行的單位和同志還真不少,有我們人大、清蘭同志和他們檢察院,還有彭城礦務集團的同志們!”
唐旭山是真的感動了,但心裏也很有數:“老書記,這恐怕都是你安排的吧,啊?”
陳志立擺了擺手,沒正面回答:“旭山同志,這事是我忽略了,原以為林森和市政fǔ要先給你送行,你又要和新書記王文遠辦jiāo接,就沒急着安排。今天偶然聽說你這兩天一直在機關食堂吃飯,就覺得味道不太對頭了,就跑來請你了。”
唐旭山苦笑道:“老書記,林森這人你還沒數嗎?他現在哪還顧得上我呢?人家忙啊,后mén送舊,前mén迎新,正攢足勁等着拍新書記的馬屁呢!黨政幹部大會開過以後,就一直躲着不和我照面。直到我今天上午發了火,他才跑來了,口口聲聲說是向我彙報。我說的也不太客氣:不是什麼彙報了,是我這個臨滾蛋的市委書記要jiāo代一下遺囑!我雖然滾蛋了,南部破產煤礦的失業救助問題還是要解決的!”
陳志立搖了搖頭:“這種時候了,還談什麼?林森肯定不會再聽你的了!”
唐旭山神情黯然:“是的,我看得出他是在應付我,也知道他不會再落實我的指示了,可該說的我還是得說!這是對他負責,也是對三萬失業礦工負責!”長長嘆了口氣,“對林森我是看透了!人家會看領導的臉sè啊,這一次又讓他賭准了嘛,明明知道余可為有問題,他還就敢在余可為身上下賭注,藝高人膽大呀!”
陳志立不無憂慮地嘆息說:“我擔心林森搞不好會是又一個余可為啊!”
唐旭山點了點頭:“所以,老書記,我有個想法,也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我想就林森的政治品質問題向省委做一次彙報,給元焯書記和蕭宸書記提個醒,你看可以嗎?”
陳志立贊同道:“我看可以!”略一遲疑,也jiāo了底,“不瞞你說,旭山,為你的事向元焯同志彙報時,我已經先提起了這事,建議省委把林森從市長的位置上拿下來。元焯同志有些意外,不過,還是tǐng重視的,問了林森不少情況哩!”
這倒是沒想到的!唐旭山馬上問:“元焯同志和省委態度明確么?”
陳志立說了下去:“元焯同志的態度比較謹慎,說了兩點:一、林森在‘八一三’特大火災案的處理上確有耍滑頭的嫌疑,但和余可為沒有經濟利益或其他特殊的利益關係,只是執行了余可為的指示,這沒什麼大錯。二、林森這位同志畢竟比較年輕,擺到彭城市長的崗位上又沒多久,他還是覺得要再看一看,繼續觀察一段時間。”
唐旭山心裏禁不住一陣悲哀,默默看着車窗外的街景,不想再接話茬兒了。
陳志立安慰說:“旭山,你也不要太沮喪,元焯同志和省委我看不糊塗,對你和市委堅持原則,依法處理‘八一三’大案的做法是充分肯定的。另外,蕭宸同志補充說,這場特大火災的事實證明:彭城這部機器的每一顆螺絲釘都鬆動了,法庭的審判和我們對彭城幹部的處理,既是必要的懲戒,也是為了擰緊這部機器的螺絲釘啊!”
唐旭山聽得這話,心裏一震,感慨說:“蕭宸同志這話說得倒是深刻!如果按余可為的做法,無原則保護幹部,包庇罪犯,彭城這部機器還要帶病運轉下去!”
陳志立最後勸道:“所以,旭山,你真得正面理解啊!我看,蕭宸同志在常委會上親自點名把你安排到省民政廳,這個安排意味深長,既是必要的組織處理,也還是想用你嘛!”
唐旭山心想,事已如此,也只能這麼想了,便鬱郁說:“但願如此吧!”
原以為陳志立sī人請客,是想借送行的機會和他最後好好聊聊,不料,到了陳志立家才發現,nv檢察長岳清蘭早已笑眯眯地等在那裏了。
唐旭山這才努力振作jīng神,和岳清蘭開玩笑道:“岳檢,你怎麼也跑來了啊?讓我們那位余副省長一人呆在看守所里不寂寞嘛?還是這麼目無領導啊,啊?”
