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120
Chapter120
夏唯抬起了眼。
抱着她的人柔若無骨般緊貼着彼此,將她抵在了身後的牆上。
懷裏的氣味如此熟悉,像春雨,冬雪,烈陽。
夏唯看着面前的這張大床,目光緩緩上移,停在了正上方的那張婚紗合影上。
仍然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
“你喜歡我嗎?”
夏唯收回視線看向她,笑着問。
她沒有掩藏自己眼中的惡劣。
而她的回答也沒有一絲遲疑。
“喜歡。”
夏唯向後一靠,倚在身後的梳妝枱上,雙手一把掐住她的腰,帶到了自己身前。
“有多喜歡?”
幾乎要被她擁進懷裏的女人輕聲回答:“喜歡到——可以給你我的全部。”
夏唯低聲笑了起來:“撒謊精。”
面前的人只是看着她,不去反駁。
夏唯在她的肩上埋下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
“我也喜歡你。”她語氣淡漠地說。
自動洗車庫裏水聲嘩啦,窗戶緊閉的車內在這嘈雜的聲響中,顯得過於安靜。
洗車結束后,駕駛座上的人抬起手背擦了擦臉,驅車離開了洗車庫。
她將藍牙耳機塞到耳朵里,撥出了一個電話。
那邊的人很久之後才接起電話,有些失真的聲音從耳機里傳過來,讓人恍如隔世。
“怎麼了?”她輕聲道。
夏唯開着車,問:“你還有多久忙完?”
“快了,最多半小時吧。”
“我去接你,晚上去外面吃吧。”
秦明月的聲音片刻后才響起:“好。”
車在拐角處只停了幾分鐘,就被人拉開了車門。
熟悉又久違的氣味飄進來,夏唯轉過頭,看着坐上車的人。
秦明月關上車門,拉出安全帶繫上,問:“吃什麼?”
她的側臉上打了一層厚厚的遮瑕,現在脫了妝,下面的疤痕便暴露出了一點。
夏唯掏出粉底,抬起了她的下巴。
“就這樣,別動。”
她拿着粉撲沾了點粉底,將手中捧着的臉仔仔細細地補好了妝。
很快,這一張臉再次接近了完美無瑕的狀態。
這才是她最熟悉的那張臉。
晚餐選在秦明月愛吃的那家西餐廳。
夏唯難得破費,還開了一瓶價格不低的紅酒。
畢竟人生得意須盡歡。
這一頓晚餐兩個人都吃得很滿足,言談甚歡。
回家時叫了代駕,一路上她們默契而又耐心地忍着。
那些擠壓着空氣的東西,在家門打開的一瞬間,被徹底點燃。
夏唯反手關上門,抬手圈住秦明月的肩,吻住了她還殘有酒味的嘴唇。
這個吻是前所未有的強勢,秦明月讓出了主導權,只給她熱切的回應。
夏唯擁抱着她,從玄關到沙發,又從沙發到卧室。
熟悉的家裏,熟悉的愛人,熟悉的親吻與肌膚相觸。
一切都讓她迫切地想要去重溫。
去覆蓋掉時間與空間的斷層。
去忘掉——過去的這五年裏,她們之間只有謊言這件事。
街上人來人往,嘈雜卻又鮮活。
穿着淺綠色無袖長裙的女人忽然停下腳步,望着她的眼睛,平靜而緩慢地道:“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發現世上的每個人都長着同一張臉。”
她的聲音微微停頓,似乎在嘆息之間輾轉着,最後卻依然以平靜的口吻,問:“你又要怎麼辦呢?”
夏唯站在原地,將她的模樣清晰地裝進了眼眸里。
“每張臉怎麼會是一樣的呢?”
