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四月末尾,柳絮被暖風帶着從遲兮語的身後吹來,有個把柳絮黏連在臉上,惹得灰頭土面的臉頰上一陣輕癢,她駐足在城門口,用髒得已經看不出本色的襖袖胡亂的抹了把臉,又象徵性的用手攏了攏雞窩一樣的頭髮。
城門口來往的路人偶爾會向她投來嫌棄的目光,更有甚者從她身邊路過的時候輕掩口鼻步伐匆匆。
遲兮語有些尷尬的吸了吸鼻子,低頭聞了聞自己身上,眉頭輕皺,屬實有股子怪味兒,這也無法,在之前的逃難時光里,她已經不記得上次洗澡是什麼時候了,家鄉遠在距離京城千里之外的臻州,連年大旱災荒,年還沒過的時候又生了瘟疫,村鎮上死了不少人,遲兮語母親去世的早,後來跟着外婆生活,如今連外婆也沒了,她又不能在臻州坐以待斃,才處理好外婆的後事便帶着家中僅剩的散碎銀子出了門。
出來時還是冬日茫茫,到此已是柳絮紛飛,熱風一吹,她只覺得背脊細汗一陣陣沁出,暖陽美季中,黑亮的眸中卻透着前路未卜的茫然。
遲兮語進城后一路打聽程大將軍府,路人見她一身破爛兒如同要飯的花子還敢打聽將軍府,皆是驚訝,這花子看來是瘋了,敢要飯要到將軍府?
順着指引,遲兮語終於腳步虛伐艱難來到將軍府大門口不遠處,已是幾頓沒吃食了,眼下見着將軍府朱紅的大門好看得像肘子色。
遲兮語虛提了幾口氣,從懷中掏出半塊白玉,髒兮兮的手指輕輕摩挲,目光放空,腦海中又浮現出半個月前的光景。
遲念遙躺在破廟中的乾草上,臉色蒼白如紙,抬起細如柴棒的手臂,將這半塊兒白玉顫抖着遞到遲兮語的面前。
她說:“我知道我活不成了,你為了給我看病抓藥已經是將所有銀子都花光了,你我萍水相逢卻待我如此,我便覺着這是我天大的福分了……你將這拿着上京,若是程家肯收留你,你便頂着我的名字活下去,若是程家不收,你便將它當了,去尋個活路吧……”
每每回憶起遲念遙臨終時候的情景,遲兮語便不自覺的紅了眼。
這個姐姐,彷彿上天送的一般,同姓不說,年紀相仿,都是從臻州來,二人在逃難路上相識作伴,奈何最後她身染重疾,孤苦伶仃死在異鄉。
遲兮語一人將她埋了,就埋在破廟前不遠的一顆松樹下,離開那天,她只對着遲念遙的孤墳說了一句:等我回來,送你回臻州。
想到此遲兮語提了一口氣,又緊握了玉佩大步朝將軍府門前走去。
門口兩個守衛各自立在大門兩旁,見她過來,忙凶神惡煞的上前一步大聲喝住:“哪裏來的花子,休在將軍府門口逗留!”
說著,還有模有樣的摸了摸腰間的長刀,以示警告。
遲兮語餓得厲害,幾乎用了全身力氣說了句:“勞煩這位大哥通傳一下,我想求見將軍夫人!”
之所以要見將軍夫人,是因為遲念遙告訴她,她的母親年少時和同未出閣的將軍夫人是閨中密友,後來將軍夫人家逢變故,北上投親,臨走前將最珍愛的玉佩一分為二,其中一半給了她的母親,相約往後不會忘了彼此。
“你這小姑娘說話好生狂妄,我們將軍夫人豈是你想見就見的,”守衛輕笑,指了指不遠處,“看你怪可憐的,我便不難為你,你快些走吧!”
“我真的有要事,求大哥通傳一下!”遲兮語有些焦急,可眼下除了求守衛,好像也沒別的法子。
“你走不走,不走我可就不客氣了!”見她糾纏,守衛做勢拔刀。
“什麼事啊,這樣吵鬧!”朱紅的大門在此時緩緩打開,從裏面走出來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穿着得體,環視一圈,最後目光落在台階下的遲兮語身上。
“素白姑娘,是這花子在門口鬧事呢,定是聲音大擾了姑娘,我們這就將她趕走!”守衛一見這位姑娘便變了臉,不似方才的凶煞模樣。
“擾了我不要緊,若是擾了夫人,你們吃不了兜着走,”素白上下打量灰頭土臉瘦如柴雞的遲兮語,眼神中透出些憐憫來,“一個小姑娘罷了,也是可憐人,去拿些吃的給她便是了。”
“是,是。”守衛連連點頭,沒有片刻猶疑。
“這位姐姐請留步!”遲兮語見着她要轉身進門,忙又將她叫住。
素白回頭,以為她不識好歹,於是又冷冷的問:“你要做什麼?”
