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耀向我俯首017
17
高里奧先生的想法很簡單。
於連救過安娜絲黛西,若不是他,大女兒恐怕凶多吉少,此乃其一;兩個女兒又和他產生深厚的友誼,在學習和生活,於連都對她們多有照顧,此乃其二。雖則高里奧先生對待外人沒什麼過分的同情心,但上述兩個理由,足以高里奧先生考慮將於連·索雷爾納入自己人的行列之中。
“至於條件,”他說,“沒有也可以創造。”
然後高里奧先生看到黛菲娜的眼睛驀然亮了起來。
小女兒“哎”了一聲,而後蒼白的面孔中浮現出幾分驚喜的神采:“爸爸要幫助於連讀醫學學位嗎?”
資助一名醫學生,確實要花不少錢,但高里奧先生根本不算什麼。
他每年花在高里奧姐妹身上的錢都能供出一位大學生了呢。
“如果於連願意,”高里奧先生說,“待到夏天過去,完全可以跟隨我們回巴黎。”
“我……”
於連很是詫異。
他當然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可真正的機會到來之時,男孩更多的情緒是意外:“我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
高里奧先生說:“但我有個條件,那就是你隨我們離開后,不可以再和家中聯繫。”
於連深深地吸了口氣。
果然是如此。
如果說年幼的於連能在父親身上學到什麼有用的東西,那便是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天底下不會有白白掉餡餅的好事。儘管只有十一歲,可於連很明白高里奧先生的意思。
無非是怕索雷爾老爹會藉此吸血於連罷了,某種程度上,高里奧先生也是在為於連考慮。
連賣兒子這種事情都能做出來的人,何必繼續和他保持關係呢?
只是高里奧先生說的直白,這無疑讓於連心底湧上熟悉的屈辱感——這種屈辱感時時刻刻提醒着他,如今的於連能夠讀書,能夠陪伴在安娜絲黛西和黛菲娜身邊,是因為高里奧先生的施捨和卡洛琳小姐的憐憫。
難道他要在這種憐憫和施捨中過一輩子嗎。
於連的表情頓時變得極其複雜。
他沒有立刻回答,黛菲娜便察覺出了於連心緒難寧。黛菲娜急忙出言寬慰道:“爸爸,你讓於連想想吧,好歹是要離開家呀。換做是我,要我輕易離開你,我肯定要哭上好久的。”
高里奧先生也不着急,反而一笑:“沒關係,距離夏天還早着呢,於連可以好好想想。”
“謝謝你,先生,”於連低着頭禮貌回應。
而他的神情完全落在黛菲娜眼裏。
有人今晚要夜不能寐啦,她心想。
…………
……
到了晚上,等薇拉熄滅了走廊的光芒,偌大的宅邸陷入沉睡的寂靜之後,黛菲娜偷偷從床上爬了起來。
維璃葉落座於汝拉山腳,夜間微冷,因而黛菲娜還在睡裙之外披上了厚厚的披肩。而後她躡手躡腳地推開門,直奔宅邸的閣樓。
果不其然,在一片黑暗中,三個孩子坐落於閣樓的“秘密基地”仍然搖曳着幽幽光芒。
“於連?”舉着煤油燈的黛菲娜小聲開口。
樓梯上方的儲物間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而後是於連的聲線從上面傳來:“菲娜?”
黛菲娜綻開笑顏:“就知道你在這裏!”
她把煤油燈放在地上,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狹窄的儲物間裏同樣放着一盞煤油燈,夜晚的於連穿着單薄睡衣,赤着雙腳盤坐在地面。他的腳邊放着一本厚厚的聖經,男孩正驚訝地看着她:“菲娜,你怎麼還沒睡?”
“於連也沒睡啊。”
黛菲娜的目光轉到《聖經》上面,而後不禁咋舌:“你在背聖經?”
於連:“是的。”
黛菲娜:“……你好刻苦。”
要知道,即使到了十九世紀,自由閱讀《聖經》也仍然是件具有門檻的事情。
這個門檻就是拉丁文。
於連的語言天賦確實不錯,加之他足夠勤奮刻苦。在拉丁文的學習方面,時常讓穿越過來的黛菲娜也自嘆不如。
比如說現在,什麼人能睡不着跑來背聖經啊?!
“也不是。”
瞧見黛菲娜目瞪口呆的模樣,於連一邊把她拉上來,一邊笑着開口:“只是背誦聖經能讓我感到心情平靜。”
是嗎?
法國是天主教國家,而穿越過來的黛菲娜卻是實打實的無神論者。她很難體會到這種由宗教帶來的精神支柱,但黛菲娜知道於連為什麼會需要“心情平靜”。
於是她挪了挪身子,和男孩肩並肩坐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她好奇道,“於連不打算去神學院嗎?如果你想,爸爸也很願意資助你的。”
“想。”
於連不假思索地回答:“但去神學院,就不能陪在黛菲娜身邊了。”
說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扭過頭,避開了黛菲娜陡然燦爛起的臉蛋。
黛菲娜就知道於連會這麼做。
她伸出手,把男孩的臉輕輕“掰”了回來,直視着他的眼睛,長舒口氣:“什麼嘛,我還以為於連是不喜歡我和娜西才不想答應爸爸的。”
“怎麼會!”於連急忙開口。
“那於連為什麼不答應爸爸?”