“是你沒看見他們每張臉的樣子。”
夜還長。
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的人熱出了一身汗,一直到徹底釋放之後,才脫力地鬆開了手。
她睜着眼,在餘熱全部散去時,猛地扣住了自己的咽喉。
柔軟的皮膚里,軟骨包裹着更為堅硬的物體——那一把將她殺死又分割的冰冷硬物。
她用手指掐住咽喉,似乎想就這樣刺進去,將它摳出來。
但下一秒,她的身體猛然下沉,被強制着鬆懈下來,緩緩閉上了眼。
陽台外的風吹進了卧室,掀起窗紗。
她仰躺在床上,面容恬靜得像是進入了夢鄉,脖頸上的掐痕也隨着時間的推移慢慢淡去。
短髮女人站在床邊,俯下身替她掖了掖被角。
“你太久沒休息了。”
她注視着這張溫順無害的臉,話音輕柔地落下。
“這一次,睡個好覺吧。”
夜深了。
天亮之前,床上的人不會再睜開眼。
她跪坐在床邊,以這樣的距離,短暫地與她再次相伴。
“001,跟我做一筆交易吧。”
短髮女人笑着開口。
秦明月的雙臂舉在頭頂,手腕掙扎出了一道道紅痕,最脆弱的地方擦出了深紅。
雙眼被眼罩遮住,眼前一片漆黑,只聽得見腳步聲遠去。
她仰起頭,無力地喘着氣,卻連這一個動作都牽動着身體裏最疼痛的地方。
五臟六腑,骨與血肉,分崩離析。
後悔嗎?
她又一次問自己,卻依然像過去的無數次那樣,得到了不肯更改的答案。
這漫長的生命即使是以這樣的形式迎來終結,她也曾得到過想要的,且從未失去過。
只是——
這一次的大雪天,她看不見了。
浴室里水聲嘩啦。
夏唯抬頭望向鏡子裏的人。
她沉默地看了許久,在想這個人是誰。
看着看着,鏡子裏的人忽然有了表情。
那不知是哭還是笑,張開嘴對自己說:“夏唯,不要後悔。”
她垂下眼,揚了揚唇角。
眼淚卻一滴又一滴落下。
“……002樣本覺醒的速度加快了,等她願意“承認”和“接受”,就會在預計的時間內徹底覺醒。”
零三一的聲音響起,打擾了正在閉目假寐的人。
“但與《記錄本》內記載的速度相比,這一次的偏差比例僅僅提升了0.01,不足以增加盒中世界的紊亂。如果你成功和001樣本置換,並由我帶走001樣本,那你一個人離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機械音盡責盡責地彙報推算結果,面對這樣的結論它也沒有產生半點情緒。
她仰躺在沙灘上,耳邊的海風陣陣吹來,掀得短髮凌亂飛舞。
“進到這裏之後,我時常在想一個問題。”
她沒有睜開眼,就這樣枕在雙臂上開口道。
“那個寫了《記錄本》的我,是多少次輪迴之前的我?”
短髮女人說著,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但無論是哪一次的我,都跟現在的我一樣固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零三一解讀着她的想法,片刻后才開口問:“你感到後悔了嗎?Miss.Unique博士。”
她睜開了眼,看着頭頂的這片夏日碧空。
“也許,我之所以是我,就是因為我會犯每一個——我犯過的錯。”
說著,她輕聲笑了起來。
“但是為什麼要後悔呢?”
“你看這裏的天空,比起聯邦,是這麼的真實,美麗不可方物。”
手術台是冰冷的。
她躺下之前,就已經預料到接下來的疼痛會是多麼錐心蝕骨。
可她沒有想過,原來還有比這些疼痛更令她千瘡百孔的東西,就在手術室的門外,在這條安靜的長廊上,等待着她。
四目相接的一刻,她張了張乾裂的雙唇,卻半個字也無法道出口。
夏唯慘白着一張臉,身上的淺色套裝在地上蹭得滿是臟污,灰頭土臉,披頭散髮,看起來狼狽極了。
但她神色一片平靜。
手術室門口的人扶着門,明明已經連站立都費盡了全部力氣,卻還努力做出了一個笑來。
這是她的臉上最常有的表情,卻不是她該有的表情。
夏唯不喜歡這樣的表情。
她抬起手臂伸向了她,掌心朝上。
“過來。”夏唯開口道。
扶着門的人垂下眼,朝着夏唯邁開了腳步。
每一步都那樣緩慢,那樣艱難。
她卻神色自若地走着,未曾泄漏過一聲。
直到只剩最後一步,她終於邁不開半步。
夏唯走過去,攤開的手心停在半空,在她的手放上來的第一秒,將她緊緊握住。
眼前的人瘦弱得像能被一陣風托起,夏唯輕輕橫抱起她,被她慌忙圈住了脖頸。
兩個人就這樣抱着彼此,走出了醫院。
這一次,她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如此靠近。
她卻依然用溫柔的笑意,說出最假的話來。
“……自然也可以為你放棄一切,包括我的命。”
夏唯握着方向盤,無聲地想——這世上如果有永遠說謊的人就好了。
“七夕節又到了啊。”
短髮女人漫步在繁華的商業街,夜幕下,城市的心臟依然強健有力地跳動着。
她隨手插着衣兜,看着滿街的行人,從那洋溢着幸福的一張張臉上找尋着什麼。
“當時只道是尋常。”
誰的話音隨着嘆息落下,消散在了喧鬧的街上。
夏唯看着首飾盒的最底層。
一大一小兩個石環躺在絨布上,晶瑩剔透的紅色石頭裏,流淌着更深沉的紅絲——像血液一般在環內遊走循環。
畢業那年,她在古玩市場的地攤上看見了這塊紅色的石頭。
只一眼就被攥住了心神。
相熟的攤主說這只是個石頭,不值錢,免費贈給了她。
她接過這塊拳頭大小的紅石時,掌心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表面,竟像是握住了一顆跳動的心臟。
夏唯從那一刻就愛上了它的光澤與色彩。
像是某種很熟悉、卻又已經遺忘了的東西。
“你知道這個環嗎?”
