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下
陸懷鴆歡欣雀躍地道:“寶寶與我擊掌了,寶寶答應我了,他會快些長大的。”
謝晏寧抿唇笑道:“或許寶寶僅是貪圖吃食。”
陸懷鴆據理力爭:“有些吃食寶寶若不長大便吃不得,所以他必定答應我了。”
謝晏寧不與陸懷鴆爭辯:“是,寶寶答應你了。”
“但是懷鴆……”他話鋒一轉,“你不覺得寶寶還是長得慢些好么?塤兒他們四兄妹瞧來五六歲的年紀,實際上,堪堪滿月。從呱呱落地至牙牙學語,再至蹣跚學步,看着寶寶一點一點地長大,如此才有樂趣吧?寶寶如若與塤兒他們長得一般快,我們養育寶寶的樂趣不是少了大半么?”
聞言,陸懷鴆深以為然,遂輕輕地拍了拍謝晏寧的肚子:“寶寶,你要長得慢些。”
“你一會兒讓寶寶長得快些,一會兒讓寶寶長得慢些,寶寶該被你弄糊塗了。”謝晏寧覆上陸懷鴆的手背,柔聲道,“寶寶,你想長得快些便快些,想長得慢些便慢些,爹爹與父親永遠支持你。”
陸懷鴆立即應和道:“爹爹與父親永遠支持你。”
待桂花落盡,秋意漸濃,謝晏寧的肚子又大了一圈,他變得行動不便,愈加容易疲倦。
他經常會想起他的母親,母親懷着他的時候,亦是如同他一般又期待又忐忑吧?
當年所有人都要求母親流掉他,母親卻毅然決然地將他生了下來。
懷孕之後,他才全然理解了母親的偉大,感受到了母親的勇氣。
母親一方面要對抗外界,一方面要對抗他所給予母親的辛苦,要是並未堅持住,他便不會遇見陸懷鴆,更不會懷上寶寶。
思及此,他竟是忍不住落下了淚來。
他已許久不曾落淚了,是由於他懷有身孕的緣故,更容易傷感了吧?
要是母親能親手抱一抱寶寶該有多好?
他想讓母親知道他很幸福,並沒有因為缺少父親而後悔被母親帶到人世間,母親根本不需要自責。
但他已然不可能讓母親知道了,母親不在了,永遠永遠地不在了。
陸懷鴆正在寢宮外頭練劍,猝然瞧見謝晏寧默默地垂淚,立即從窗樞飛身而入,一把將歪於軟榻之上的謝晏寧擁入了懷中。
他拚命地為謝晏寧擦拭着淚水,並驚恐地道:“出何事了?”
謝晏寧不答,淚水亦未止住。
陸懷鴆初次見得謝晏寧哭成這副模樣,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僅能低下首去,一點一點地將謝晏寧的眼淚收入口中。
謝晏寧被陸懷鴆舔舐着面頰,忽而吻上了陸懷鴆的唇瓣。
他以舌尖撬開陸懷鴆的齒列,即刻嘗到了苦澀。
他又勾引着陸懷鴆的舌尖與他交纏,直到耳側充滿了嘖嘖水聲,他終是停止了哭泣。
陸懷鴆由着謝晏寧毫無章法地將他吻了一通,待他被謝晏寧鬆開,他才問道:“究竟出何事了?”
謝晏寧雙目朦朧,微微哽咽着道:“我想起母親了,母親為薄倖郎所騙,產下我后,受盡了苦楚,而今母親早已不在了,我卻極想讓母親抱一抱寶寶。”
陸懷鴆不知該如何安慰謝晏寧,張了張口,又闔上了,如此幾番后,方才道:“待寶寶出生后,我們帶着寶寶去婆婆墳前,祭拜婆婆吧。”
母親過世后,屍體是由外祖父母收殮的,葬禮亦是由外祖父母辦的,因為自己的存在不被認可,謝晏寧甚至連母親到底葬在哪裏都無權知曉。
因而,他從未為母親掃過墓,每年母親的忌日、冥壽、清明,他都是在家裏做一桌子母親愛吃的菜,燒一些紙錢,當作祭拜。
陸懷鴆眼見謝晏寧的雙目更紅了些,明白自己說錯話了,卻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難不成婆婆的屍體下落不明?所以並無墳冢?
