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目光連閃，賀玄當即坐定，並吩咐張德順把花名冊遞進來。

花名冊共有三本，一為京中權宦子，二為外省要員嫡女，三本則脫離權利中心，邊緣世家或官員秀女。匆匆掠過一二本，賀玄直接翻開第三本細細查閱起來。

良久，他在第五頁邊緣見一個熟悉名字——淮南漢陽州從七品通判阮文曜嫡女阮蘭；

阮蘭？

想到今日晨曦看到的那抹倩影，賀玄眉頭微皺：好你個阮青，竟敢虛冒名氏！

是否虛冒只是他的猜測，查起來也很容易。

若阮青無意入宮，只來京城玩耍，他自佯作不知。若她真敢虛冒名氏……既然想入宮，他便成全她！

宮中雖危機四伏，但阮青既想來，賀玄自不會阻攔——給她一世榮華，護她一生平安，賀玄還是有這個底氣的。

阮青自然不知自己不過外出一回，竟引得舊相識誤會，此時的她正為文康辦事得力而高興呢！

文康入京不過一年，自不能手眼通天，連選秀這等動搖國本之大事都能干涉。然‘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古今亦然。

文康沒本事干涉選秀不假，但阮青不過是來自偏遠小城的‘破落戶’，在這抬頭便是天的盛京，連只螞蟻都算不上。秀女身份雖敏感，如她這般九流，入選或比登天還難。但上難下易，想落選，只要銀錢到位、各路神仙打點好，根本算不得難事。

正所謂汝有張良東某有過牆梯；銀錢舍下，縱是神仙也得沾染一身銅臭兒。接連三日腳不沾地，文康具體做過什麼、花費多少銀錢，阮青一概不問。終了，他交出一份滿意答卷——事兒辦成了。

九轉八曲，文康買通了二選的嬤嬤和內監，待阮青入宮驗明正身後，便可直接刷下來。

大梁朝選秀分三選；

一選舉國上下諸秀女呈戶部，再由戶部制好花名冊呈於上。今上一般不細看，粗略審批定好大選時日，即由戶部下諸處，秀女們便在父母長輩安置下依次入宮。

阮父早就打點好一切，一選自然沒問題，若非中間阮蘭出了問題，也輪不到阮青來冒名頂替。

接下來便是二選，除擬好的一冊秀女外，二冊、三冊皆要參與二選，位居三冊末流的阮青必要行此過場。不是阮青自誇，以她的容貌過二選不算難事。

事實上，阮家姊妹容貌皆不俗，否則阮父也不會抱那‘一步登天’的美夢了。正因二選不難，阮青才會不切餘力打點下來。畢竟二選尚能通過銀錢買通，待到三選面聖，一切才是聽天由命。

秀女出自九州四海，縱二選也要耗費近半個月。阮青入宮為三日後，屆時只要遞牌報姓，便可直接被買通的嬤嬤和內監刷下來，那時才算高枕無憂。當然，前提是無人搗亂……

*

三日後，阮青略施粉黛，穿着既不寒磣亦不出彩的衣衫出門。穩妥起見，她只帶了頗為穩重的雲茗。

世間帝王家，極盡富貴地；

皇城之威哪裏是尋常人家可比？較是多次入故宮遊玩的阮青，初見氣派逼人、戒備森嚴的大梁皇城時，也難免心跳加速、血慣倒流。

封建等級制度森嚴，皇城更是個中之最，一言一行皆不能出錯。今日西華門外雖雲集近五百人，且個個兒神色緊張、心懷忐忑，但仍無人大聲喧嘩，更無人敢越雷池一步。

能參加二選的秀女容貌家世都不俗，阮青的衣着打扮放在內里着實不出挑。話雖入此，但她容貌出眾，剛到西華門時，仍引來數人側目。

阮青無心入宮，自不想與其餘秀女多糾纏。避免節外生枝，趕緊帶着雲茗尋一隱蔽角落休憩起來。

阮青來的不早也不晚，又等了半個時辰，西華門旁的角門才緩緩打開。數息后，一眾內監簇擁着幾位嬤嬤魚貫而出。

所有人屏息凝神，本就不喧嘩的西華門更安靜了；

幾位嬤嬤動作規整，且個個兒面容肅穆。眾秀女中雖不乏達官貴人，但她們仍一視同仁，至少表面看不出偏袒。待內監安置眾秀女依次列好后，嬤嬤們手持花名冊開始暢讀，每念到的秀女站另一側。

