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縵縵藉著酒勁哭鬧了一場,其實也並未真的動什麼氣,小性子耍完了,回家倒頭就睡,酒意上頭睡得酣暢淋漓,日升中天了都絲毫沒有醒的跡象。
比起她來,一同喝酒的白間可就慘多了。
他拉着夏梨飛出沒多遠,就被一道仙光捆着壓回了穹蒼宮。黎璽站在濃厚的夜色里,手上掂着縵縵的佩劍,笑得猙獰可怖。
“說吧,想怎麼挨揍?”
白間立即揚起笑臉,舔着臉給自己求情:“尊上,不打成不?回頭我妹妹縵縵看到了,該心疼了!”
“成啊!”黎璽斜晲他一眼,挑眉道:“既然你愛說話,就給我念念佛經吧!”
“啊?”白間的俊臉瞬間垮了下來。
黎璽在躺椅上躺好,闔上眼用劍柄敲了敲扶手,淡然道:“開始吧!”
看着驟然出現在面前地磚上、半人高的一摞書,白間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認命地爬起來盤膝而坐,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開念起來。
這一念,就從月掛柳梢念到了天光乍亮,又念到日頭高懸。念得他是腿也麻了、捧着厚佛經的胳膊也僵了、嗓子也啞了。
午後,幾隻調皮的鳥兒站在樹頂上嘰嘰喳喳,躺椅中的神君這才眉目微動,緩緩掀開眼帘。
在躺椅上睡得不舒服,他得回床上好好補一覺。
黎璽抬手揉了下酸脹的肩,又扭了扭脖子,才撿起不知何時掉在地上的劍,邁步往寢宮走。細微的腳步聲驚醒白間,他猛地甩甩頭直起腰來,回頭委屈巴巴地喊了聲:“尊上!”
門推到一半的黎璽側過身來,蹙了下眉,問出困擾了自己半晚的迷惑:“她原來明明挺皮實的,怎麼現在成了哭包了?”
這個“她”說的誰,白間自然知曉。
他念了六七本厚佛經,滿肚子怨氣無從發泄,癟癟嘴不滿道:“您要這麼慣着我,我也見天哭!”
“唔......”
黎璽若有所思地進門,又順手帶上門。
原來,是慣出來的?若當真寵上天了,莫說他了,她怕是敢跟南曄叫板去了!
那這個事兒,想想還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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縵縵一覺睡到了第二日傍晚,抱着被子坐起來時,額頭還是一蹦一蹦地疼。她蹙着眉揉了會兒,散碎的記憶湧出來,驚得她心驚膽戰。
酒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若不是一壇梨花釀下肚,她怎敢提劍指着尊上質問?但記憶里他說的那些話,現下想起來還覺得十分氣人,讓縵縵歇了去請罪的心思,倒是忽然很想去人間轉一圈。
她起床洗漱一番,因不準備現身,也沒特意去挑選樸素的衣裳,隨手取了套淺綠色披錦、內搭雪白曳地羅裙的套裝,匆匆離了九重天。
這處凡界她來回幾次,路徑早已熟了,趁着夜色輕飄飄落在宮苑裏,本欲看一眼便離開,卻被隱隱的啼哭聲驚了心。
這是皇帝寢宮,是人界最尊貴、莊重、肅穆的地方,怎會有人敢深夜啼哭,除非......
縵縵隱了身形穿牆而入,看到院中跪伏了一地人後,心裏又沉了沉。不會真的這麼巧,一來就趕上參加魏弘縕的喪禮吧?
她拎着裙擺,悄無聲息地自人群縫隙中穿過,走到台階下時,好奇地歪着頭看了眼跪在最前方的男子。他瞧着三十幾許的年紀,五官像極了魏弘縕,就連清雋、溫潤的氣質都隨了個徹底。縵縵隱約間想起上次來時,那個蹣跚學步的小皇子,應該就是這個孩子。
除了這個男子和他身後跪着的三個宮妃模樣的女人,竟看不到其他皇子、公主之類,剩下的全是宮女、太監。
縵縵心底猶疑:小魏人如此好,怎會如此無子孫福?
“皇上,太子以及三位娘娘都已經在外面跪了幾個時辰了,您可要見見?”
有細微的說話聲從門內傳出,縵縵聽着有些耳熟,是康勝?
她隱匿了身形,旁人看不到,自然無人顧及她的疑惑。
太子顯然也聽到聲音,立即挺直了脊背,紅着眼對着門裏喊:“父親!孩兒自請侍疾!”
他三歲喪母后,便被父皇親自帶在身邊教養,從咿呀學語到參政問事,時時都有父親的陪伴。人常言:最是無情帝王家。可是於他而言,這一生所有的溫情都心繫於此。
因無其他兄弟姊妹,他獨享父親寵愛三十餘年,這偌大的國家中,誰不羨他?!
可是如今,他頭頂的這片天就要塌了,再無人能為他遮風擋雨,在無人能溫柔地牽着他的手,走過重重宮苑了。
許久未得到回應,太子哽咽着,又喊了聲:“父親!”
