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1 章
皇子皇孫中,只有太子和皇長孫與康熙同塌而眠過。
其他人沒有經驗,看着太監們搬進搬出,心中皆有些莫名的忐忑,不願表現出來被小瞧,便只能沉默以對。
皇孫們興奮激動多過於忐忑,圍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可皇子們已經過了想要和皇阿瑪親密接觸的年紀,甚至,大阿哥銳利的眼神直接落在那幾個“罪魁禍首”身上。
弘昱渾身汗毛直立,身體僵直,耳邊根本聽不見堂兄們說了什麼。
弘晴嘴巴叭叭地不停,只為爭取他的位置:“弘昭哥哥和弘星哥哥在太子二伯身邊,弘昱在大伯身邊,我雖然代表我阿瑪,可我不想躺在大伯和四叔中間。”
但是這種位置,根本不是他們說了算的,皇長孫只能叫他不要想了,聽皇瑪法安排便是。
等到康熙和太子出現在帳篷內,年長的皇子們站在一處默不吭聲,年幼的皇子站在一起,皇孫們又圍在一起說著什麼。
“怎麼都站着?”康熙心情奇佳,沖眾人招手道,“天色已晚,都躺下吧。”
先前皇長孫領幾個弟弟找皇瑪法,說想要一起睡,康熙便命太監們搬床榻進來,是以,此時偌大的御帳中,並排三個極寬大的榻,想如何躺都躺的下。
皇子們不能表現出不願意與皇阿瑪同卧,還要在面對康熙時,紛紛表現出期待之色。
而此時康熙一問,眾人皆看向床榻,然後面面相覷,不知該由誰邁開第一步。
康熙也是第一次和這麼多兒子孫子一起睡,不過他就沒什麼忐忑,邊解袖子邊道:“皇子一側,皇孫一側,梳洗過後再過來吧。”
弘晴眼睛一亮,喜滋滋道:“皇瑪法,我們洗完了。”然後又告狀,“太子二伯、大伯他們還沒洗。”
康熙看向幾個兒子,見他們皆穿着白日的衣服,便催促道:“還不動身?弘昭他們年紀小,身體還未長成,豈能跟你們一樣熬着?”
大阿哥瞥了一眼兒子和侄子們,心裏呵呵一聲,面上則是恭敬地提出暫且告退。
弘昱在阿瑪看過來的一瞬間,下意識地低下頭,他再抬起來時,大阿哥已經走出御帳。
不多時,其餘皇子也跟隨在大阿哥身後陸陸續續回去梳洗,康熙走進御帳裏間,皇長孫並其餘幾個皇孫坐在右側床榻邊緣,小聲說話。
太子的帳篷離得近,他交代了皇長孫幾句方才回去。而容歆已經命人準備好熱水,正在帳篷內等着他。
太子匆匆洗了個澡,披着乾淨的外衫從裏間走出來,邊接過容歆端過來的補氣湯,邊問道:“姑姑,聽弘昭說,弘晴是從您那兒離開后,才想眾人一起抵足而眠的?”
“是。”容歆含笑點頭,拿了個棉布帕子為他輕輕擦拭沾濕的辮尾。
太子老實地坐在椅子上,略有些許疑惑道:“您此舉有何深意?”
“並無深意。”容歆伸手摸了摸,溫聲道,“只是覺得,您可能需要這樣的機會。”
太子沉默,慢慢喝完最後一口湯,方才低聲問道:“姑姑,您現在不擔心我走錯路了嗎?”
容歆聞言,放下帕子,手擱在太子的椅背上,緘默一瞬,道:“您病那一場之後,我就想,還有什麼事情比您開懷重要?您要是喜歡,便是浪蕩不羈一生,也未嘗不可,可是您會嗎?”
太子緩緩搖頭。
“您重天下蒼生,重感情……”容歆嘆息,輕拍他的肩膀,“這麼些年了,您只為大清儲君而活,也該走一走胤礽這個人的路了。”
太子側頭,順勢靠在她的手臂上,“姑姑,我也想帶太子妃江南乘舟,塞外策馬……黎民百姓是我的責任,太子妃和毓慶宮的其他人也是。”
“沒有人是您必須承擔的責任。”
太子搖頭,堅持道:“若人無責任可背負,豈不可憐?”
