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中不合群的人總是難以相處
松陽在這個位於相模的偏僻村莊迎來頭一回與人類一同度過的新年。
村莊雖小,左右不過三兩戶人家,但新年就是大家會聚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日子。隔壁家的小鬼阿助天還沒亮就跑到她這間破破爛爛的小木屋前咚咚咚敲門,約她去山上的神社做初詣。
神社這種對人類來講高貴聖潔的存在,當然不太可能給松陽留下什麼美好的記憶。
畢竟更多時候,她作為被凈化的對象,要被綁起來扔進神社中央的火堆里,直至被焚燒到火焰熄滅。
就算不會死,可是要等身體逐漸復原也需要時間,每一次,她坐在火堆里,重複着被燒焦和傷口合攏的過程。
——當然是會疼的。
雖然無論如何都無法死去,可是被火焚燒的那種疼痛還殘留在記憶深處,導致她一走進神社,就下意識繃緊了身體。
松陽不怎麼了解人類拜新年的儀式。阿助是甩開父母一個人跑過來找她的,見狀就手把手耐心指導她。
“松陽先生跟着我學就好啦!我們先把手放到這個碗裏,洗洗手,我媽說這個叫凈手,然後——”
阿助不會對她生疏的動作產生懷疑或者像村子裏其他人一樣好奇她的來歷,若是問起來,他會回答說。“那個啊,我覺得松陽先生看起來像大戶人家的公主欸,有錢人的新年過法一定和我們不一樣啦,說不定會有這麼大的蛋糕——”
他用手誇張地比劃出來,語氣單純而又充滿嚮往。
“還會有好多好多吃都吃不完的金平糖!對不對呀松陽先生!”
松陽被他逗笑了,忍不住摸摸他的腦袋,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包金平糖遞過去。
“慢慢吃喔,吃壞牙的話金子小姐又要揍你屁股啦。”
“哇嗚!松陽先生最好啦~”
整個村子只有阿助和他的父母是一家三口的家庭,其餘幾戶都是年邁的老人,松陽租的那間屋子原本是村長的姐姐梅子婆婆用來放食材的雜物間,結果在某一個下雨天,梅子婆婆將被雨淋得滿身狼藉的松陽領回來,這間雜物房也在阿助父親的幫助下改造成能住人的地方。
——她沒想過朧會走地如此堅決。
巨大的爆炸聲響起時,有一瞬間她還處於恍惚之中。
篝火早已熄滅,她擱在樹樁邊的刀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那把朧還沒使用過的嶄新的奈落刀。
在松陽趕到爆炸聲的來源地前,她都還抱着一線希望,覺得沒那麼糟糕,只要她的大弟子身體還在,她或許就能再救他一次,等到他睜開眼,一定要讓他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但不論如何,只要他還能活過來就好。
——只要他還活着就好。
巨大的岩石擋在她面前。
松陽甚至能聽見四周傳來搜查隊員驚慌地交談聲。
“發生了什麼?怎麼會有爆炸聲?”
“是□□!有人引爆了□□!九番隊的幾個人都被爆炸引發的山石崩塌給埋在落石底下了!”
不死之血能復原被炸成灰燼的軀體嗎?松陽近乎茫然無措地想。也許朧還有救,也許他只是單純地被壓在石頭下面,也許爆炸並未波及到他——
她想,只要把這塊巨石推開就好,只要看一眼,只要看一眼就會知道她的大弟子還有沒有得救的可能性,可是——
眼前的畫面逐漸模糊不清,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原來她哭了。
她知道朧是為了什麼目的才甘願赴死。
她知道她再繼續等下去,或是去推這塊紋絲不動的巨石,朧的犧牲就會化作一團泡影。
可是——
“二番隊集合,首領可能會被爆炸吸引過來,隨時警惕,若有反抗,就如將軍大人所令格殺勿論。”
約定好了啊。
——意識到朧死去之後的那段日子,松陽始終渾渾噩噩地四處飄蕩着。
她無需進食,也無需飲水,更無需睡眠,這具身體不管遭受何等殘酷的對待,這份痛苦都不會切實表露出來。
無論為了什麼理由,她拋棄了朧卻是事實。
她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將朧留在了冰冷沉重的巨石下,她甚至未曾親自驗證朧的生死,儘管朧沒有還活着的可能性。
最後剩下的,只有朧留給她的那把嶄新的刀。
——松陽抱着那把刀,走進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之中。
約定好了,我不會再奪去任何一個人的生命。
——阿助是個聽話又懂事的好孩子。
當村子裏其他村民都在對她的來歷百般揣測時,阿助偷偷敲響她的門,偷偷將金子小姐藏起來的紅豆糕送給她。“大姐姐看起來不開心,吃點甜食的話心情一定會好起來的!”