兩人相擁在床上,十指相扣,她的目光停留在了自己的無名指上。
夏唯勾起手指,將紅色指環展示在她的眼前,開口問。
她的眼中藏着什麼,卻只是搖了搖頭,回答:“不知道。”
夏唯不想去深究自己抱有的期待,也就不在乎這期待的落空。
她平靜地開口:“這是莫比烏斯環。”
“曾經有人告訴我,莫比烏斯環的意義,是將不可能,變為可能。”
夜深人靜的時候,雙人床上又只剩下了一個人。
汽車的沉悶聲音響起,壓着柏油路面揚長而去。
她從床上睜開眼,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左手。
無名指上,那枚紅色的指環還殘留着另一個人的體溫。
純粹的紅,暗沉的血。
——來自她的心臟。
“秦明月,你別再裝了。”
夏唯用力掙脫了她的手臂。
她冷着聲音:“從以前到現在,你根本就沒有愛過我。”
是的,這就是真相。
是她唯一要相信也必須相信的真相。
夏唯看着這個依然令自己的心臟跳動的人,最後道:
“分手吧。”
這個周五的晚上,有很多人沒有回家。
她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時,時間已經快要打烊。
過去她總是在這個時候來,因為她知道,店裏的那個人也在等她。
吧枱後面的女人抬起頭,露出一張並不陌生的臉。
“今天怎麼有空來啊?還是老樣子,一杯美式?”
她笑了笑,回答:“拿鐵,不加糖。”
咖啡館裏一如既往,像是漫長歲月里唯一不變的地方。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雨聲從窗外過濾進來,只剩一點沉悶。
她坐在吧枱,撐着頭看向窗外。
這一坐,就是她的一生。
“以前我總以為,我的一生會消耗在一個又一個的實驗里,短短几十年也讓人感到沒有盡頭。”
短髮女人站在咖啡館外的屋檐下,抬頭望着雨幕。
聯邦的雨是溫和卻又刻板的,無論換了多少種香味,都不如眼前這場小雨來得更真實。
她背對着店內,輕聲道:“但原來,我的人生是這麼漫長。”
卻又短暫得像一場雨。
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又一個周六,早上難得有陽光。
夏唯聞着一陣香味醒來,被這記憶深刻的味道牽着進了廚房。
“原來這三明治一直都是你自己做的。”
她笑了起來,問:“你要學嗎?我教你。”
夏唯欣然同意。
但很快就發現這個東西看起來簡單,要做出那個味道卻很難。
“我還以為你不會做飯,沒想到比我厲害多了。”
她頓了頓,回答:“三明治的做法是有人教我的,因為簡單方便,還管飽。”
夏唯沒去探究這個“有人”是誰。
沒有來由,就是不想。
門鈴被按響了。
她從沙發上起了身,客廳內的陽光全被擋在厚窗帘外,她踩着一室的昏暗走到玄關,拉開了門。
陌生的短髮女人站在門外,提着一個袋子,對她笑了笑。
“請問是秦明月女士嗎?”