遲兮語上前一步,將手中玉佩雙手奉上,“勞煩姐姐將這個給將軍夫人過目。”
素白這才回過身來,垂眼看向她掌中,半塊成色不錯的玉佩躺在她髒兮兮的掌心,“這是什麼?”
“這是將軍夫人舊物,”遲兮語抬眼,“她一看便知!”
素白將信將疑,本不想理會,又怕真的有什麼要事,躊躇稍許,還是捏起這半塊玉佩,“那你在此等候。”
好像素白才進去一會兒的功夫,府門裏便步伐匆匆的出來一個衣着華麗又不失莊重的婦人,眉目間有些焦急,“人呢,人在哪裏?”
素白忙指着角落裏的遲兮語給她看,“夫人,她在那裏呢。”
順着素白手指的方向,婦人提裙匆匆下了台階,上下打量面前的遲兮語,有些不敢認,還是小心翼翼的問:“你可是念遙?”
遲兮語一怔,有些心虛,她並不是遲念遙,雖然遲念遙讓她頂着她的名字,可是她還是有些彆扭。
“孩子,你受苦了吧,”見她這個德行,也知道一路多少風霜,況且這玉她認得,不會錯,“來,進府再說。”
遲兮語還沒想好怎麼答話,便被夫人拉住手往府中帶。
這一幕驚了在場兩個守衛,人都進了府,這二人才敢對視一眼,方才的凶神守衛擦了擦額頭的汗,“遭了,這姑娘是將軍夫人的親戚啊!”
另一個守衛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同情,“看來還不是普通的親戚,若不然將軍夫人怎會親自出來迎接。”
***
羅桐拉着遲兮語進了正堂,命人上了茶,遲兮語渴了一路早就口乾舌燥,將茶水一飲而盡,羅桐見着便知她吃了不少苦頭,也大概猜得出她只身前來定是家裏出了變故。
“餓了吧,我已經命着廚房給你做吃的了,很快就會好。”羅桐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撫。
一聽吃的,遲兮語的肚子應景兒的又叫了兩聲,窘得她臉紅起來,不知羅桐有沒有聽到。
“方才我去廚房那看了一眼,恐怕還要等一會兒呢,姑娘先吃些點心墊墊吧。”素白說著,親自端了點心過來放在遲兮語的面前。
遲兮語對她是感激的,於是忙道謝,“謝謝姐姐。”
“我哪裏擔得起姑娘的這聲姐姐,我是夫人手下的丫頭,姑娘直接叫我素白便好。”話音才落,素白便退至一旁。
“念遙,便吃邊說吧,”羅桐將點心盤子朝遲兮語這邊推了推,語氣盡量放輕,“家中可是出了什麼事,你娘呢?”
遲兮語摳着手指頭,記得念遙與她說過,她家中原本也是做些小生意的富庶人家,不料父親意外去世,家中親戚欺負這孤兒寡母,將家中財產瓜分后又將這母女二人趕出宅子,沒多久,念遙的母親也撒手而寰,親戚又打了她的主意,要將她嫁給土財主做妾,念遙這才一咬牙,連夜帶着母親留下的玉佩跑了出來。
想到念遙身世,遲兮語心疼的直落淚,直嘆命苦。
遲兮語將這些與羅桐說了,羅桐整個人哭成了淚人兒。
“念遙,你且在姨母這裏住着,往後這裏就是你的家,沒有人能再欺負你,”羅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惜我沒有再見你母親一面,一別多年……不過還好,你還在便好,於我,於你母親,也是安慰了……”
遲兮語低頭垂淚,對自己頂了遲念遙的名十分內疚,思慮再三,決定告訴夫人真相,剛要開口,便聽素白在一旁道:“公子回來了!”
羅桐聞言,忙用帕子抹了淚,生怕兒子見她這樣而擔心。
遲兮語的話被生生噎回去,再抬頭便見一身着月牙白衫的身影踏進正堂,身形挺拔高挑,面上沒什麼情緒,細長的眼睫生得漂亮,一進門便朝遲兮語這邊看來,上下打量后眉頭一皺:“你是誰?”
這突如其來的詢問並不友善,遲兮語既窘迫又心虛,忙低下頭來看腳尖兒,這一看不要緊,才發現自己的鞋子早就壞的不成樣子,兩隻腳指頭不合時宜的頂出了鞋外,頭頂是陌生男子投來的目光,腳上自己的狼狽顯露無疑,甚至她開始出現幻聽,總覺着自己周身似乎盤了一圈兒蒼蠅。
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她抓住身側的衣裙默默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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