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周二晚上八點，錢滿秋在聽見收賬的嘩啦錢幣聲后一下子倒在椅背上。就在剛剛，她用匿名小號將撰寫完畢的黑稿發佈在了論壇里。

她不知道這之後會引發出什麼程度的風波，但此刻，這個樓里只有她自己的文章。她的開篇第一句話就是：

“那個池子清怎麼又火了？不會吧，大家不會真忘了她以前是什麼樣的人了吧。”

光看這一句話，錢滿秋就很想抽自己。

在雜誌社工作久了，審的稿件多了，她太清楚怎麼扮演一個自己曾經最為厭惡的人。

唯利是圖，顛倒黑白。現實壓在她肩頭，迫使她跪下來，膝蓋猛地磕在地面。

錢滿秋低着頭靜默了一會，然後緩緩地用手機打了個電話，她動作很慢，愧疚感緊緊抓住她的心臟。

“喂，爸。”

“秋秋啊，怎麼了，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麼困難了？我就說先不用你操心，你媽就是有點不舒服……”

“不是……沒有，我這邊挺好的。我……我又匯過去一點錢，應該夠之後的醫藥費，你就別用家裏存的錢了。”

錢滿秋靜靜地說，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最終傳來的是父親蒼老的聲線，一點一滴匯入錢滿秋心中：

“你長大了啊，秋秋。”

愧疚感隨着父親的話語逐漸消失，她把臉龐埋在掌心，池子清的臉龐在她的世界裏漸漸消失，由她帶來的炙熱感覺重新鑽入地下，再也尋不回了。

她最終還是選擇了現實，而非池子清的幻影。

這是理所當然的，任誰都會這麼選。

不是嗎？

隔天早上，“池子清黑料”再一次上了熱搜，帖子界面被截成幾張爭議頗大的圖片，“池子清情商低”，“池子清耍大牌”……等等話題一一被炒熱，似乎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年，池子清幾乎被全網謾罵的時候。

當錢滿秋點開其中一個微博時，她的心情極其緊張，心臟像被人一把攥住，於是她害怕得閉上了眼睛。

她還記得自己筆觸清晰地寫下了幾個十分致命的事件，比如說，池子清當年有重度的“肌膚饑渴症”，其實就是在她情緒激動的時候很喜歡擁抱。這個行為沒有什麼錯，只是她會自我到連對方是男是女都不在乎。

當年因為認錯人，池子清在獲獎的時候不小心抱住了一個陌生的男演員，導致被連着罵了好幾個星期。後來和俞桓談戀愛的時候，這件事也不時被人拖出來罵她不檢點。

錢滿秋就像是在扒開那些早已結痂的傷口，刺痛它們，甚至把肉都翻出來，然後寫下來。她記得那些日子，她做夢都能夢見池子清正被人推下懸崖。

而現在，她就是那個親手將池子清推下懸崖的人。

但是，池子清從不表露她的痛苦。

她就是這樣的人，也不知道她真的不在乎，還是都藏起來了。

她照舊毫無顧慮地做自己，笑着擁抱每一個人。這到底是自我還是情商低啊？錢滿秋到現在也不清楚。

她記得群文件里保存着一個好幾年前的動圖，是池子清正擁抱一個哭泣的粉絲，這沒什麼，稍微用心的明星都能做出這樣的事。

但彼時的場景是，有被雇傭的黑子混進接機的粉絲群中，衝著池子清破口大罵，一個承受能力不太好的粉絲直接哭了出來，池子清什麼也沒管，直接走過去抱住她。

那個粉絲說，池子清當時摘下了口罩，笑着對她說：

“你看，我不在乎。”

你真的都不在乎嗎？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好了，那樣的話，就能稍微救贖到現在的我了。

關於池子清的回憶和深深的愧疚感重疊在一起，錢滿秋終於鼓起勇氣睜開眼睛看向熱評——

“這不是尬黑嗎？”