“我是,您找我有什麼事嗎?”她客氣得疏離。
短髮女人抬手遞過了袋子,道:“這是您的外賣。”
“我沒有點過外賣。”她直接開口。
拿着袋子的短髮女人卻只是笑着說:“是一位客人給您訂的午餐。”
“客人讓我轉告您——好好吃飯,好好休息。”
家裝市場的負一樓內,安靜的角落裏,有一個被帘子遮住的地方。
裏面的兩個人早已離開,她走到這台自助照相機前,駐足停留。
零三一的聲音響起:“002自主監測系統的劇情推動很有效,001樣本的消耗減少了一部分。加上我們補給的那一部分,預計能讓她的剩餘消耗提升一個百分點。”
多一個百分點,就多一分活下去的保障。
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短髮女人最後看了眼面前的自助照相機,轉身離開。
——可惜了,這一次的照片註定無法留存。
八月的尾巴悄然而至。
夕陽西下,落地窗外起了風,將窗紗吹得陣陣飛舞。
窗外的世界從每一次的縫隙里灑進來,那緋色天空裏,落日的光輝太過柔和,夏唯竟看入了迷。
“我第一次見你那天,好像也是這樣的顏色。”
身後的人將夏唯圈進懷中,垂頭吻着眼前光滑白皙的肩。
她並未抬頭去望一眼,低低回答: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是這樣的顏色。”
當我們以為新的生活已經到來,過去的早已過去時,總有一些頑疾會在某一個瞬間刺痛自己,無情地揭穿事實——你遠沒有自己想像中那樣強大。
大樓外人群擁擠。
西裝筆挺的男人抱着一大束紅玫瑰,光明正大地走到高挑的女人面前。
玫瑰花嬌艷而美麗,正如他眼前的人。
“秦明月,嫁給我。”
他單膝跪地,打開首飾盒亮出一枚藍色鑽戒,擲地有聲地開口。
人群還是那個人群,連起鬨的方式和歡呼聲都一如當年那麼吵鬧。
高挑的女人站在原地,有一道目光停在她身上,她知道。
所以她垂下頭,給了答案:
“好。”
短髮女人倚靠在斜對面的樓下,人群後面的那道身影已經漸行漸遠,她的目光卻還停留在那個人的臉上。
——她沒有聽話,沒有好好吃飯。
機械的聲音在腦中響起:“離覺醒的臨界點還差一些,需要加劇情嗎?”
短髮女人收回目光,插着兜起身離開。
“承認自己,接受自己,是一個煎熬的過程。現在需要的不是劇情,是時間。”
她漫步在街上,語氣不知是嘆息還是感慨:
“誰讓我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人呢。”
又是一個深夜。
躺在床上的人無意識地皺起眉,年輕的女孩走到床邊,抬手撫上這張臉。
“很快就不難受了。”她說著,手指拂過下頜,來到領口。
將外套脫下后,她解開了衣領的第一顆扣子。
但就在這一秒,她察覺到了什麼,側頭看向衣櫃。
一道身影靠在衣柜上,對上了她的目光。
年輕的女孩僵硬着身體走出卧室后,零三一難得開口評價了一句:“002的劇本真不怎麼樣。它選的演員也……”
話還沒說完,它的信號被切斷了。
整個家裏徹底安靜了下來。
站在原地的女人走到床邊,隨手按開了床前的枱燈。
床上的人緊皺着眉,在枕頭上動了動,已經被藥效逼到了難以忍耐的地步。
短髮女人俯下身,在暖黃的燈光下注視着她的臉。
“你啊……”
“怎麼每次都不反抗呢?”
她問着早已知曉答案的問題,抬手撫過這張最熟悉的面容。
手指忽然被一把握住,躺着的人抬起眼,目光似清醒,又迷離。
“……夏唯?”她啞着聲音喚她。
短髮女人回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
白茫茫的山腰出現時,天色已經沉下了。
夏唯呼出一口熱氣,貼在玻璃窗上,望着下面的景色,心情晴朗了起來。
這是一場夏日裏的雪景。
真是神奇。
——印象里似乎也有人跟她約定過,要一起去看一場聖誕節的雪,但始終未能實現。
“你經常來這裏嗎?”夏唯被她牽着手走在雪地里。
她輕聲回答:“我在這裏長大。”
從手無寸鐵,成長到殺人如麻。
夏唯看了她一眼,收緊手指,回握住了她。
一片冰凌落在了夏唯的眼睫毛上。
她眨了眨眼睛,那冰冷便融化成了一滴水,從她眼角滑落。
有人在她身邊輕嘆一聲。
“下雪了。”
可冬天的雪,何時才會來呢?
