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林間起了霧。
不是尋常的霧氣，而是帶點暗藍色的，絮狀物一般漂浮在半空，能見度不足五十米。
“隊長，要不先休息一下，這霧我看一時半會兒也散不開。”
威克斯謹慎地撥開一片樹叢，眼前是一方空地，較之霧氣瀰漫、樹枝縱橫的密林，視野相對開闊，有什麼危險也好及時反應。
郁從淵應了聲好，旋即去周圍佈置警戒線。威克斯自告奮勇：“隊長我來！您去樹下坐着休息會兒。”
他臉上掛着粉飾一切的笑容，還沒說完就馬不停蹄的開始幹活。
郁從淵深知威克斯並未完全從黑蝴蝶帶來的幻覺中走出來，只能讓自己一直處於忙碌狀態，好平息內心重燃的悲哀，是以並未阻止。
氧氣罩里的氧氣只夠36個小時，36個小時一到，必須進行換氣，就在郁從淵撈起換氣管時，忽然想到什麼，抬頭向深林看去：“你身上帶氧氣包和換氣管了嗎？”
深林的神情有一剎那的凝固。
“沒帶？你先用我的——”
“不用。”深林小聲的說，“你用吧，我……我不用這個。”
他是一棵樹，無論在什麼環境中都能生存，但是據他了解，人類沒有氧氣，不出二十分鐘則會徹底死亡。
那是在郁從淵離開禁區后不久，他的意識曾依附在一隻瓢蟲身上，“親眼”見過一個誤入禁區的人類，在失去氧氣罩后，垂死掙扎的模樣，面目猙獰無比，僅是看着都能體會到此人的痛苦，更何況是在充斥着異空氣的現在？那人堅持了不到十秒就咽氣了。
可他記得當時小東西明明堅持了很久。
這麼想着，看向郁從淵的眼神中自然而然帶了點小驕傲。
郁從淵：“？”
總覺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既然深林說不用，郁從淵猜測他興許在A112上自行換過，便不再管他，顰眉看向手中的換氣管，過了幾秒，緩緩地將之收好。
威克斯還在四處晃悠，並沒有過來休息的意思。
郁從淵遲疑片刻，終是選擇冒險試一試自己的猜想。
他側過身，在深林目光觸及不到的地方，輕輕撥開頸間紐扣。
微微濕潤的空氣爭先恐後湧入罩內，夾雜着林間植物特有的清新冷意，還有生物腐爛后彌留的腥味，以及，那些異空氣。
這味道其實說不上難聞，起碼比充斥着聯邦各處的空氣合成劑要自然好聞。
郁從淵輕輕吸了一口氣，而後立即扣上紐扣。
一秒、兩秒……
一分鐘……五分鐘……
郁從淵靜靜等待着。
約十分鐘后，鬆了口氣。
果真沒事。
看來在地底昏迷的那一小段時間裏，腦子裏浮現的畫面並不是荒誕的夢。
——巨樹汁液真的能夠幫助人類抵禦異空氣。
但同時，這也意味着，那些群魔亂舞般的樹枝、纏在軀體上令他動彈不得的枝條，以及，吸食他的血液后凝結出的、甚至會像心臟一樣脈動的綠色球體，同樣都是真實的。
它們對他趨之若鶩、親昵異常，於郁從淵而言，不過是一種精神上的折辱。那顛黑倒白的幾日，哪怕回憶起一絲一毫，都令他不適到反胃作嘔。
更何況，好不容易逃離出來，卻在禁區外發現了隊友的屍體。
他們全都沒能活下來。
“……從淵、從淵？”
郁從淵抬起頭，就見深林滿臉關切的看着他，漂亮的黑眼珠上蒙了一層濕潤霧氣，宛若深海遺珠，光華流轉，惑人三分。
“你還好嗎？臉色很蒼白。”他問道。
郁從淵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恍然回神，搖搖頭說：“沒事。”
剛剛那一瞬間，他就像被蠱惑了一般，怔怔地注視着深林的眼眸，莫名有種要被那兩顆黑珍珠吸進去的錯覺，回過神后還有些難以自拔和些微恥意。
但是他十分迅速的調整了自己的心態，垂首再抬起時，面上已經恢復了拒人千里的冷漠。
“我能坐你旁邊嗎？”
“隨意。”
深林於是靠着他坐下，兩人大腿自然而然的貼到一處。
郁從淵皺了皺眉，深林便立馬坐遠了一點，只是時不時拿眼睛愁他，小模樣看着委委屈屈的。
威克斯剛回來便看到這幅畫面，不由步伐一頓，心裏想着上校這個大冰塊果然不是什麼人都能捂的。
這時，他又聽見郁從淵問：“你手怎麼樣了？”
深林委屈巴巴：“……疼。”
手？威克斯納罕，手怎麼會疼？他們是私底下打了一架嗎？
下一秒，威克斯就眼睜睜看着郁上校冷着一張臉，捉過深林的手，在他腕部揉來揉去，看手法，像是在正骨。
“從淵，輕點兒，我疼。”
威克斯打了個哆嗦，嘴巴沒管牢：“噫！”
然後換來上校的死亡凝望。
威克斯忙說：“剛剛那聲不是我發出的，是嘴巴自己要動，真不怪我。”
頓了頓，又說：“上一句也是嘴巴自己要動。”
郁從淵：“……”
正此時，一道急促的求救聲被風送來。
威克斯驚道：“好像是夏荷的聲音！”
郁從淵：“走！”
深林看了看被一秒甩回來的手，眉頭慢慢擰緊。
.