“汗，這個也太明顯了吧，她糊的時候沒人發貼，火了就開始往她身上找熱點？”

“想問各位一句，你們十七八歲的時候就情商爆棚，完美無缺了？太好笑了吧。”

“沒看出來在黑池子清……這個黑子是不是忠裝反啊。”

錢滿秋捂住了嘴巴，把頭深深低下去，午休的辦公室里很安靜，偶爾有人走過，沒有人發覺隔間裏的錢滿秋雙肩微微顫抖，她幾乎就要笑出來了。

她邊忍住笑意，邊打開群聊，裏面早已討論得熱火朝天。

想要錢：成功了。

黑白熊貓：錢錢終於上線了啊。

黑白熊貓：是不是感覺特爽。

屁股好燙給我冰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屁股好燙給我冰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屁股好燙給我冰冰：累死老娘了，老闆是不是要發給我們工資啊？

想要錢：你們不是自願的嗎。

不想努力了：屁，要我說czq工作室就該給我們發錢。

錢滿秋不再忍耐了，她這幾天頭一次笑起來，那些渾濁的心情一掃而空。

她帶着這樣的心情繼續點開幾個營銷號的微博，底下評論一水兒的說這是尬黑，順便穿插着一些高贊的“澄清”圖片。

澄清圖片里的文字和照片基本上就是在回應黑帖里的黑點，對很多事情進行了復盤，來龍去脈都寫得清清楚楚，令人心服口服。

在這裏跳腳的也都是些過去就不爽池子清的人，然而如今對池子清抱有好感的人已經變成了另一波更為龐大的人群，新的粉絲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過錯。

這也是錢滿秋的一個小心思。

她寫的所有黑點，全都是池子清十幾歲時發生的事情。

不過她也沒有愧對金主，因為池子清確實只有在那段時間裏發生過很多致命的招黑事件，糊了以後除了老粉絲們根本沒有人再去關心她，自然也沒有什麼充分的黑點用以添油加醋。

在十年後，這些十幾歲時發生的事件已經全部被添加上了時間濾鏡，甚至引起了新粉絲們的更多關注。

比如有的人翻出來一些截圖，當年黑子在池子清微博底下評論：這也叫好看？我看臉不僅像假的，胸也是假的吧。池子清直接回復：確實不好看，是非常好看。胸也確實是假的，之前的太大了很沉，現在這對是假的。

那個時候都說池子清口無遮攔，怎麼什麼都說，如今對這些新的粉絲來說，這些黑點全都展現出池子清這人難得的直率和可愛，根本不能構成所謂的黑點。

除此之外，這些新粉絲的內部團體在上周末忽然接到一個消息，說是周二晚上會有人組織計劃黑池子清，雖然消息來源很可疑，但更可疑的是忽然流傳起來的一個壓縮包。

壓縮包里有不少池子清早年的物料還有用於澄清的文字，於是，在周二晚上八點，搶到那個黑帖首樓的甚至就是早已蹲守好的粉絲。

“第一。樓主是不是傻，這些事不是都被澄清過是誤會了嗎？”

這些全部，都是錢滿秋在意識到如果自己不接這個黑稿，也總有人會接的事實后，決定成為那個把池子清推下懸崖的人，卻提前在懸崖下鋪好軟綿綿的充氣墊。

黑白熊貓：但是，錢錢的消息也太准了吧。晚上八點，一秒都沒差。

黑白熊貓：你家雜誌社的渠道也太神秘了吧。

不想努力了：草，真的，太厲害了。

不想努力了：雖然我們把東西傳給那些新粉絲的粉頭也挺辛苦吧，但寫了澄清的錢錢更厲害啊。

不想努力了：瞬間扭轉局勢！

想要錢：湊巧而已。

言多必失，錢滿秋決定不再打算回他們了。儘管她決定好提前佈置一切，但她還是很擔心路人們的反應。

結果就是，她果然還是太不了解現在的池子清了，大家對她印象很好，她根本不用擔心這些。

還好是我接了這個黑稿。

錢滿秋由衷地笑起來，緊繃了好幾天的身體終於放鬆了下來，她靠在那，繼續刷着微博，但心情已經不同往日。

不得不說，池子清吸的這些新粉還挺厲害的，還是說現在追星的人都這樣？讓他們幾個老粉動起來，把電腦里保存的古早物料收集起來都要了他們一條老命。而這些新粉絲卻很好地組織了那些物料，澄清的同時還吸了不少新粉。