也許一生都無法等到。
“如果哪天你決定離開我了,提前說一聲再走。”
夏唯說著,抬頭看向身邊的人。
“這樣我就不會到處去找你。”
她望着夏唯的眼睛,許久之後,才點了點頭。
“好。”
但此刻的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個承諾的代價是什麼。
“第一站想去哪裏?”
“你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嗎?”
“跟你一起去的每一個地方。”
真是肉麻。
夏唯對她笑了笑,伸出手,道:“跟我去機場。”
幾秒之後,她才笑了一聲,起身握住了她的手。
“我們來玩個遊戲。”
夏唯勾着她的手指,邁進了機場。
“什麼遊戲?”
她置身在嘈雜的環境裏,聲音依然那麼輕。
夏唯抬頭望了一眼高處的航班顯示屏,笑着回答:“下一次播報的航班目的地,就是我們的第一站。”
她聞言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無論是哪裏?”
“無論是哪裏。”
她握緊夏唯的手指,微笑着點了點頭。
“好。”
目的地就在這一刻被決定:“前往皇后鎮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NZ5231次航班現在開始登機。請帶好您的隨身物品,出示登機牌……”
夏唯的神情一頓。
與她十指緊扣的人等待着她,沒有開口。
靜默可能是一秒,或者兩秒,但總歸是短暫的。
夏唯側過頭看了眼購買機票的櫃枱,有些無奈地開口道:“這個機票可不便宜啊。”
“後悔的話,就換一個地方吧。”她輕聲說。
夏唯回頭看向她,笑着搖了搖頭。
“不,我就要去這裏。”
她的掌心裏有着源源不斷的溫度。
“我要去看羅托魯瓦的間歇泉,去愛歌頓農場餵羊駝,去福克斯冰山鳥瞰雪景……”
“我還要去聖彼得教堂看一場婚禮,看看這個時候能預約到的得是什麼樣的幸運兒。”
“當然,就算很羨慕,我也會祝福他們的。”
她看着夏唯,忽然開口:“如果你願意,你就會是這個幸運兒。”
夏唯嘴裏的話停住了。
機場的人來來往往,從兩人身邊擦肩而過,只有她們彼此是流動的世界裏短暫停滯的一隅。
這一次她沒有給她退縮的機會。
“你願意嗎?”
夏唯握着她的左手,舉到兩人的面前。
這隻手的無名指上戴着一枚紅色指環,從某一天起就再也沒摘下過。
夏唯看着她的眼睛,輕聲問:“可以把它取下來給我嗎?”
面前的人注視着自己。
夏唯彎起眉眼與唇角。
“等到了教堂,我再還給你。”
飛機在夜空中沉悶而喧嘩地飛過。
有人站在陽台上,收攏雙臂,環抱住了自己。
她最後看了眼這片沒有星星的夜幕。
“但願你會記得,我叫秦明月。”
遙遙相對的陽台上,短髮女人靠坐在落地窗前,仰頭喝了一口冰涼的啤酒。
吹來的晚風帶着初秋的涼意,吹散了酒意,讓人不得不清醒。
她放下啤酒罐,任由發梢紛飛亂舞着。
“夏天又要結束了啊。”
異國他鄉的公園裏,有着同一片天空的夕陽。
立在噴泉池前的人手執琴弓,拉長了那婉轉的曲調。
駐足停留的行人那樣多,她卻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人群之外,有人朝她一步步走來。
她好似也察覺到,抬起眼看了過去。
目光相接,夏唯看見了她的微笑。
當一曲終了,行人散去,夏唯在她身邊落座。
“Itwasagooddaytodie。”
夏唯說著,轉頭看向她,輕聲問:“這次我沒有咖啡,你也沒有三明治,我還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撐着頭,溫柔地回答:“可以。”
夏唯對她笑了笑。
“第一次見面時,你演奏的那首曲子叫什麼?”