他苦思着該如何安慰謝晏寧,卻聞得謝晏寧道:“懷鴆,吻我。”
他一手捧着謝晏寧的後腦勺,一手扶着謝晏寧的側腰,然後,溫柔地覆下了唇去。
謝晏寧闔上雙目,鬆開唇齒,放任自己沉溺於陸懷鴆的親吻之中。
十一月中旬,胎兒已九月大了,謝晏寧的肚子圓滾滾的,其上凸起的血管縱橫,教陸懷鴆擔憂更甚。
但謝晏寧身體的其他部位卻僅較懷上身孕前豐腴了少許。
由於臨產在即,陸懷鴆生怕謝晏寧摔跤,總是在謝晏寧行走時片刻不離,將其緊緊扶住。
為了順產,陸懷鴆每日都須得扶着謝晏寧在渡佛書院內散步半個時辰。
陸懷鴆唯恐謝晏寧不知不覺間破了羊水,已有一月余不曾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十一月二十七,冬至。
方過子時,外頭便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雪子,未多久,已是大雪紛飛。
陸懷鴆突然轉醒,為謝晏寧掖好錦被,正要伸手去探,竟是被謝晏寧扣住了手腕子。
謝晏寧睜開雙目,盯住了陸懷鴆,冷靜地道:“開始陣痛了,羊水恐怕將要破了,你且快去請楊大夫。”
陸懷鴆頓時怔住了,須臾,才着急忙慌地衝出了寢宮。
請來楊大夫后,陸懷鴆又被楊大夫命令着燒熱水去了。
楊大夫並無為男子接生的經驗,連為女子接生的經驗都不多。
但他仍是道:“尊上,你勿要害怕,定會父子平安。”
謝晏寧忍受着愈來愈劇烈的陣痛,蒼白着面孔道:“那便勞煩楊大夫了。”
其後,他被楊大夫調整成了易於生產的姿勢,又見楊大夫遞過一團布來。
他清楚楊大夫的用意,搖首道:“放心,本尊不會咬到舌頭的。”
汗水漱漱而下,他之所言全無說服力。
待會兒,陸懷鴆定會方寸大亂,倘若咬着布團,他便不能安慰陸懷鴆了。
然而,當羊水破了后,他被疼痛所制,哪裏還有安慰陸懷鴆的餘力?
陸懷鴆雙目通紅,面上的汗水似乎較他還要多些。
他欲要為陸懷鴆將汗水拭去,卻無能為力。
陸懷鴆足不點地,不是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去,便是端着一盆又一盆的熱水進來。
謝晏寧聽見自己痛苦地呻/吟着,呻/吟聲將偌大的寢宮擠得滿滿當當。
“疼……懷鴆……疼……”他努力地吐出了話語來,“懷鴆……陪着我……”
陸懷鴆立刻放下血水,改由攏竹將血水送出去。
他跪於床榻前,牢牢地握住了謝晏寧的手,含着哭腔道:“晏寧,堅持住。”
堅持住……
謝晏寧想着,我當然會堅持住,我要把寶寶帶到這個世界來。
可是疼痛卻逼得他根本無法應聲。
他回握住陸懷鴆的手,不知多少次聽得楊大夫道:“用力些。”
他幾乎用盡了氣力,然而,寶寶卻一直頑固地躲在他的肚子裏,不肯出來。
他心生一計,從陸懷鴆手中抽出手來,撫摸着自己的肚子道:“寶寶……乖……乖……出……出來……吧……”
他又對陸懷鴆道:“親……親親我的……肚……肚子……”
謝晏寧的嗓子嘶啞得不成樣子,陸懷鴆艱難地分辨出了謝晏寧所言,依言去親吻謝晏寧的肚子。
“寶寶。”陸懷鴆發現自己的嗓子亦嘶啞了,“寶寶快些出來吧,爹爹疼得厲害,不要讓爹爹再這麼疼了。”
寶寶很是聽話,配合著謝晏寧,自己將產道撐開了些。
楊大夫高聲道:“已能看見胎兒的腦袋了,尊上,再用力些。”
謝晏寧更為用力了些,他已被疼痛折磨得幾近麻木,倒是並未再感受到疼痛。
他體內的氣力已被他搜刮一空,他連一根手指都動不得了,幸而,下一瞬,響亮的哭泣聲在寢宮內炸了開來。
他費勁地掀開了眼帘,緊接着,一個沾着血污的嬰孩映入了他眼中——是他與陸懷鴆的寶寶。
楊大夫給謝晏寧看過嬰孩后,便讓攏竹將嬰孩洗凈,並裹上襁褓。
而他自己則忙於用桑皮線為謝晏寧縫合裂口。
謝晏寧全然未覺察到楊大夫正在為他縫合裂口,向著寶寶張開了雙臂,雙唇微顫:“讓我……抱抱……抱抱寶……寶寶……”
陸懷鴆趕忙從攏竹手中接過寶寶,送到了謝晏寧手中,為防謝晏寧抱不動,他的雙手亦未鬆開寶寶。
寶寶不像尋常甫出生的寶寶,漂亮得不可思議,且已能睜開雙目了。
寶寶用黑溜溜的眼珠子望住了謝晏寧,咯咯地笑着,又伸手去摸謝晏寧的面頰。
謝晏寧已是強弩之末,堪堪被寶寶碰到面頰,便昏死過去了。
寶寶被嚇着了,哇哇大哭,小小的雙手揪着謝晏寧一縷潮濕的髮絲不願鬆手。
陸懷鴆亦被嚇着了,急聲問楊大夫:“晏寧無事吧?”