錢滿秋看着這些年輕人的努力，由衷覺得後生可畏，看着他們製作的圖片，錢滿秋自己都快重新回到當初瘋狂喜歡池子清的時候了。

打住打住，現在的她可不年輕了。

生活已經把她榨乾，她能做的也只是懷着這股淡淡的喜歡，儘可能的幫池子清一把，同時也不能影響到自己的生活。

這才是大人的喜歡。

她帶着笑，刷到一條微博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由於熱搜一直掛着，關於池子清的話題愈演愈烈，到現在甚至有幾條熱度更高的微博擠了上來，這就是其中一條。

這個倒不是讓錢滿秋注目的原因，她盯着這條微博的原因是，它不僅包含了錢滿秋自己寫的黑稿內容截圖，還帶上了她寫的另一篇採訪。

準確地說，是她作為雜誌社員工採訪池子清的內容。

說起來，雜誌的電子刊的確在前幾天發售了。

錢滿秋只負責採訪和撰稿，排版發售什麼的她都不太清楚，這個時間點倒是巧了。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親手寫的兩篇稿件並列排放在一起，覺得自己就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人正在對罵。

黑稿的截圖是那個抱錯人的事，而採訪稿里則是池子清對“您當年性格比較受爭議，記得還有不小心抱錯人了，被對方粉絲誤會的事情，請問您想對當時的自己說些什麼呢？”這個問題的回答：

“這件事我還記得呢，當時情商太低啦哈哈。年少不懂事，現在我已經懂了，擁抱要分場合和對象，不能隨心所欲地去做任何事。我已經改過來了，畢竟也長大了嘛。”

後面的幾張長圖全是池子清近期的接機照片，無一例外，池子清懷裏不是抱着粉絲送的毛絨玩具就是背包，她一個人站在那排隊候機，坐在車裏的時候也緊緊抱着懷裏的東西。

這條微博只有一句文案：

其實沒有改掉。

她沒有改掉，她不想長大，但是社會和經歷都推動着她成為不需要抱抱的大人，最終她在採訪里笑着說，畢竟我長大了嘛。

那時，在錢滿秋面前回答問題的池子清，已經這樣獨自一人抱着什麼度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誰也不知道她的心情，只能從她偶爾流露出的習慣中知道，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可以肆意擁抱他人的女孩了。

錢滿秋因此發了會呆，眼前好像就是那個一直笑着的池子清，但她知道此刻的她是幻影，並不存在於這裏。

她有點後悔起採訪時沒有多說幾句話，告訴她自己倒是不介意被擁抱。

但是，她們已經不會再見面了。

在這次的事件結束以後，錢滿秋會重新回到以往的生活里，也許池子清在她眼前出現的次數會變多吧，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將歸於平靜。

這樣就好了。

那就稍微祈禱一下今晚能夠夢見她吧。

錢滿秋鎖起手機，準備繼續工作，午休馬上就要結束了。

然而黑掉的屏幕上忽然彈出一條微信的消息，她打開來，發現是一條好友請求。

應該是廣告，錢滿秋單調的生活里可沒那麼多機會認識新朋友。

點開來，她的眼睛一下子被那個昵稱黏住。

嗯——嗯？

錢滿秋試着冷靜地思考了一會。

請問，打廣告的人會把自己的昵稱改成明星的名字嗎？

比如池子清什麼的。

“……”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