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火
尤南住慣了樓房,睡慣了床墊,驟然之間讓他住山洞,睡皮草,還真不習慣。
在一號洞裏挺屍半晌睡不着,索性起來去集體洞穴瞧瞧,這群原始人半夜三更不睡覺,窸窸窣窣地幹什麼呢。
他步子很輕,繞過石壁,便進入了集體洞穴的範圍。
視力進化之後,光線對視覺的影響幾乎不存在,他輕易地看清了洞中的一切。
部落中的青壯年和孩子規規矩矩地躺在地上,很多並沒有睡着。
老人和殘疾人則全部擠在山洞的入口處,藉著月光搓草繩,編草網。大概是害怕吵着睡睡覺的人,他們的動作小心翼翼,交流都是靠手勢和耳語。
他不自覺地走近洞口。
穿梭於人群中的灰發現他了,立刻迎上來,汗涔涔的臉表情局促,“尤長老,你怎麼過來了?是睡得不舒服嗎?”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環顧四周,又有些惶恐地說:“是我們吵着你了?”
忙碌着的人們聽見這話,立馬停下所有動作,緊張地望向尤南,每一雙眼睛都透露着窘迫驚惶,生怕他給出肯定的回答。
尤南哪裏忍心說自己是聽見了外面的動靜出來的,如果那樣的話,這些人不知道得有多緊張,他連連擺手,說出善意的謊言。
“沒,我只是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繼續忙碌起來。
灰做了個“請”的手勢,將尤南帶到稍稍僻靜的角落。
他回頭看了眼洞口。
“他們年紀大了,好些都因為年輕時捕獵受了傷,落下病根,行動不便。”
“雖然族長一直堅持對所有成員一視同仁,但他們始終覺得自己不能再給部落做出貢獻,不應該和勇士們享受同樣的待遇。吃最少的,穿最差的,住最不安全的地方。旁人勸說都不行。”
“而今有了草網捕魚法,他們可算是找到了能夠發揮餘熱的途徑,一回來就拽着我不放,說趕明兒天一亮,勇士們就要出去捕魚,到時候沒有草網怎麼行。”
“一開始勇士們、孩子們還想幫忙,都被他們給罵了回去,只能安安分分躺着……”
說到這兒,灰眼睛有些濕潤,笑罵道:“都是些老頑固,讓您見笑了。”
尤南心中頓時滋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感覺。
沉默片刻,他道:“左右睡不着,我也來幫忙吧。”
灰張口就要拒絕。
尤南義正言辭道:“草網捕魚是我提出來的,如今部落大規模製作草網,我這個提出者要是都不參與,製作出來的草網不能用怎麼辦?”
只這麼一句話,就把灰要說的全部堵了回去。
尤南笑了笑,也不等灰再說什麼了,大步走近草網製作團隊。
也幸虧他主動提出參與,否則這些善良淳樸的原始人辛辛苦苦熬通宵趕製出來的草網,還真有好大一部分沒法用。
網眼太大的、網眼太小的、繩結太松的……
問題多着呢。
尤南一一檢查並指出。
灰只得老臉通紅地跟在他身後,反覆默誦尤南指出的問題以及改正方法。
轉眼間,天蒙蒙亮。
那些被強制要求睡覺的青壯年可算是能起身了,一個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徑直衝向洞口。
洞口已經整整齊齊堆放了好幾十張草網。
草網挺沉,尤南自問他一個人是沒法挪動的。
但這些興奮到極限的青壯年男人卻愣是一個人就扛起了一張,爭先恐後衝出去,就連看起來相當穩重的第一勇士快手,也轉瞬間跑了個沒影。
小孩子激動到不行,大聲嚷嚷着“抓魚啦抓魚啦”,墜在後頭嘻嘻哈哈一陣瘋跑。
往日裏負責採集野果的中年婦女也放了假,有說有笑、成群結隊地去往海邊圍觀。
尤南跟在族長和灰身後,看着他們分明滿臉急切卻又不得不強行降低速度等他一起的矛盾模樣,都覺得好笑,為了不讓這兩位為難,他也加快了速度。
他們到達海邊的時候,勇士們已經把網張開了,就等着他們過來指導下海。
婦女們站在椰樹下,言笑晏晏地瞧着。
孩子們則像快樂的小精靈,在沙灘上來回奔跑。
尤南看了看灰。
昨晚製作草網的間隙,他還跟灰叮囑了草網使用的要領。
他對捕魚其實也是一知半解,那些所謂的要領,僅只是以他現代人的認知結合當下情況梳理出來的,實在不是什麼高深的道理。
灰卻是奉若圭臬,學得也尤為認真。
灰感受到尤南的視線,立刻挺直背脊,鄭重其事地宣佈草網使用規則。
比如說每兩張草網的間距,草網下水后的注意事項,餌料投放……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適度捕撈,也就是每天捕撈的魚能夠滿足部落生存發展所需即可,不可造成資源浪費。
灰緊張地說完,又小心觀察尤南。
見尤南肯定地點頭,可算鬆了口氣,這些內容他反反覆復念叨了一晚上,就怕記不住呢!
