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隕

星隕

穹頂之上的仙人垂眸,華緞垂斂,衣袍折射出熠熠金光。女子手持銀刀,刀氣劈斬而出。

而男子掌中也現出一張銀弓,弓弦兩旁纏繞着日月流光,仙氣四溢,一眼便知不是凡物。他的靈氣聚成一支箭搭在弦上,仙君半闔着一隻眼,目光鎖定了姬危所在的位置,颯拓神情下,眼底滿是恨意。

殺意漸濃。

姜邪輕聲冷笑,也懶得和天邊兩人爭風頭,行動上卻沒退讓半分。

分明已是將渡劫的大能,但姜邪眼底卻透着一層黯淡黑色,滿是掩不住的疲憊與狠厲。

他掌間有紅光閃現,若是在此地的是些正道鴻儒,想必能認出這是姜邪成名時所用的天魔掌。如今重現,對手不是那些個揚名的正道人士,不是被稱為他天命對手的霽扶儒,而是當下聲名狼藉的姬危,一名修為落他許多的小輩——這手段便顯得決絕狠辣,是下了將姬危挫骨揚灰的心。

“他的性命你們便不必來取了,”姜邪周身魔氣涌動,只一瞥那蒼穹當中滿身仙氣的二人,輕蔑又猖狂地嘲笑,“我要親自殺他!”

姬危任是再天縱之才,再受奇遇偏愛,面對眼前這等修為的大能,哪怕只是他們當中的任意一名的追擊,恐也逃不過。更何況今日敵手,足有三位。

將死之境,姬危竟也沒什麼懼怕神色。他微微抬頭,喉結滾動,那張俊美至極的面孔蒼白近病容,神態陰鷙,一雙眼泅上了血色,看上去比姜邪這個魔修,竟還要邪性兩分。

鮮紅瞳孔中沾染滿了死寂意味,姬危孤身站着,像這具身體不過是由人驅使的行屍走肉。他牢牢盯着行合圍之勢逼進的三人,彷彿要將他們的面容,再深刻不過地映進眼底。

姬危其實對霽摘星的印象十分模糊,甚至想不起與這個人有關的任何深刻記憶。

“霽摘星與自己不過泛泛之交,而自己因一時衝動,便毒殺了他。”

——對於這段回憶,姬危沒有任何可辯駁的地方,回想起來也沒什麼後悔、或是怨憤疏解后的興奮情緒,反而極為平靜……饒是如此,在聽見旁人指責他殺了霽摘星時,姬危還是會生出莫名心悸與憤怒來。

這種憤怒被歸於姬危討厭受人指摘上面。

他看向三位目前修真界中,修為最最巔峰的大能修士,毫無情緒地道:“你們要殺我,要記得將我挫骨揚灰,神魂盡滅。若留我一絲殘魂……”

姬危神色平靜,眼底卻如沁着一層冰。他雖未言盡,但話里分明便是威脅,張狂肆意。

這樣囂張態度挑起了更多硝.煙味。至少天穹上的那位仙君,便已冷笑起來:“你放心,我們定然斬草除根。”

最後四字說的咬牙切齒,極盡殺機。

霽摘星現在和姬危捱得近,自然也將仙君被氣的眉目緊繃的神情看的分明。他微微嘆息道,姬危也還是年輕氣盛,他現在身處弱勢,如何不該再去激怒這些人,此舉並不明智。

雖說他大抵是說些軟話,姿態卑微,也抵不過天道設下的死局。

姜邪怕再讓姬危逃脫,見那二人要出手,自己先一步將魔氣匯於掌中,剎時間天光黯淡,天魔掌重影無數,最後凝於一點,向姬危心口而去,聲勢浩大,避無可避。

而兩位仙君眼見要被旁人收走了仇人性命,也不再猶豫,刀影衝擊,一射銀箭隨刀光而出,正正破開姬危最後的抵抗靈訣。姬危微微仰頭,俊美五官被那數重光芒映亮。他衣衫上的乾涸血跡,透出古怪的深黑色來,一直延伸於地面。