但太子背的東西太多了……容歆知道有些事,非三言兩語能說通,一定要親自經歷,才能找到合適的方向。
鐘聲響起,容歆提醒太子:“亥時了,您快去皇上御帳吧,早些歇下,免得明日精神不濟。”
“恐怕避免不了。”太子嘆息一聲,起身走出帳篷。
容歆好笑,難得看見從來都穩操勝券的太子這般,想到大阿哥、四阿哥他們幾個估計也是一樣渾身不適,好笑之餘,又在心底嘆息。
分明是父子兄弟,可這都拘謹成什麼樣子了……
另一邊,太子回到皇阿瑪的御帳,其他人都已經到了,他是最後一個。
康熙要求皇子和皇孫各一邊,此時他們坐在榻邊,已經自行分配好位置,離康熙最近的,是太子和皇長孫,依次便是大阿哥和弘星。
在地位之外,才是按照年齡排序。
太子見皇阿瑪還未出來,沒有靠近床榻,而是徑直坐在桌子邊,隨後便感覺到有人坐在桌子另一邊。
他一抬頭,便見是大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他們四人各坐一方,兩兩對坐。
大阿哥拎起一壇酒,放在桌上,八阿哥翻過杯子,親自為三位兄長倒滿酒。
太子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杯子拿在手裏慢慢轉動,問道:“大哥宴上還未飲夠?竟然到皇阿瑪這兒還要飲一杯。”
“喝就喝,少廢話。”大阿哥一飲而盡,拂開八阿哥要倒酒的手,自顧自地拎起酒罈滿上,動作豪放,幾滴酒濺在桌子上。
暴躁恐怕是因為不安,太子微一聳肩,慢慢品着手中這一杯酒。
八阿哥看兩人的神色,然後又轉向四阿哥,見他若無其事地喝酒,便也充耳不聞一般,低頭默默喝酒。
康熙是在他們半壇酒下肚后出來的,他一出現,太子等人便起身,茶水漱口后,方才上榻。
三張床榻,康熙,太子和大阿哥躺在中間那一張上,而康熙的右手邊是皇長孫。
每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只有一尺左右的距離,近的甚至能聽到身邊人的呼吸聲,這樣的體驗對他們是新奇的。
康熙亦是,睡意不增反減,他便張口關心起每一個人。
皇子們的回答恭敬有節,皇孫們的回答清脆活潑,許久之後,孩子們率先撐不住,漸漸只有呼吸聲,沒了說話聲。
帳篷內再次安靜下來。
太子抬起左手臂,墊在頭下,看着床榻不遠地燭火晃動,聽着燭芯偶爾“啪”地一聲脆響。
這麼長時間,除了右邊的孩子們和左邊最末的十六、十七皇子,其餘人連翻身的聲音都沒有。
太子知道,他們其實都沒睡着。
許久,不知道具體過了多久,太子突然輕聲問道:“這世間,為何兩全其美總是不易?”
沒有人回答他。
太子藉著夜幕的遮掩,又喃喃道:“或許是因為得到的比所有人都多,意外又意料之中的,捨不得失去……”
之後,太子閉上眼睛,再未出聲。
而他身側,康熙睜着眼睛,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亦毫無睡意。
第二日,康熙、大阿哥幾人,眼底都有些青黑,顯然是未睡好,反倒是太子,看起來氣色尚可。
精神奕奕的弘晴卻衝著康熙撒嬌道:“皇瑪法,今晚我還能和您一起睡嗎?我要將阿瑪的份兒也睡回來!”
康熙滿臉掩不住的疲色,眼神複雜地看向太子,隨後拒絕道:“皇瑪法睡不慣,日後有機會吧。”
至於何時有機會,應是無期。
眾人出了御帳,大阿哥再憋不住,追問太子:“你昨晚的話什麼意思?”
四阿哥、八阿哥的腳步下意識變慢,耳朵聽兩人說話。
太子作出茫然狀,“什麼話?我喝多了,並不記得。”
一杯酒會喝多?誰相信誰是傻子。
然後就聽四阿哥一本正經地叮囑道:“太子二哥若酒量不濟,日後便少飲些酒。”
大阿哥:“……”故意的吧?