“因為……”
因為他不甘心。
黛菲娜越是這麼問,越是在乎於連的感受,於連就越不甘心。
年幼的男孩尚且不明白心底這股濃烈的割裂感如何而來——一方面,高里奧先生的慷慨帶給他的是寄人籬下的屈辱;另一方面,與黛菲娜朝夕相伴是如此的快樂,讓於連實在是不想與她割捨。
他還不能分辨出這種複雜的情緒究竟是什麼,就算分辨出來,於連也束手無策。
但他很清楚,這種情緒的根源在哪。
在於他,於連·索雷爾,只是一名木匠的兒子,不被重視、不受寵愛,父親寧可把他出賣給別人撈取好處。
在於他和黛菲娜身份上的差距。
黛菲娜太好了,好到幾乎不切實際。她總是這麼看着他,淺藍色的眼睛凝視着他,漂亮的面容中寫滿了關懷和鼓勵。黛菲娜永遠能最快地察覺出他的情緒,他的自卑和難過,然後用最溫柔的辦法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越是如此,於連越羞愧。
因為他不僅不甘心,他還覺得自己配不上黛菲娜這麼好的關心。
——這份情緒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了臉上。
動搖與堅定,感激與難過,還有更多激烈且矛盾的情緒,從於連漆黑的眼睛中湧出來。黛菲娜親眼看到這些濃重的情緒在狹窄的室內蔓延,一寸一寸地擠滿了二人所處的小小空間。
得是多麼信任、多麼喜愛,才能把這份情緒完全地、徹底地託付給另外一個人呀。
於連那張清秀俊美的面孔,憑藉著這些情緒,變得比往日更為生動。
他終於肯抬頭直視自己了。
迎上男孩的目光,黛菲娜長舒口氣。
“這才是於連真正的想法,是嗎,”她淺淺笑起來,“平時低着頭,把眼睛藏起來,生怕別人看見的想法。”
不用對方多言,黛菲娜就能明白了。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不甘和野心。
活生生的於連就在她面前,黛菲娜大概是明白他在書中為何會受不同的人青睞了——誰能拒絕一名少年,一名青年這般生動且鮮活的情感?黛菲娜一點也不覺得擁有野心有什麼問題:在這個年代,有上進心,想要成功,難道是什麼壞事嗎?
見過批評懶惰和懈怠的,可沒見過批評人想要爭取成功的嘛。
“沒關係的呀。”
瘦弱的女孩依舊是聲線柔柔,她捧着於連面孔的雙手沒有離開。
“爸爸也是認為你能成功才願意資助你,”黛菲娜低語,“其實於連說想當一名醫生,我心底可高興啦——我身體本來就不好,以後倚靠你,該多安心。”
黛菲娜這番話說的真心實意,也如春風般略略撫平了於連澎湃的情緒。
她就是有這樣的能耐。
當然了,於連也不會否認,他感到好受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黛菲娜認同自己,也願意依賴他。
“於連不想和我還有娜西分開吧?”
“當然不想。”
“那不如就答應爸爸,”黛菲娜循循善誘,“這可是個好機會,難道於連不想去巴黎看看嗎?”
怎麼可能不想!
於連靜靜地看着黛菲娜期待又真誠的眼睛,這雙剔透的眸子在昏暗的光芒下顯得比往日要深一些,但其中情感一如往昔。
“為了菲娜和娜西。”
男孩終於做出了回應:“我願意去。”
黛菲娜揚起笑容。
“謝謝你,菲娜,”於連的所有情緒最終還是結束於愧疚之上,他抬頭握住了朋友的雙手,“明明是我庸人自擾,反倒要你來安慰我。”
“謝我倒是不必了,”黛菲娜半開玩笑道,“你那麼虔誠,應該謝謝上帝才是。”
“你說得對。”
於連認同頷首。
不是為了感謝上帝給了他這次機會,而是感謝上帝能賜予他這麼好的朋友。
“我會為你和娜西,還有高里奧先生祈禱的。”他由衷說。
“那我陪你!”
黛菲娜難得來了興緻,她學着於連的模樣,整理好睡裙的裙擺,擺出端正的姿態,雙手合十:“兩個人祈禱,上帝聽到的機會會不會更大一些?”
於連:“……”
沒聽說過這種說法,祈禱又不是比誰的聲音更大。
但看着黛菲娜躍躍欲試的架勢,於連只是忍俊不禁地點頭:“那就試試看吧。”
說完男孩率先閉上眼睛。
他虔心禱告,只覺得狹窄的“秘密基地”變得安寧且幽靜,有着黛菲娜的陪伴,於連只覺得心中最後幾分惴惴不安也緩緩地平靜下來,直到——
突如其來的重量壓在於連肩頭,把他嚇了一跳。
於連睜開眼,意外地發現是睡着的黛菲娜直接栽到了他的身上。
於連:“…………”
說好的陪他呢!
於連頓時哭笑不得,卻沒叫醒黛菲娜。
男孩只是由跪轉坐,小心翼翼地讓黛菲娜靠在自己的腿邊。
睡着的黛菲娜,淺金色長發散落在臉側,半遮纖細濃密的睫毛。她入睡時沉靜的模樣比向上帝禱告還讓於連感到安寧。
他甚至有些滿足——
這樣的黛菲娜,此時此時只有他。
是的,於連·索雷爾認為現在自己還配不上和她做朋友。
想要配得上,就得出人頭地,做人上人。
而高里奧先生提供的,是目前他唯一的機會。
想到這點,於連抬頭看向窗外明亮的月亮,動搖的心情慢慢變得堅定起來。
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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