她彎起唇角,如過去的每一次那樣,輕聲回答了她。
“mylongforgottencloisteredsleep。”
我那被遺忘的漫長孤夢。
萬眾矚目的這一天,終於到來。
夏唯拿着藍色捧花,提起裙擺,推開了聖彼得教堂的大門。
小提琴的琴聲降落在被大海環繞的孤島上,賓客們卻恍若未聞,仍然注視着聚光燈下身穿婚紗的女人。
——與傳聞相反,那不是一件奢華的婚紗。
新娘凝望着盡頭的男人,視線的焦點卻落在他的身後。
熒幕上的畫面昏暗曖昧,聲音熱烈地起伏,回蕩在環繞式音響里。
新郎站在巨大的熒幕下,卻一次也沒回頭看過身後,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海島上悠揚的琴聲被拉過一個轉音,女人的歌聲不知從何處響起。
“singwithmeatinysummersong……”
希望你唱起那首夏日的歌謠。
夏唯聽見了熟悉的歌聲。
教堂的盡頭空曠而寂靜,只有一副玻璃彩繪懸挂在上方,抱着小羊的耶穌神情無悲無憫。
她雙手捧着那束藍色花朵,目光找尋着唱歌的人。
白色長裙在木椅的邊沿盪過,她一步一步走向走廊的盡頭,那迴響在教堂里的歌聲依然溫柔明亮。
“weepmemelodiesofthedaysgoneby……”
為我哼唱那逝去時光的旋律。
穿着黑色禮服的女人抬起右手,將水果刀狠狠刺進了男人的左胸口。
賓客們尖叫着騷亂起來,聚光燈下的女人卻始終無動於衷。
“dressmybodyallinflowersblue……”
再用那藍色的花瓣將我埋葬。
被刺中心臟的男人抬起頭,那雙眼裏什麼也沒有。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抬手拔下了胸口裏的那把水果刀,刺進了她的心臟里。
驚慌失措的人群紛紛逃離,有人在大喊,有人捂住了嘴,婚禮儀式成了一灘血色。
“sonomortaleyecansee……”
他們便無法窺見我漸朽的身軀。
夏唯踩着腳下的平滑地面,在迴響的歌聲中抵達了教堂走廊的盡頭。
小提琴拉長了她夢中的旋律,轉着,上揚着,迴旋着,將她深情地擁住。
夏唯垂下眼——
下一秒,她看見了雪松木製的誦經台上,擺放着一本硬皮革的筆記本。
“wherehaveallmymemoriesgone?”
我的回憶去往了何處。
新娘望着站在盡頭的新郎,終於給了他一個笑容。
年輕的女孩走到聚光燈下,將刀遞給了穿着婚紗的女人。
她抬手接過,握在了手中。
倒在血泊中的一對男女望着天空,在歌聲與琴音中,如願以償地合上了眼。
“shouldIroamagainupyonderhill?”
我是否應當繼續流連在塵世間。
血花綻開在白色西服上。
男人平靜地跪倒在地,垂下了頭。
年輕的女孩正要接過女人手中的刀,卻忽然察覺到什麼,看向了右邊。
不知何時出現的人站在那裏,年輕的女孩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朝對方露出了一個親昵的笑。
短髮女人的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在了最後一個還站着的人身上。
那一身純白的婚紗也已經血跡斑斑,刺眼的白,刺眼的紅,像一根根扎入指縫的針。
“Icanneverrestmysoul……”
我將永世無法安眠。
最後一位演員轉過身,一步步走向了站在不遠處的短髮女人。
她手中的刀還滴落着一滴滴鮮紅,弄髒了她最心愛的婚紗。
短髮女人看着她靠近自己——在無數次的甘願等待里,她的一往無前從未這樣明朗。
“untilyoucallmyname……”
直至你呼喚我。
“秦明月。”
短髮女人望着走來的人,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喚她的名字。