郁從淵在林間穿梭，全身的肌肉都被運用到極致，奔跑起來速度快如獵豹，矯健而颯氣，忽的，他三步並作兩步，身形靈活的躥上一棵歪脖子樹，藉著粗狂延展的樹枝助跑，縱身一躍，跳上另一棵高大的五人合抱大樹，並未停留，直往上去。
直至在樹冠頂上探出半個身體，極目遠眺，將霧氣遮掩的森林盡收眼中。
威克斯落後郁從淵一步，他過來時正好看見郁從淵順着樹藤躍下。
“那邊。”郁從淵指了一條障礙最少、距離最近的路。
深林落在二人身後，眼看他們的背影快要消失在樹叢間，鼓了鼓臉，周圍便垂下許多樹藤，深林隨便選了一條，握着樹藤幾步助跑。
很快的，他的身體在林間盪起又落下，甚至不需要自己發力，林中樹藤像比賽接力一般，將他一路傳向前方，轉眼就追上了郁從淵二人。
威克斯聽到風聲，回頭一看，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隊、隊長，你看後面。”
郁從淵側首一瞥，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下一秒卻驟然加速，威克斯沒跟上他的速度，被無情拋棄。
大約十秒后，深林蹦蹦跳跳的，也把他拋下了。
威克斯：“？？？！！！”
隨着距離的縮短，呼救的聲音也愈發清晰，而且不止一人。
身體擦過樹葉，刷地一聲輕響。
被困的人轉過頭來，面上的表情由悲轉喜：“郁上校！”
郁從淵之後，深林和威克斯相繼出現，被困眾人臉上逐漸被喜悅覆蓋。
“有救了！我們有救了！”
“太好了，隊長沒事。”
“……”
郁從淵喘了一口，顰眉看去。
前方是一大片被綠色苔蘚覆蓋的土地，稍顯空曠，因光線不足，地上的綠色顯得更加詭譎幽深。而夏荷等人，半個身子陷在苔蘚中，更有人只剩一個頭部在外面。
夏荷帶着哭腔說：“是沼澤！我們路過這裏，沒有注意到異常，結果……”
郁從淵沉着臉望去，轉瞬明悟了夏荷的未盡之言。
他們一時不察，結果自然是全軍覆沒。
夏荷眼中已有淚水打轉：“和威克斯大尉分開后，隊伍里出現了分歧，成君想繼續任務，就和我們分開——”
“別說話，保存體力。”郁從淵抬手制止夏荷往下說，繼續觀察四周。
身陷沼澤里的眾人為了不讓自己陷得更快，都取下了背包，此時沼澤上浮着一個又一個背包，像一座座黑色孤島。
“是食肉之沼。”深林忽然道。
“什麼玩意兒？沼澤還吃肉的？”威克斯滿臉不信。
深林：“只是個名稱。這片沼澤是流動的，流經之處，所有生物都會被它吞噬，只有無生命的東西能浮在上面。”
聞言，郁從淵掠了他一眼。
深林補充說：“RC聯邦檔案室記錄過。”
威克斯仔細盯了會兒腳下的沼澤邊緣，發現剛才還一片深綠的地方只剩下淺淺水痕，驚訝道：“真的會動！它在後退？那我們是不是可以等到它完全退走了再救人？”
“不行，”郁從淵一口否決，“他們的陷落速度在加快。”
沒有人比深陷沼澤的夏荷更清楚這件事了。
實際上，就在郁從淵三人出現時，下陷的速度就開始不正常的加快了，腰部以下似乎有雙看不見的手在不停的施加拉力，夏荷一動也不敢動，怕自己的動作會加劇下陷，她只好深深凝望郁從淵，心中既是喜悅又是后怕。
喜的是郁從淵性命無虞，怕的是自己會葬身於此。
郁從淵忽道：“威克斯，背包給我。”
威克斯聞言照做。
郁從淵把背包清空，而後估算着沼澤上漂浮的背包與岸邊的距離，估量着哪條才是最優路線。
心中大致有了底，郁從淵在周圍找了條最堅固結實的樹藤，在手心裏纏了幾圈，然後拋出背包。
威克斯的背包和眾人的背包十分湊巧的，形成了一道北斗七星，威克斯的背包剛好連接了相距最遠的兩個點。
“隊長，你這是要？”
郁從淵：“救人。”
