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縵縵原本的設想是,來到鳳族或許會吃閉門羹,或許礙着尊上的面子,雖然遭幾個白眼,也能取得至寶。卻沒想到,現實與預想中的完全不同。
兩位長老熱情地招待了他們一番,宴飲過後又親自帶着她去了藏寶的宮殿挑選。縵縵臉皮薄,想着只要一點入葯就可,只選了根最細最短的鳳髓,仔細包好放進自己隨身的香包里。
出了藏寶殿,大長老華暉言語間便有意無意地提及如今島上情形。
“自帝君傷重陷入沉睡后,族中便漸漸沒落,昔日訪客不絕、各族仰望的第一神族,如今已變成了祥和的世外桃源模樣......也怪我與華嶼能力不夠,帝君初沉睡那些年,我們倆被族中瑣事牽絆,竟疏忽了帝后,被有心之人鑽了空子......”
華暉說著,臉上滿是懊悔:“帝后產子后虛弱,沒挨過一個時辰便去了,留下這唯一的血脈,我們都沒有照顧好,他日魂歸時,有何顏面見帝后啊!”
縵縵停下腳步,側過臉去認真問:“當日,我父親為何被驅逐?”
往日種種,都已隨着十幾萬年的光陰消散,餘下的種種閑言碎語都不可盡信。褚幸對此事更是諱莫如深,連提及鳳族二字都不肯,縵縵始終無法得知真正的始末。
“當日......”大長老攏着手望天,久久沉吟后才開口:“當日褚幸降生之時,天際陰雲密佈,電閃雷鳴不斷,沉睡的老帝君忽然出現將死之兆,帝后更是產子后便斃命。當時大公子便說,褚幸乃天降神罰,會給鳳族帶來災難......”
“我與華嶼俱在帝君身側渡仙力全力施救,待我們拼了半生修為救下帝君,兩月後再出結界時,鳳族已天翻地覆......帝后神隕,褚幸被大公子極其母家諸人聯手驅逐,不知死活。我與華嶼迅速召集殘存的臣屬,合力將作亂的大公子極其擁戴者關押......”
華暉長長的嘆息了聲,滿目沉痛的閉上眼,搖搖頭。
“我們遍尋各界,尋找褚幸的蹤跡,數千年後終於在天虞山尋到了一絲氣息,卻是難得其門而入,多少人都打不破那結界。”
父親是流浪到天虞山外時,被黎璽尊神撿回去的。此事不算秘聞,縵縵倒也知曉。
這個故事裏,經歷夫君將死、產子之痛、又隕了性命的帝后,便是她的祖母。而這個自出生便無父母疼愛、無族人照拂,居無定所、食不果腹,四處流浪了數千年的孩子,是她自小便覺得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父親。
縵縵心生悲涼,垂眸悠悠地嘆了聲:“前塵已成往事,大長老不必再自責、遷怒自己。”
那位大公子,縵縵也是聽說過的。那是在與祖母相識前,祖父的一筆糊塗賬。
作為第一神族的太子,祖父身邊自是少不了美女環繞,身為儲君成親前有三兩個妾,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放眼如今的龍族大公子、冥界大公子,哪個不是大婚前就孩童繞膝了,孩子的生母大多是些小門小戶的閨女、甚至是宮中侍奉的小仙女,翻不出什麼風浪。
壞就壞在,這個大公子的母家可不是什麼小門小戶,而是鳳族中除卻皇族外的第一大族的嫡支長女。
那女子自幼與祖父一同長大,有些青梅竹馬的情分在,某次宴飲后酒醉的兩人睡做一處,第二日又剛巧被她祖母撞見。
彼時祖父與祖母已定了親,聘禮已下、婚書已發遍各界,萬不能自損臉面。當時由她尚在世的曾祖母做主,先抬了那女子進宮做側妃,數月後才迎娶祖母。
本來這事兒已算是壓下去了,祖父為哄祖母也未曾在踏足那女人宮中半步,卻不曾想三十年後,那女人竟悄無聲息地誕下了祖父的長子......無論是瞧着第一大族的臉面,還是其他,這個孩子總歸是血統純正的皇族,合該好生教養,於是曾祖母又做主將那孩子和他母親一同放出冷宮,才引出這後來的許多事端。
神族結胎看的是天意,褚幸與洛尤成親兩萬年上才有了縵縵,如今又隔了三萬餘年才懷了第二胎,如縵縵祖母這般三千多年才懷妊的不算久,卻足夠那個大公子長大成人了。
縵縵又嘆了聲,心裏暗道:希望我未來的夫婿是個從一而終之人,莫要讓我攤上這些荒唐事才好!
因着聽了一番往事,縵縵心底難掩悲傷,神色也有些懨懨的,回到席面上便小幅度的扯着黎璽衣角,同他打商量:“我想離開了。”
黎璽側過臉來,驟然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臉來。
“怎麼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就放出去取個東西的功夫兒,也能把自己弄哭了?這以後還要時時跟着不成?
縵縵吸吸鼻子,有些羞澀地撇開臉。“風迷了眼睛而已......”
她最近似乎憂思過重,心緒總是不穩,總容易被負面情緒所左右,往常三萬多年加起來,都沒有這一個月來哭得次數多。尤其,有一多半都是當著黎璽的面,當真丟臉!