正常人宿醉之後是什麼狀態的呢?
太子再出現在人前時,便一副精神不濟,渾身無力的模樣,可是已有其他人的神態作對比,太子此時的模樣完全不具備說服力。
蒙古的王公們和朝中大臣見到愛新覺羅家的父子們,有志一同地略過太子,皆關心康熙的身體。
大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正在壯年,精力恢復也快,即便略有些疲色,也都被忽略,更何況晚間睡得不錯的太子。
遠在塞外,所有人皆着一身騎裝,太子沒有摺扇在手,便頗為掃興地把玩一把短刀。
大阿哥嫌棄地瞥了太子一眼,移開眼神,正好瞧見阿日斯蘭。
阿日斯蘭與未來岳父對視,立即躬身行禮,卻只得到大阿哥沒有表情的一張臉,頓時生出幾分忐忑。
大阿哥卻是更加嫌棄地轉開視線,然後就又對上了太子。
太子方才瞧了個全,此時見大阿哥看過來,便支着頭作出頭疼狀,關心道:“大哥若為寶嫻侄女好,還是待阿日斯蘭友善些為好。”
大阿哥瞪他一眼,“本郡王不屑與矯揉造作之人言語。”
太子被輕易戳穿,看向依舊在皇阿瑪身邊問候的人們,然後就見阿日斯蘭走過來關心大阿哥的身體。
沒有人看出他“宿醉”……
容歆晚間聽太子說起,才知道他想裝作身體不適,但是並沒有成功。
“……”
她都能想到,太子這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行為,給眾人造成多大的困擾。
不過,“您好歹知會我一聲,我給您上些粉,這樣才會顯得臉色蒼白。”容歆“助紂為虐”道。
太子下意識地抗拒,但隨後想到什麼似的,又好奇地問:“裝病的話,只要上粉就可以了嗎?”
“當然不是。”容·表情管理王者·歆解說道,“還可以穿寬大些的衣服,顯得人瘦弱,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眼神。”
“眼神?”
容歆點頭,“生病的人,眼神都帶着病氣,越是嚴重的病,眼神越沒有光彩,有些長期生病的人,氣質也會有些陰鬱。”
太子摩挲手裏的匕首,若有所思。
……
八月,塞外開始轉涼,乾燥和大風,使得容歆常常咳嗽,康熙便在此時打道回京。
太子和大阿哥的商船再次檢修完成,準備購置完貨物后,在年底出海,而此次因為九阿哥胤禟的加入,太子又添入一艘船。
這一艘船,太子刻意放縱,船上貨物的主人,有五阿哥胤祺,還有胤禟不知道的康熙。
康熙之所以會如此,全賴於皇長孫。
皇長孫想要嘗試,可他的月錢沒有多少,偶然之下透露給康熙,康熙自然要支持孫子。
於是太子勸說無解后,便勉為其難地接受。
而船剛一出海,正在宮中還在為年節忙碌時,雲南地震的摺子快馬加鞭送入京中。
這些年,大清各地天災人禍不斷,年初時剛賑濟過山東等地的災民,雲南又有大災,朝中宮中過節的氣氛,頓時一跌。
康熙當夜便在懋勤殿召集大臣,準備點欽差前往雲南賑災,太子初時沉默,待考慮清楚后,便躬身請示道:“皇阿瑪,兒臣願親往賑災,代皇阿瑪安撫民心。”
“太子殿下不可啊……”
康熙還只是稍稍皺眉,大臣們便紛紛勸阻,這個說“長途跋涉,辛苦不已”,這個說“民風彪悍,恐有不妥”。
在某一哥大臣說“震情未止,太子親往實在危險”后,康熙反對道:“太子乃是大清儲君,身份緊要,不可涉險。”
康熙依舊決定派欽差前往。
太子想做什麼事,從來便不會輕易放棄,他回毓慶宮后,連夜趕出一份摺子,曆數他,一國儲君,親自前往災區,對大清的好處。
不一定會發生的危險和已知的好處,太子全都羅列的清清楚楚,無一遺漏,第二日一早便親自呈給康熙。
康熙只匆匆掃一眼,便明白此折的內容,沒有繼續看下去,而是嚴肅道:“太子,你理應以安危為重,怎可如此莽撞?”