松陽已經有幾百年沒和這類與世無爭的普通村民打過交道,以往她去到每個村莊都會被驅趕,少有看她乖巧或者有為其他心思而把她留下來的人,很快也因為她不死不傷的體質而對她產生恐懼。
那些村子裏的小孩子聽各自父母的話,卻將她當做可以欺負的對象,她走到哪就被小石頭砸到哪,更有甚者,有頑劣的孩子偷了家人的刀,想要證明她是否真的能如傳言般死而復生。
——她從未忘記這些過往。
想要變成人類始終是件困難的事,這個村莊裏並不是所有人都歡迎她這樣的外來者,梅子婆婆疼惜她,村長卻在背地裏猜測她是大戶人家逃出來的妾室,說不定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重罪才會隨身帶着刀。
“女人又不會習武,帶把刀做什麼,那肯定是心虛。”
阿助把偷聽來的話講給松陽聽,一邊講一邊也有些害怕。“村長爺爺說的是什麼意思呀……他看起來好凶也好可怕,我一點都不喜歡他那種樣子。”
“沒什麼。”
松陽笑了笑,安慰他道。“村長先生不會凶你的,不要害怕。”
過段時間就離開這裏吧。她想,只是多少有些捨不得乖巧的阿助。
阿助的母親——金子小姐一開始有些排斥松陽。村子裏突然來了個陌生的漂亮女人,松陽大概能猜測出對方那種毫無道理的危機感。只是阿助時不時就要往松陽這裏來,聽松陽教他識字,讀緋句,之後金子小姐態度也軟化了不少,碰面時也還能禮貌性地打個招呼。
人類的敵意也不過如此。松陽有時候想,他們不僅排斥非同尋常的事物,甚至彼此之間也從不停止這種本能性的戒備,當陌生人進入他們的領地,被歡迎的可能性總是微乎其微。
可這世上還有梅子婆婆與阿助這樣善良的人類,幫她修屋子的金子先生也是個熱心腸的好人,金子小姐雖然不常給她好臉色,但偶爾會委託阿助送做好的衣服和食物過來,人類並沒有無藥可救到必須被毀滅的地步。
——新年過去,村子裏的積雪化開,樹枝零零星星的冒出新芽,到了春天。
阿助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最近他似乎對在後山進行探險的活動極為沉迷,每次念完書就飛快跑地沒影,到了晚上整個村子都能聽見金子小姐叫他回家吃晚飯的聲音。
這一天金子小姐的喊聲持續了很久,都沒有聽見阿助回答,松陽頓時感到不對勁,立刻推開門,看見金子小姐慌慌張張地朝她跑過來,着急到眼淚掉個不停。
“阿助他——阿助他可能在山裏遇到什麼麻煩了!”
松陽輕聲細語地安慰着她。
金子先生提着燈從屋子裏走出來,打算上山找人,松陽想了想,向金子先生提出也要一盞燈。“我也去,多一個人多一份保障。”
“這太危險了!”哭啼啼的金子小姐捉住她的衣袖,緊張道。“你一個女孩家,山裡若是有毒蛇——”
“沒事的。”松陽拍拍腰側的刀,安撫她道。“這把刀我還使得動。相信我,我能把阿助帶回來。”
奈落搜查的能力毋庸置疑,作為首領的松陽也不例外,她沒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呆坐在山洞裏被蛇纏住胳膊的阿助。
“嗚嗚嗚松陽先生……”
阿助不敢動彈,他在山裏長大,自然知道纏在他手臂上的是條一口斃命的毒蛇,若他稍有異動,這條蛇就會迅速咬在他肩膀上,讓他再也看不見第二天的太陽。
松陽只想着要把阿助解救出來,又不願叫他受驚,便毫不猶豫地徒手抓住蛇扔開,遭到攻擊的蛇一口咬在她手背上,被她輕鬆甩開。
“松陽先生!”
幾乎下一秒,在阿助驚恐地叫聲里,松陽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說是失去意識也不恰當。
她視野所及之處是一片黑暗,隱約能窺見模模糊糊的光暈,再眨了眨眼睛,面前的場景變得清晰起來。
一個人影背對着她,一身暗色的衣衫,與她同樣有着一頭及腰的淺色長發,察覺到她出現,那人慢悠悠轉過身看向她,面容竟與她如出一轍。
只是眼神冰冷徹骨。
“是你……”
松陽驀地一驚,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再睜開眼睛時人已經躺在了小木屋的床上,她怔了怔,撐着床板坐起身,隱約有些不詳的預感。
聽到動靜的梅子婆婆從外室走進來,習慣性想扶她,又像是很快想起了什麼一樣,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你……你不是已經……”
松陽嘆口了氣,問道。“阿助還好嗎?”