然那裹挾霹靂,令天地都為之變色的殺招,卻突兀停止在姬危眼前,像被什麼法寶抵禦住了。

仙君和姜邪都是一愣,以為姬危是還有什麼后招。

不提他們,其實連姬危都微微怔愣。

他深知自己是被逼到絕境的窮寇,早孑然一身,一無所有,又何來能保他性命的法寶。

眾人的視野交匯於一處,仍然看不見在那處,一個近半透明的軀體,是以身軀抵擋住了三方的攻勢。

霽摘星體內,狂亂靈氣衝擊涌動,但他對靈體的支配力卻大大提升。很快,一股虛弱感也隨之充斥全身。疼痛、麻痹、混亂。那些進攻都是切實存在的,壓近一步,霽摘星的身形也黯淡一步。

霽摘星的腦海有一瞬空白。

分明他先前還說姬危不夠理智,沒想到輪到他,也理智不起來。

生生停止下了三方的夾攻,霽摘星微舒出一口氣。他現在是靈體狀態,感知不到明顯的受傷跡象,但靈氣的流逝和身體的虛弱卻十分鮮明。明知姬危聽不見,但霽摘星微微側身,唇瓣還是微一翕動。

他低聲說,“快走。”

姬危並不是求知慾過剩的人,他所有的好奇心早被早早扼殺。

見三位敵人的殺招不起作用,絲毫沒有究根結底的探知慾望的姬危,便準備抓住這個間隙,迅速離開。神行的口訣已嗪在口中,姬危掩住眼底紅光,只是一種莫名悸動,他在那一瞬間微抬起頭,身體便像被定住了。

便是在他極遠處,正因為術法失靈,讓姬危逃過一劫、滿臉覆霜的大能們,也一下子怔愣,眼底凶意褪去,瞬間變為極其愕然的失措,還有些難以掩蓋的慌亂。

所有人的目光,只集為了一點。

霽摘星也微微頓住。

他對旁人的視線何其敏感,自然能從他們的神情與目光中,意識到這些人竟見到了自己。

像是某種徵兆一般,他身上的力量也不斷流逝,虛弱的疲憊感瘋狂襲來。

兩位天上的仙君從未見過親子容貌,可他們既然調查出了霽摘星的去向,自然也會看一眼畫像以解思念。哪怕那畫中神韻仍比真人失色許多,卻也足以讓他們認出,眼前魂體分明是霽摘星。

至於姜邪,更不必提。他難寐時所想的逝去之人,又恍惚出現在眼前,甚至讓他一時不敢相認,懷疑這是姬危的手段……可如果姬危真有這樣的手段,也不會被自己追殺的這樣凄慘了。

姬危微微仰起頭。

他和其他人的複雜心緒不同。

姬危所見一襲雪白長衫,那人背影清癯,挺得筆直,自有一股風骨與驚人的好看。

姜邪的手垂下去,這位魔修從未如此失魂落魄過。他喊道:“摘星。”

姬危心中所想,他是霽摘星?

但這身影又是全然陌生的,和姬危記憶中的霽摘星對不上號,卻讓他生出無端悸動慌亂,心神亦是難以平復起來。

有驚濤駭浪,快將他淹沒。

便是被兩界追殺,姬危情緒也從未有過如此激動的時候。甚至要他微微咬緊齒間,才不至於讓牙齒髮出激烈顫抖聲。

他窺見了那人垂下的衣袖中,露出的一截指尖。

是半透明的。

簡直像是遊離消散的魂體,那一瞬的衝擊,不亞於見到大片猩紅鮮血。姬危的瞳孔睜大了些,神行術法也早已忘到了天邊去,更不記得要趁這時逃走,只是喃喃道:“你……”

霽摘星卻沒有回頭看他。

畢竟現在的一時一刻都十分寶貴,霽摘星趁着他們還能看見自己,迅速說道:“我不是被姬危所殺,姬危是為人陷害。”

姬危心中巨震,非但沒有被洗清冤屈后的輕鬆,反倒因為霽摘星的話,心口像是被什麼扎進一刀般難忍的疼痛起來。那股壓抑痛楚讓他微微緩了一會,才繼續張嘴,卻幾次失聲。

他想問的有很多。

你是霽摘星?為什麼我記不清你?為什麼你要幫我解釋?