楊大夫答道:“尊上無事,夫人且放心,讓尊上好好歇息吧。”
為了不打擾謝晏寧,陸懷鴆從謝晏寧懷中將寶寶抱了出來,寶寶哭得更大聲了些,小小的臉蛋皺成一團,委屈萬分,他只得讓寶寶繼續趴於謝晏寧懷中,寶寶登時破涕為笑了。
攏竹端了牛乳來,陸懷鴆一手接過牛乳,一手用特製的小調羹舀了牛乳喂寶寶,寶寶乖巧地喝着牛乳,喝足后,打了一個奶嗝,窩於謝晏寧的臂彎中呼呼大睡。
——三月前,謝晏寧命人尋了兩頭奶牛來,養於渡佛書院。
楊大夫為謝晏寧敷完葯便退出去了,而攏竹則候於寢宮門口,等待差遣。
陸懷鴆在謝晏寧與寶寶規律的吐息聲中,上了床榻,讓謝晏寧枕於他的右手,而左手則小心翼翼地搭於謝晏寧的腰身。
謝晏寧是被疼醒的,一睜開雙目,首先瞧見了陸懷鴆的手,隨後瞧見了寶寶。
寶寶正好眠着,雙手揪着他的髮絲。
謝晏寧一有動靜,陸懷鴆便被驚醒了。
寶寶睡沉后,陸懷鴆已趁機為謝晏寧擦過身,換過褻衣、褻褲了,故而,謝晏寧看起來並不狼狽,與懷上身孕前,別無二致,但陸懷鴆依然熱了眼眶。
凌晨的情景歷歷在目,揮之不去,陸懷鴆吻了一下謝晏寧的唇瓣,后又將謝晏寧擁住了。
謝晏寧任由陸懷鴆輕擁着,並汲取着陸懷鴆的氣息,他眼尾餘光掃到了窗外銀裝素裹的天與地。
今日是冬至,應當吃湯圓。
他這般想着,抬手伏上陸懷鴆的背脊,道:“懷鴆,我已不疼了。”
陸懷鴆悶聲道:“不許騙我。”
謝晏寧輕笑道:“被你發現了,我其實還有點疼。”
陸懷鴆注視着謝晏寧的雙目道:“你分明很疼。”
謝晏寧正色道:“確實只是有點疼。”
陸懷鴆心若刀割:“我不信,都裂開了,怎麼可能僅僅有點疼?”
“原來裂開了么?”謝晏寧故意道,“原本確實只是有點疼,被你一提醒,霎時疼得厲害。”
“我……”陸懷鴆又愧疚又自責,倏然被謝晏寧吻住了唇瓣。
倆人交換了吐息,交織的兩雙唇齒艱難地分離后,謝晏寧含笑道:“騙你的,沒那麼疼。”
陸懷鴆長舒了一口氣,而後在謝晏寧唇上輕啄着。
謝晏寧陡然想起一事:“寶寶是男孩,還是女孩?”
陸懷鴆被問住了,他滿心滿眼俱是謝晏寧,竟然不曾關注過這個問題。
謝晏寧見狀,失笑道:“你這個當父親的連寶寶的性別都不知曉么?”
陸懷鴆對寶寶滿懷歉意,與謝晏寧一道戰戰兢兢地解開了寶寶的襁褓。
寶寶被吵醒了,卻也不哭不鬧,看看謝晏寧,又看看陸懷鴆。
謝晏寧重新為寶寶包上襁褓,才側首問陸懷鴆:“當真要喚作‘狗剩’?”
陸懷鴆不答反問:“你不是更中意‘鐵柱’么?”
話音未及落地,寶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聲震天,使得渡佛書院諸人皆知院主夫人產子了,至於作為院主夫人的陸懷鴆到底是如何以男子之身懷上身孕的,他們便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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