穿着婚紗的女人停下了腳步。
她們之間,只剩一步之遙。
但秦明月只是停在原地,對上了她的雙眼。
隨後輕輕笑了起來。
短髮女人睜着眼,上前一步,接住了緩緩倒地的人。
深紅在胸膛暈染開,擴散着,擴散着,無法再倒退。
她鬆開手中的刀,仰頭望着這張陌生的臉。
懷抱卻如夢中那般溫暖。
秦明月慢慢抬起手,虔誠地捧住了她的臉。
她們的目光最後一次相接。
“請說……”
短髮女人抱着她,埋頭貼緊了她的掌心。
“……我寬恕。”
她啞着聲音回答她。
“……分裂體02號,確認死亡。”
“已達成所有目標條件,是否確認強制開啟新周目,本次所需消耗:49.86%,剩餘可用消耗:50%……”
商伊睜開眼,在腦海中下達了今生的最後一個指令:
“確認。”
“……閉環即將重啟……”
機械音在短髮女人的腦中響起,她緊緊抱着懷中的人,低聲道:“啟動置換系統。”
001的聲音與零三一的聲音同時傳來:
“正在啟動置換系統……”
“置換目標:001樣本與智慧種一號體。”
“置換進度:3%……26%……59%……”
手執琴弓的人躺在長長的台階上,與消散的意識一同沉入黑甜夢境。
——這將是她漫長而又孤寂的生命中,最後一個美夢。
“youcallmynamefromtheheart……”
你的心呼喚我的名字。
安靜的教堂內,抱着一捧藍色勿忘我的人站在誦經台前,抬手觸碰到躺在面前的硬皮革筆記本。
最後一句歌聲輕輕落下,在她發間,在她裙,在她指尖。
夏唯凝望着這本熟悉的筆記,手指劃到書口某一個位置,將它翻開。
曾經沒能讀完的那三行用力刻下的字,第二次出現在了眼前。
“我與你的每回相遇都歷經兩次別離。”
“一次是你出生。”
“一次是我死去。”
教堂內空曠而冷寂,玻璃彩繪懸挂在上方,抱着小羊的耶穌神情悲憫。
抱着筆記本的人俯下身,眼淚從臉頰滑落,打在了勿忘我的藍色花瓣上。
“置換進度:100%……”
“……閉環正在重啟……”
“……重啟成功。”
“第四十周目,記錄完畢。”
這一次,夏天真的結束了。
街上的行人穿起了長袖和長褲,秋風籠罩着這座沿海城市,帶來無邊蕭瑟。
留着長捲髮的女人脫下白大褂,走出了科研院的大門。
一個寸頭男人小跑着追了出來,高聲叫住她:“夏教授!”
她腳步一頓,轉身看了眼,問他:“還有什麼事嗎?”
男人喘着氣走到她面前,有些急切地問:“您真的要走嗎?”
“院裏已經走完手續了。”
她平靜地回答,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男人想要說什麼,但見到她的神色,終於還是明白已經無法挽留。
他嘆了口氣,只道了一句:“多多珍重。”
女人點點頭,再次邁開腳步,不帶絲毫留戀地離開了這個工作了十年的地方。
九月的最後一天,下了一整日的秋雨。
她放下傘,推開玻璃門,走進了咖啡館。
冷清的店內已經坐着一個人,聽見聲音也未抬頭,只開口問了句:“還是拿鐵?”
她走到吧枱坐下,回答:“焦糖瑪奇朵。”
短髮女人聞言笑了笑,起身走下高腳凳,進了吧枱做咖啡。
一杯咖啡做好,她從吧枱內遞出來。
“三十歲了,還是少吃這麼甜的東西。”
散着長捲髮的女人接過咖啡,隨口問:“你的餞別就只有這麼一句嗎?”
短髮女人想了想,最後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咖啡杯被她放在了桌上,她抬起頭,第一次與對方四目相接。
“這個世界沒有明天了,你真的不後悔嗎?”
短髮女人擦了擦手,吧枱上的花瓶內插着一枝藍色勿忘我,她看了眼,隨後才回答:
“等未來有一天,你成了我,再次回到這裏。”
她說著,純黑色的眼眸里似有一點光亮。
“你自然會知道這個答案。”
散着長捲髮的女人望着她,輕聲問:“也許我不會再回來呢?”