“阿助沒有事,蛇沒有咬到他。”
梅子婆婆下意識回答完,又意識到面前的人本應該中蛇毒而氣息全無,不由的發著抖向後退。
“你……你為什麼會復活……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梅子婆婆並沒有要聽她回答的意思,滿臉恐懼地退出門外后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松陽甚至可以聽見她高聲呼喊的其他人的聲音。
雖然不曉得為何會意識斷片這麼久,但顯然她的異常又被發現了。
意識到這一點后,松陽反而平靜下來。
她本就不欲久留,既然阿助平安無事,眼下正是辭行的時刻。
來的時候她除了那把刀和剩下的錢,還有些五花八門的書,其他東西都留在了那個斷崖邊,走的時候她也只打算帶走這把刀。
就好像她與朧的約定延續在這把刀上,時刻提醒她,他們曾許諾過的一切。
“請不要趕松陽先生走!”
松陽走出小木屋時,阿助哭着跑向這邊,後面跟着急急忙忙想要拉住他的金子小姐。待松陽看過來,金子小姐忍不住打了個抖飛快低下頭,阿助就從她手裏溜掉,死死捉住松陽的衣袖不放。
“我都聽到了!你們在商量要把松陽先生趕走!我不要!”
“胡鬧什麼!”
村長拄着拐杖走出來,後面跟着在腰間插了把小刀的金子先生。
村長雖說年事已高,聲音卻還洪亮,氣勢也威嚴。
“我不管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念在你救了阿助的份上,我相信你姑且不是害人的妖怪,可我們這麼小的村子,容不下你這樣的麻煩,我給你時間收拾東西,然後儘快離開。”
躲在自家門後面的梅子婆婆聞言又有些不忍。
松陽是她撿回來的,來到這裏之後村子也沒有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也沒有聽說有動物的屍體或者路過的行人被害,平日也只是安靜地待在屋子裏給阿助授課,今天若不是為了阿助,這姑娘也不會暴露自己能死而復生的能力。
——可是。梅子婆婆實在沒法忘掉那詭異的一幕。
原本斷了氣的女人突然從床上起身,面色如常,好似方才她臉色發青一動不動的模樣都是一場幻覺。
一想到住在自己屋子裏的女人或許根本不是人類,梅子婆婆又開始害怕,她悄悄瞥了松陽一眼,見對方只是低着頭,一言不發的,不知怎麼就是說不出口趕對方走的話。
“……我說阿辛啊(村長的名字)。”
梅子婆婆打開門,字斟句酌地說道。
“其實,松陽丫頭到我們村子這麼久,一直風平浪靜相安無事,今天還救了阿助……現在世道也不太平,外面還在打戰,不管怎麼樣,也等戰爭過去再說……”
“你怎麼也跟着胡鬧!”
梅子婆婆一貫反感她這個弟弟拿腔弄調的樣子,這一下她的態度反而強硬起來。
“我說的哪裏有錯啊,源太郎,源太郎美奈,你們倆也說句話,松陽丫頭可是拿命救了你們家阿助呢。”
“我……”金子先生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松陽一眼,躊躇着開口,聲如蚊吶。
“我聽村長的……”
金子小姐在另一邊嘗試把阿助抓回來,又害怕對面的人發難,整個人緊張地說話斷斷續續。
“我……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阿助氣地轉身攔在松陽面前,用手推開想拉住他的金子小姐。
“我不要!爸爸媽媽怎麼可以這樣!如果今天沒有松陽先生,死在那裏的不就是我嗎!你們難道更希望這種事發生嗎!”
“說些什麼胡話呢!”
金子先生迅速伸手抓過阿助,見阿助還向松陽那邊掙扎,倏地拎起阿助的后衣領就把他扔到金子小姐懷裏,示意她帶着阿助先走。而後金子先生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沒說出口,他的手還按在匕首刀柄上,手指僵硬的張開,顯然內心混亂無比。
梅子婆婆好說好歹,總算讓村長和金子先生先離開,她自己則從門後走出來停在幾步開外,又看了看松陽,一時間也不知如何開口。
“你……之後有想過去哪裏嗎?”
松陽彷彿並未受這場混亂影響,神情還是溫溫柔柔的,輕聲細語道。
“我一個人的話,不會有能夠傷到我的事物。”
“這樣啊。”梅子婆婆面色有些難堪,看着松陽安靜地朝她點頭就準備離開,想了想,又囑咐道。
“如果趕路的時候經過城門外那塊荒地,記得繞開走,那邊——最近聽說有什麼吃人的惡鬼徘徊,也不曉得是哪個戰死的冤魂作祟,總之……”
松陽自然謝過對方的好意。
和過去她所遭遇的那些對待相比,這個結局倒也差強人意,與人類相處,或許最好也不過如此。
——可為何會覺得寂寞呢。
她轉過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給她留下過溫暖記憶的村子,嘆了口氣,走進這片無邊的黑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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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遇見銀時的過渡章節,故事都會比較細,想寫的更完整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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