說完，一步踩上距離岸邊最近的背包，一手拽住那人防護服的領子，另一隻手臂纏着樹藤，兩手同時發力，連拖帶拽的，把人扯上岸來。
威克斯看得一怔一怔的。
接下來，郁從淵每多進一步，就松一圈樹藤，讓樹藤始終保持在合適的長度，救了四個人後，樹藤不堪拉扯，斷了。
郁從淵正要再去找，深林默默遞過來一根，說：“這根結實。”
郁從淵盯着手裏這根又細又軟的藤條，眼中的懷疑毫不掩飾。
深林就當著他的面拿起藤條使勁兒往兩邊扯。
沒斷。
郁從淵就用了。
深林笑得一臉滿足。
再次踏上救人的道路，郁從淵忽然覺得手心裏有些癢。
是手裏的藤條在撓他。
郁從淵：“……”
他試着用力捏了兩下，藤條於是乖順下來，安安靜靜被他當做救人工具。
自從接過藤條后，右手手腕便開始隱隱發燙，但眼下救人要緊，郁從淵沒有多想。
夏荷處在中間位置，救下她之後，難度驟然拔高。
背包經過幾次三番的踩踏，早就不像先前那般全部漂浮在沼澤上，有兩個甚至被直接踩進沼澤里，只露出一截黑色料子。
而剩下的，還有三個人。
深林往前走了走。
威克斯忽然說：“隊長，沼澤又退了！”
深林：“……”
與此同時，沼澤里的人感覺到下陷速度再一次加快，之前那個還有腦袋露在外面的人此時只剩個頭頂。
下一秒，頭頂也消失了。
他被沼澤吞噬了。
郁從淵眸中狠厲一閃而過。
這一次，他連着跳過兩個背包，直接來到剩下兩人面前，這兩人靠得比較近，見郁從淵過來，紛紛朝他伸出手。
郁從淵本想先救距離他最近的那人，不料另一人察覺他的意圖，竟然直接一個肘擊襲向同伴，將那人暴力擠開，他的這番動作讓兩人都往沼澤里陷了幾分。
“隊長、救我！救我！”說著，猛地撲過來抱住郁從淵小腿，“隊長救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在背包上本就站不穩當，又因着他的動作，郁從淵猛地斜着一墜，半截小腿陷入沼澤，後背壓在背包上，極難保持平衡。
“上校！”
“隊長！”
岸邊看着這一幕的人都揪緊了心臟，生怕郁從淵會被那人牽連，最終掉進沼澤。
好在深林找的藤條異常結實，承受兩人的重量也綽綽有餘。
然而那作死之人終究是害人害己，沼澤蔓延過他的肩背，覆上他的手臂，他再也抱不住郁從淵的小腿，而向下的拉扯力愈發沉重，叫人無力反抗。
驚恐爬上他的臉龐：“不、不！不要！我要回去！我家人還在等我回家！這是我最後一個任務了，做完我就要退出兵團了！我不能死，不——”
撕心裂肺的干吼最終也消失在墨綠色沼澤中。
另一人很快步了他的後塵。
沼澤里此刻只剩下郁從淵。
“快！把隊長拉起來！”
威克斯一聲怒吼，眾人紛紛回神，拽住藤條，將郁從淵往回拖。
威克斯吼道：“隊長堅持一下，不要鬆手！我們會把你拉上來的！”
郁從淵神色古怪：“好像……並不用。”
眾人驀地發現，原本淹過郁從淵小腿的沼澤，竟已經退至腳踝。
再一眨眼，就退乾淨了。
郁從淵抬首，看見深林正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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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澤：嗚嗚嗚你你你、你別過來！
深林：不找你，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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