‘阮蘭’被念時，已是第三位嬤嬤。阮青拍了拍雲茗左手，在其擔憂的注視下，規規矩矩走上前。

阮青容貌出眾，雖身着素衣仍難掩姿色，不僅引來前方秀女注目，就連嬤嬤也多看了一眼。

“妹妹姿容勝雪，真讓人艷羨呢！”阮青抬頭，前方衣着光鮮、珠翠滿頭的秀女正一臉微笑看着她。

好歹活了兩世，阮青豈能察覺不出女子笑容背後的妒忌和敵意？

此秀女姿色尚可，穿着打扮也可知家世頗豐。阮青初來乍到且無心選秀，自然懶得理會，當即敷衍一笑，便低頭垂目一語不言。

女子雖嫉妒阮青容貌，可見阮青衣衫着實普通，心裏已小瞧幾分。如今又一副唯唯諾諾姿態，當即失了攀談興趣。

就在這時，耳畔傳來一陣笑聲。阮青聞聲望去，啞然發現原本肅穆的掌事嬤嬤，正滿面春風與一婦人攀談着。

那婦人身穿藏青色吉服，面帶得體笑容，既未怠慢也未過分熱忱。但能讓掌事嬤嬤刻意攀談，已經說明許多問題。

“小女雖非頭回入宮，然終是少年不經事，有失宜處，煩勞嬤嬤多擔待一二。”婦人言語看似得體，但提到小女時，臉上卻露出顯而易見的驕傲與得意。

“夫人折煞老奴了。”目光轉向婦人一旁的女子身上，掌事嬤嬤滿臉恭維道，“三小姐可是皇後娘娘欽點的太子承徽，若非小姐太識大體，今日原不必入宮的。”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連阮青也忍不住朝那女子多看了幾眼。

但見那女子身穿淡黃色琵琶對襟長衫，逶迤拖地的織金錦裙，頭綰驚鵠髻，雲鬢里插着一支八仙陶瓷篦。膚如凝脂，一顰一笑宛如芙蓉，端端一皎月美人。

“她是通政司左參議之女尚瑞雪。”

前方秀女不知何時又回過頭來，“不過區區五品閑官，神氣什麼勁！”

阮青詫異挑眉，倒不是因她的蔫酸刻薄。正如女子所言，通政司左參議實在算不得什麼大官，他女兒何德何能入得了皇后法眼，甚至欽冊為太子承徽？

且聽尚夫人意思，尚瑞雪並非頭回入宮，內里着實怪哉。

掌事嬤嬤與尚夫人的對話許多人都聽見了，紛紛朝尚瑞雪投去或羨或嫉妒的目光。

不怪大家羨慕，畢竟同為秀女，誰不想一步登天？

比起成為皇帝妃嬪，被某位權勢皇子相中，更是喜中之喜。而有權勢的皇子中，最有可能登基的便是太子殿下和大皇子。

且坊間早有傳聞，太子殿下無論秉性氣度還是身量容貌皆是上上成。且東宮妾室也是所有皇子裏最少的，若運氣好入得東宮，錦繡前程指日可待！

如今不過二選，便有人內定東宮一員，眾人怎能不妒？雖說不過區區承徽，但東宮侍妾本就稀少，若能誕下一兒半女，他日待太子登基，一宮主位怕是少不了的。

面對眾人或羨慕或嫉妒的眼神，尚瑞雪表現還算淡定，但臉上得意卻是壓也壓不住的。

試問哪個女子不喜歡眾星捧月？

阮青無意入宮自不會多關注，前方秀女不知嘟囔句什麼，也不甘心的轉過身去……

兩刻鐘后，眾人分列排好，幾位嬤嬤詳細講解完規矩和流程后，遂攜眾秀女從西華門角門魚貫而入。

阮青是第三批，跟着嬤嬤剛踏入甬長的角門，便察覺到一股無形壓迫力——皇家威嚴，當真如斯！

入了西華門便是武英殿，凡大慶樂典、命婦朝儀等皆在此舉行。武英殿前禁軍侍衛林立、戒備森嚴，正前方乃寬闊齊整的武英街，街上巡邏侍衛鱗次而過，他們面無表情、目不斜視，既氣派又威嚴。

眾秀女皆被皇家氣派震懾住，直至嬤嬤低咳一聲，才紛紛回神。

凡初次入宮者，莫不為皇城之勢所懾，嬤嬤顯然見慣了未說什麼。她警告般瞪了眾秀女一眼后，並未踏上武英街，反而側身迴轉，從武英殿側面匝道走去。

匝道冗長且靜，眾人走了大半刻鐘，又接連拐幾個彎，終於到了目的地：琉綉宮。

大梁朝宮廷乃尚宮制，分設六局，嬪妃有‘內官制’，宮人也有‘宮官制’。因此，除嬪妃皇子公主外，宮人內監也分三六九等。

負責此次二選的是內務府和尚宮尚儀局，琉綉宮分屬尚儀局，平日負責禮儀教學，也是此次二選的臨時場地。

琉綉宮佈置雖稱不上奢華，卻別有一番風味。從尚未散盡的漆油味，便可知不久前剛被修繕過。

阮青是第三批秀女，剛入琉綉宮，耳畔便傳來各路鶯燕嬌笑聲。走進才發現嬤嬤們已經離開，眾秀女三五成群好不熱鬧。

熱鬧歸熱鬧，卻無人敢大聲喧鬧，且個個兒收腹挺腰，笑時亦用手帕掩面，大家涵養表露無疑。

以阮青本領，和這群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女們搞好關係並不難，若有心入宮，自不會錯過這等‘茶話會’。無心入宮的她禮貌回應幾位秀女招呼后，便默默走到無人角落，淡定看着這難得一見的繁花艷蝶。

“嘴裏姐姐妹妹好不親熱，心裏卻巴不得把對方踩在腳下。個個兒裝模作樣，沒得叫人噁心！”

阮青詫異轉身，發現不遠處石案上端坐一秀女。那秀女模樣雖出挑，卻眉間含煞，冷傲的臉上寫滿不屑和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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