“皇阿瑪,請您聽兒臣一言。”
太子躬身,從四十一年苗民之亂往前,到四十年廣東瑤民起義,再到三十八年的瓊州黎民被逼起事,一樁樁一件件,皆擺出來。
大清入關以來,內亂未曾消過,這些年經過康熙和太子的努力,百姓的生活已比從前好上許多,可天災人禍無法避免。
而且南邊兒實在有些地方,朝廷無法企及,很多消息滯后,管理也不得力,有些官員到那邊任職之後,仗着天高皇帝遠,便橫行霸道,中飽私囊,苛待百姓……
甚至可以說,朝廷和當地百姓的矛盾,很大一部分,是那些貪官酷吏造成的,如若不想辦法解決,想必日後這樣的民亂不會斷絕。
太子有根有據地將事實擺明,最後道:“皇阿瑪,兒臣以為,皇阿瑪南巡之意義,與兒臣今日所言之意義,異曲同工。”
康熙南巡,不只是巡河道,亦會懲處貪官污吏,為百姓張目,太子的名聲極佳,代天巡狩,收攏民心的效果定會非同凡響。
此時,康熙並未想到太子民心所向帶來的威脅,只是一顆父親的心,擔憂他的安危。
最終,康熙也未能立即答應太子的請求,只教太子先行回去。
太子卻是知道,他一定會去的,他所說之事,除非皇阿瑪親至,否則換任何一個人,效果都不會好。
無論他們父子之間如何,事關江山社稷,兩人都是以大局為重。
而太子一回到毓慶宮,容歆立即便迎上去,一邊請他用晚膳后早些歇下,一邊關心道;“殿下,皇上准您的摺子了?”
太子搖頭,“並未。”
“您寫了一夜,連我看了都覺着您不去才不對,皇上因何不同意?”
太子嘴角微微上揚,聲音中隱含笑意道:“皇阿瑪擔心我。”
容歆微訝,但這又是理所當然的,畢竟康熙一直以來,對太子便比旁人都要更重視幾分,生出的一點隔閡,不足以抹殺掉兩人的父子之情。
隨後,太子篤定道:“姑姑,您和太子妃說,悄悄為我準備起來吧。”
容歆點頭,“您放心,必不會耽誤您的行程。”
太子深覺過幾日恐怕會沒有時間過多交流,便又交代道:“姑姑,我此行恐怕會耗時許久,且如若有何意外,也不必慌張,以我的信件為準。”
容歆心頭一跳,問道:“你此次出京,可是有何打算?”
“出門在外,難免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我只是擔心萬一有人誇大其詞,再惹得您和太子妃擔憂。”
太子稍一停頓,又補充道:“不過,我確實也有些念頭,還需得隨機應變,此時便不與姑姑說明了。”
容歆聞言,心裏有底,便保證道:“我會照看好毓慶宮。”
太子卻道:“毓慶宮自有太子妃照看,您只管養好身體便是。”
今年一入冬,容歆的咳症比前兩年都要重,人也因為不適,消瘦許多,太子等人一直不放心她。
這樣小小的後遺症,以及身體隨着年齡的增長變弱,是不可抗力,容歆已經很努力地鍛煉保養,但並不是努力便能夠對抗成功的。
容歆很坦然,可其他人無法平淡視之。
好意要心領,容歆便笑着保證道:“我前兩年都未犯過,便有些放縱,以後再不會了。”
“我會監督您,便是我不在您身邊,也會教別人看着您的。”
容歆眼睛笑眯眯地幾乎彎成一條縫,越發慈祥道:“您這般說,我是再不敢偷懶的。”
太子神情滿意,復又說起旁的事情。
朝中還要準備賑災銀和物資,是以欽差並不能立時出發,而就在前一日,康熙忽然下旨,命太子代他前往雲南,賑災的同時安撫百姓,並且代天巡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