當然,最重要的……你為什麼會變成這幅模樣?

那蒼穹之中的女仙君,顯然已顧不得這些,她幾乎像是從雲間跌落,極為迅速地便來到了霽摘星的身旁,眼圈微有些泛紅:“星兒——”

霽摘星的身影卻又變淡。

姬危忽然間意識到了,剛才是霽摘星擋下的殺招,也是他一直跟在自己身旁。

他心中微微松下來,問以後的事,“我要怎麼才能看見你?”

姬危猜測,霽摘星應當是用某種方法才能現身。而他便也急切想要知道,以後該如何同霽摘星聯絡。

可霽摘星哪有什麼以後。

這個時候,他才微微側身,與姬危對視了一眼。

那張面容頓時讓姬危陷入了更為難的痛楚中,他頭痛欲裂,有什麼似乎要從腦中盤桓而出。

霽摘星眼底神色,冷靜又決絕。

他搖了搖頭,在姬危簡直算得上驚駭的神色中,行跡身影消散破滅。

“姬危,”霽摘星喊他的名字,“不要屈從天命。”

這句話如同觸犯什麼禁忌,霽摘星微微蹙眉,露出了厭煩神色。而在這瞬間,姬危伸手想要捏住他的手腕,像是就此便能束縛住他眼前的黑髮修士,但是指尖盡頭,卻只是捏了個空。

霽摘星消失了。

而姬危意識終於,他不是“看不見”霽摘星了,而是霽摘星切實離開了。

離開。或者說滅亡。

只不過見了霽摘星一眼,女仙君的手也同樣落了空,得到復又失去后的落差讓她感覺到了莫大惶恐,而另一位仙君和姜邪,也因為以他們修為,竟然留不住霽摘星,看他生生消散,而神色變得空前恐怖起來。

或者更不願去深想的,是他們導致了這個局面……

因為有霽摘星的話,姜邪勉強按捺住了殺意。

他禁錮住了姬危去路,煞氣騰騰詢問道:“摘星去了哪裏?”

姬危的指尖微微彎曲了一下,不受控制的痙攣着。

他抬起頭,臉上的神色恐怖,甚至讓見慣了惡人惡鬼的三位大能都怔愣瞬間,因為姬危此時的邪性目光,而從心底生出一種寒意來。

凶獸被喚醒,眼前的姬危,明顯與剛才相差極大。

“摘星去了哪裏……”姬危忽然低聲重複,殺意暴漲。

他那雙猩紅的眼,落在旁人的眼中,竟是讓那些四處殺戮也無懼的大能們,都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

眼睜睜看着霽摘星消失在眼前的記憶太深刻,以至於他在那瞬間,蟄伏的記憶終於破土而出——

他落魄的第一世。

在弒血盟中備受姬弦的折磨,最後回到問仙山莊,與人結仇結怨。他失手錯殺霽摘星,最後逃亡修真界,哪怕成了萬魔之尊,也依舊死在霽摘星的父母,那兩位仙君的手中。

第二世,他小心提防,抵達問仙山莊時,滿懷恨意準備復仇,卻偏偏……遇到了一個不同於前世的霽小莊主。直到後來霽摘星離開山莊遠走,卻偏讓他心生悔意,失魂落魄,這時才覺出暗生情愫。他們曾歷妖界危難,解妖界人界之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再接着忽然間,便成了今日景象。

他腦海中的記憶,境況遠比第一世更糟糕。

更讓姬危難以接受的,是這如同循環往複的命運死結。將他作弄其中,哪怕稍有偏離,都會被強硬扭轉回來,一遍遍重複——

是他殺了霽摘星。

而方才霽摘星的魂體消散的畫面,也讓姬危心神徹底崩亂潰散。

“天命、天命……”

姬危眼中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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