“誰知道呢。”
短髮女人聳了聳肩,依然笑着回答。
坐在吧枱上的人垂頭看了眼咖啡杯,那深褐色的液體倒映出了一張沉靜淡漠的臉。
——這一世,她活成了001樣本,也越來越像那個人了。
“最後一個問題。”
她說著,沒有抬頭。
“你曾經告訴我,莫比烏斯環的意義,是將不可能變為可能。”
最後一個字落下,她頓了頓,許久之後才再次開口:
“但無數個你證明了,再多的輪迴,也不過是一次次無意義的死循環罷了。”
“你,我,她,誰也沒能從這個循環中跳出去。”
短髮女人看着她,笑了一聲。
“我曾有無數個機會後悔。”
“但最終我站在了這裏。”
“這大概就是——我之所以是我的原因。”
秋天的雨帶着寒意,每一次被風吹拂,都叫人更加懷念逝去的夏天。
散着長捲髮的女人坐在咖啡館裏,直到深夜。
雨還下着。
她離開時,卻沒拿起門口的傘。
短髮女人看着她走進雨幕,最後一次開口道:“既然做了001的新宿主,就給它一個新名字吧。”
那清瘦的背影沒有停留,也沒有回答。
風又吹進了咖啡館內,玻璃門上的風鈴叮玲玲轉起,像過去的、未來的每一次那樣。
她笑了一聲,轉過身,給自己煮了一杯熱美式。
“不可能的事情那麼多,你想要改變的是哪一個呢?”
短髮女人坐在那個人曾經最喜歡的位置,輕聲開口。
“是不可能相遇。”
“還是不可能相愛。”
“又或者……”
最後一句話音消融進了雨里,誰也沒能再聽見。
雨水打濕了披散的長捲髮,她輕聲哼唱着歌謠,走上了長長的台階。
白色的大門靜靜等在盡頭,她一步一步邁上去,每一步落下,走過的台階便在身後坍塌。
頭頂是幽深的黑暗,死寂而空蕩。
她平靜地望着越來越近的白色大門,恍惚間,誰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
你好,夏唯。
當你聽見這段話時,我想我已不在你的生命中。
這一生我對你說了無數句謊言。
所以在最後的終點,請容許我留下一點真話,即使我已不奢求你會相信。
該說點什麼呢?
好像每一個字都會是一種狡辯,蒼白又自以為是。
我想了又想,一遍遍想,最後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作為你人生中的丑角,我已沒有資格說愛你。
那不如就以一句我曾自問自答無數次的話,來為我們的相遇畫上句號吧。
夏唯停下腳步,站在白色的大門前。
她伸出手,握住了門把。
只要用力一推,她便是這場戰役的最後贏家。
虛無又黑暗的空寂里,那個人的最後一句話音輕輕落下——
“我從沒後悔過。”
夏唯回過頭,揚起了微笑:
“我在第三十四周目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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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沒有番外,因為我只想停在這個地方。
從終點開始,又再次回到終點,這個沒有結局的故事我終於講完了。
我不習慣把劇情講得太直白,所以要麻煩大家自己品味一下啦。
溫馨提示:當你看明白“她們為什麼去做,又做到了怎樣的程度”,其實就已經讀懂了這個故事。
因為科幻背景並不是主體,我想寫的,僅僅只是在這個背景下的“宿命”與“一往無前終不悔”。
“莫比烏斯環,究竟能不能改變不可能呢?”
答案留給你們來決定,童話或現實,每個人都有選擇相信的權利。
而關於“神域”到底是什麼、“盒子世界”存在的意義,早在第一卷我就留下了一句謎底,很期望這個答案也能由你們自己去判斷。(ps:本章也有課代表提供的解析長評,供大家抄答案)
最後,感謝這個夏天,感謝看到這裏的你,希望我的故事沒有辜負你花的錢。
(如果可以的話,期待能收到完結評分!
——
下個故事希望還能再見~
文名:《迴避曖昧》
文案:
左顏升職的當天,公司聚餐,她舉杯向頂頭上司敬酒,感謝對方的栽培之恩。
態度之誠懇,言辭之深切,配上她泛紅的眼睛和微醺的臉,在場的所有人都信了。
除了游經理本人。
散席后,游經理剛進家門,就被一個抱枕砸到了頭。
沙發上的醉鬼罵罵咧咧:
“說了八百遍我不想當這個主管,你非要趕鴨子上架,你就是想在過勞死的路上拉個人作伴是吧?好惡毒的女人,我要跟你分手!”
游安理慢悠悠走到沙發邊,彎下腰對她說:“提醒一下,你七年前就跟我分手了。”
左顏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惡狠狠地道:
“那就再甩一次!”
游安理沉默了幾秒,難得一笑。
“有本事你就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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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初戀情人成了頂頭上司后,互相試探搞曖昧的故事。
年齡差6歲
輕鬆小甜文(信我啊這次是真的不費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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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的感謝: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Elsa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clOta、賴美雲的樹袋熊麻麻2個;buzai、sage、大魚、konoha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和之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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