黎璽鬆開手,垂眸撫了撫衣衫,收手時順勢握住了身旁人纖細的腕,將人拉起來,對着作陪的兩位長老道:“既已取到鳳髓,我便帶她去下處了。”
兩位長老對視一眼,趕緊也跟着起身,惋惜地勸:“好容易回來一趟,不若多留幾日,多看看島中風景......”
看得多了喜歡了,會決定留下了也說不定!
縵縵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腕,屈膝福了下身:“不叨擾二位長老了,改日事了再登門致謝。”
華嶼豪氣地一揮手:“謝什麼!都是咱自家的東西!”
縵縵:“......”
兩位長老見留不住人,只能熱情地送出門去。
“小神女,改日得了空一定要常回來玩,帝君雖在沉睡中,但必定可以感知的到!”
那位帝君......
縵縵眯了眯眼,說不清自己心底是些什麼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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縵縵沒想到,半盞茶前還在心裏過了一遍的人,那個沉睡十萬年,傳聞中已行將朽木的老者,會忽然出現。
他們被二位長老熱情地送出島,又閑談了幾句,正欲離開。結界內卻忽然飛出一隻赤紅的鳳凰,須臾間飛至近前,趴伏於地后才露出騎坐在上面的人。
那人穿着寬鬆的白袍,露在外的皮膚蒼白的無一絲血色,那是種久不見天日的青白。不僅如此,他顫巍巍伸出的手臂瘦骨嶙峋,似乎一層皮下邊就是骨頭......
這是縵縵第一次見鳳族帝君,她的祖父,一個只在她生命中掛着名的人。可這一眼,就被他臉上亦喜亦悲的表情灼了眼,酸澀感沒來由地在心底蔓延開來。
這是一種靈魂、血脈中割捨不去的牽絆!她忽然理解,為何父親從不肯踏足南海之濱半步,不願見任何一個鳳族來的訪客。
因為,怕再也狠不下心去。
鳳族帝君被兩位長老攙扶着下了赤鳳,先對着黎璽點了下頭,才轉過去目光殷殷地看着縵縵,渾濁的眼底慢慢蒙上一層霧氣。
“你......”鳳帝嘴唇抖了抖,緩和了下情緒,才揚起一個笑來。“是叫卿雲吧?”
這是她降生時褚幸給取的名字,因着叫慣了乳名,這個名字反而只在祭祀和名貼上出現,她自己聽着都覺陌生。
縵縵迎着他殷切、渴盼的目光,頓時有些無措,慌張福了福身,垂眸看着自己腳尖不語。
那一句簡單的稱呼,此時似有千斤重,墜在嗓子眼兒里,怎麼也吐不出來。
黎璽上前半步,淺笑着開口:“鳳君沉睡許久,錯過了許多事。褚幸由我做媒,娶了東海水神嫡女洛尤公主,這是縵縵。褚幸之女”
他說著話,伸出手按在縵縵腰間,輕輕拍了下,側着臉俯身湊近她耳邊,清冷道:“規矩都學哪兒去了?叫人!”
海邊的風裹挾着咸濕之氣,吹得縵縵耳邊也濕濕軟軟的,心都跟着軟了。尊上他最近曖昧的小動作略多,撩得人毫無招架之力。
縵縵縮着脖子往側邊挪了挪,抬手揉了揉熱熱的耳朵,才抬起頭望着對面滿臉慈愛的老人,雙手交疊搭在額間,鄭重地跪伏於地,掌心貼在地面。
“祖父。”
這一聲喊出來,便覺得心裏一松,萬千壓力頓消。
似乎,也沒有那麼難......
鳳族帝君淚盈於睫,捂着嘴連連點頭。“好孩子!好孩子!快起來吧!”
黎璽眼底漾起笑意,上揚的嘴角也隱隱帶着驕傲,抬手拍拍才站起來的小姑娘後腦勺,以示讚許。
叫出這第一聲,往後喊起來也不那麼難了,縵縵對着老人笑了笑,盡量委婉的辭別:“祖父,我母親病重時日無多,還需取另外幾種藥引,不便久留,他日定再來探望您!”
鳳帝嘴角始終掛着慈愛的笑,聞言趕緊揮揮手。“你自去忙!我今生能見你一面,已很是知足,不敢奢求其他。”
他一生榮光,帶領鳳族踏上一個又一個輝煌的征程,被譽為鳳族歷史上最卓越的帝君,何曾如此卑微。
不止兩位隨侍他半生的長老心裏不忍,連黎璽都撇開臉去。
縵縵吸了吸鼻子,緩下酸澀后又彎下腰去盈盈一拜,起身時眼眶已是微紅。
離開的時候,縵縵沒有回頭看,卻也能想像到,那渾濁而慈愛的目光會一直目送她遠去。她怎會不知,她祖父殷切的目光瞧得不只是她,也是在透過她,瞧另外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他素昧蒙面的兒子。
前些時日尚在錦屏山時,在與魔族對戰後,父親曾抹着盔甲上的污血,對她笑言:“不知能不能趕在你阿娘生產前,解決了魔族,回去好生陪她......不知她這一胎懷的是男娃還是女娃,長得若像我就好了,你像她、這個娃娃像我,多公平......”
縵縵想,祖父也許曾經也如父親一般,以滿腔的柔情殷切期盼孩子的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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