父皇自發病至今已有三天,除卻最開始那日招了太醫看過,便禁止任何人擅入他的寢殿,包括身為太子的他,也被拒之門外。
唯一能進去侍疾的,只有自幼陪伴父皇長大的康總管。
“父親!”
隨着太子第三聲話音落,緊閉的宮門才緩緩開啟,康勝站在門內,滿面悲憫地朝着太子鞠了一躬。“殿下,皇上招您進去!”
太子神色一松,慌忙站起來,顧不得威儀與姿態,快步跑進門去。
見他離開,本來安分跪着的三個宮妃也急得站起來,欲跟進去,卻被康勝橫臂攔住。
“三位娘娘且先回吧!待陛下......”康勝眸色一黯,幽幽道:“太子仁慈,自會好生安頓三位。”
三位宮妃進宮時間最短的也有十幾年,雖都因着家族勢力佔了好位份,卻皆不受寵、又無子嗣,日復一日孤寂的宮廷生活,已磨平了她們世家大族小姐的凌厲氣質,如今也不求下半生榮寵了,只要不必殉葬,便是無上的福分了。
如今聽康勝話里的意思,大抵是不必殉葬了,於是三人也不添亂了,各自帶了宮人離去。
縵縵站在一旁瞧了會兒,待她們離開,這才抬眼打量了下康勝。
這個小康勝當年的確不白抱她大腿,如今算起來年紀也過了花甲之年,卻依舊是脊背挺直、頭髮烏黑,瞧着也就四十幾歲的中年樣子,連眼角的皺紋都細微的瞧不真切。
屋內不時傳出兩聲父子間絮絮的低語,以及太子偶爾的抽泣聲。
康勝輕輕關上門,站在門外守着。
縵縵也不準備打擾,靠在廊柱上打開香包翻了會兒,在角落裏找到巾帕包裹着的小藥丸,這才神色一松,緊蹙的眉頭也放下來。
這是上次黎璽給母親續命的雪魄丸,她悄悄藏起了一顆,準備研究下內里成分,看能不能學着製作,不曾想如今竟派上了用場。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太子就腳步虛浮地走出來,康勝見了急忙上去攙扶:“殿下!”
“康叔!”太子握着他的手腕站直身子,雙眸中皆是淚意,堂堂七尺男兒、出類拔萃的一國儲君,此時已軟弱得不成樣子。“那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竟值得......”
太子哽咽了下,垂下眸去:“竟值得他至死不忘!”
這位優秀君主一生藏着的隱秘心事,瞞得過一國百姓、瞞得過滿朝文武、瞞得過後宮妃嬪,卻瞞不過同床共枕的妻;瞞不過朝夕相處的兒子。
康勝神色一頓,眼中溢起濃的化不開的憂傷。“殿下,您不懂......”
若當真見過鳳凰,又怎會為麻雀傾心?怪只怪,陛下他命里無福,陷進了這一場不該有的邂逅里,無法自拔。
康勝攙着太子下了台階,“殿下,陛下這邊有老奴守着,您先去歇息片刻,若真到了那時候,且有您忙的。”
縵縵無意間聽了會牆角,隱隱有了些猜測,卻又不敢相信,待兩人走遠,才輕巧起身,跨進門檻走進去,隨意揮手闔上門。
細微的吱呀聲響合在風聲里,幾不可聞,可已跨過宮門門檻的康勝卻猛地一頓腳步,回眸望着緊閉的門扉,神色莫名。
“康叔,您怎麼了?”
“無事兒,老奴送您回去!”
他轉回頭來狠狠閉了下眼,緩下眼底和心間的驚悸,滿心不敢相信的同時,卻仍對着守在門外的兩排侍衛揮揮手:“正午日頭足,你們站到對面樹下去吧!”
侍衛們狐疑地對視幾眼,終是一拱手,乖乖站到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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縵縵在溢滿葯香的寢殿中走過,隨着逐漸清晰的咳聲,明黃大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出現在眼前。不過三四十年的光陰,魏弘縕竟已花白了頭髮、皺紋遍佈,饒是尊貴氣質撐着,也是顯得老態龍鍾。
看着昔日好友如此形容枯槁的模樣,縵縵心裏有些壓抑。
幾十年於神仙而言,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卻能將貌如冠玉的謙謙公子,摧殘成這般!
縵縵的腳步明明落地無聲,床上闔眸休息的人卻猛地睜開眼,看向這一處,入目明明是虛空一片,熟悉的香氣卻讓他整個人都顫慄起來,心悸不已。
“縵縵......”
年邁的帝王一生尊貴,此時叫出這個名字,卻是聲音顫抖、隱含怯懦。
被發現了?!
縵縵眉峰一挑,索性解了仙法,慢慢顯出身形來。
兩兩對視,一人如風中殘燭、連起床之力也無,一人卻仍是灼灼其華的姝麗少女。
魏弘縕緩緩覆下眼,哀慟地笑了:“你竟當真,一絲變化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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