岳清蘭也開玩笑說:“哎,唐書記,這你批評錯了!我眼中還是有領導的,對余副省長的囚衣問題都關心哩,前幾天還專mén做了個具體指示。今天一早,我們余副省長就很幸福地穿上了新囚衣!我親自檢查了一下,tǐng不錯的,囚衣上的紅條紋十分鮮yàn,衣扣很整齊,一粒不少,可惜我們這位余副省長就是不領我的情啊!”
唐旭山心情舒暢多了,哈哈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好,好。清蘭同志!能讓這位余副省長穿上條紋鮮yàn的囚衣,我下台也值了!”在桌前坐下后,指着岳清蘭,又對陳志立發起了感慨,“老書記,你用岳清蘭這把扳手擰緊了我這顆螺絲釘啊,不是你這個老鉗工和岳清蘭這把好扳手,我這顆螺絲釘現在沒準還松着呢!”
陳志立呵呵笑了,一邊給唐旭山面前的酒杯倒着五糧液,一邊半真半假地說:“旭山啊,這麼說你還頗有自我批評jīng神嘛,啊?承認自己也耍過一些滑頭?”
唐旭山笑道:“事情有個認識過程嘛,當然,滑頭也耍了些,應該說是領導藝術、工作策略,我們華夏就是這麼個國情政情嘛,我們總得面對現實嘛!”
陳志立不悅地說:“什麼領導藝術、工作策略啊?如果我們各級領導幹部都明哲保身,搞這種滑頭,我看也就黨將不黨、國將不國了!所以我就想,有時候我們就是要做孤臣,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不能怕被孤立,不能怕罷官,要有勇氣把烏紗帽和身家xìng命一起押上去!旭山啊,你做了這個孤臣,我好好敬你一杯!”
唐旭山將陳志立敬的酒一飲而盡,又說了起來,說得很誠懇:“老書記,如果說孤臣,清蘭同志算一個,我還算不上。我開始也有sī心啊,‘八一三’那夜,看着金sè年代娛樂城的衝天火光,我就想到了今天這個結局,也想避免這個結局。可是,在大的原則問題上,我不敢耍滑頭!比如定xìng放火,比如換檢察長,如果在這種事上耍了滑頭,今天就不是這個局面嘍,上刑場的就不是周秀英、蘇全貴,而是劉鐵山了!”
岳清蘭舉杯站了起來,衝動地道:“唐書記,就為了這,我也要敬你一杯!”
唐旭山動情地說:“清蘭同志,是我要敬你啊,敬你這個優秀的檢察長啊!在‘八一三’大案的辦案過程中,你和彭城市人民檢察院的同志們用忠於人民、忠於法律的勇敢行動向世人證明了一種jīng神,一種人格,一種法律和道義的力量!”
陳志立也站了起來:“好,好,旭山同志說得好。清蘭,我也敬你一杯!”
岳清蘭舉杯站在那裏,有些不安了,笑道:“老書記,唐書記,你們二位領導是不是存心不讓我吃這頓飯了?沒有省委蕭書記以及市委、市人大你們二位開明領導的堅定支持,這天大的案子我岳清蘭和彭城檢察院怎麼辦得下來啊?怎麼能把余可為也辦進去啊?還是我敬你們吧,在你們兩位黨的領導身上,我和同志們已經看到了依法治國的真正希望!”
唐旭山笑道:“好啊,那麼,我們就一起為依法治國的希望干一杯吧!”
這杯酒喝罷,陳志立吃着菜,也做起了檢討,話是衝著唐旭山說的:“旭山,你做了自我批評,承認自己這顆螺絲釘松過。其實,我這顆螺絲釘也松過,‘八一三’大火燒起來后,我真嚇出了一身冷汗啊!當時很巧,清蘭正好在我家,我是坐着清蘭同志的車趕到火災現場的,看到那片蓋到街面上的mén面房,我馬上想到了城管委主任周秀英,繼而,很自然地想到了和我搭過班子的那位余可為同志!”
岳清蘭接了上來:“哦,對了,老書記,我記得你當時還和我說過一句話:這把火一燒,我們有些領導同志日子就不好過了!當時我就想問:你說的領導同志究竟指誰啊?可話到嘴邊還是沒敢問。現在我想問您:老書記,您當時說這話時有沒有個人偏見呢?當真是就事論事嗎?這個疑問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困擾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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