一切準備就緒,眾勇士在婦女的期盼中、孩子們的歡呼中,扛着草網下海了。
尤南行走在岸邊,時不時地提點一兩句,族長和灰則跟在他身後,認認真真學着。
草網佈置好之後,勇士們戀戀不捨地回到岸上。
但他們實在好奇網中的情況,一個個都站在岸邊,伸長脖子可勁兒地往海里瞧。
要不是灰長老早就跟他們三令五申,下網之後直到收網都不能再返回草網邊,也不能發出任何動靜驚動魚群,他們恐怕都恨不能蹲在礁石上瞅個一整天了。
趁着這少有的空閑時間,尤南找到快手,給了他一片蘆薈葉子,告訴了他使用方法。
考慮到快手對輔導員的無限尊崇,他還體貼地補充,塗抹蘆薈枝葉之後,可以先在胸前敷幾片寬大的樹葉再佩戴徽章,這樣既可以給身體降溫,也能保護徽章不被汁液沾污。
快手感動不已,看着尤南的目光就好似某種大型犬。
尤南思考着要不要抓住這個機會跟他討論一下取火的事,族長和灰過來了。
“尤長老,網已經放下去好久了,是不是可以起網了?”
族長面露期待。
灰以及站在遠處的其他人,也都眼巴巴望着尤南。
尤南覺得好笑,從他們放下草網到現在,頂多也就兩三個小時,這時間實在不算久,但這群原始人這麼急切……
“行,我們幾個先去看看。”
尤南領着灰、快手和族長,踩着礁石來到一張草網旁。
四人低頭查看。
半透明的海水中,魚兒的身形影影綽綽,因為他們的到來,一些膽子較小的魚立刻甩尾遊走了,但大部分都還留在網中吞咽餌料。
快手和族長激動到不能自已,直呼守護神庇佑。
灰更是哆嗦着從腰間取了一根細草繩,想數一數網中有多少魚。
尤南見狀,乾脆示意所有人:起網!
勇士們得到號令,如猛虎下山沖向自己的草網。
期間少不得會因為動靜過大驚走魚兒,但即便是這樣,所獲得的成果也比從前他們勞作一整天的收穫豐富數倍!
勇士們歡呼着,狂喜着,拖曳草網往岸上走。
圍觀了半上午的婦女和孩子們也忍不住了,紛紛下水幫忙。
到後面,這些從前幾乎沒有參與捕獵、被認為力量不足的弱勢群體,還嫌棄起勇士們不夠利索,無比生猛地擠開男人們,哼哧哼哧地將草網給拖到了沙灘上。
尤南嘆為觀止:女人和孩子的力量,從來都不容小覷。
神鼠部落迎來前所未有的大豐收。
人們圍繞着一網網魚歡呼雀躍。
尤南則躲到樹蔭下,看着興奮到臉都變成了黑紅色的快手露出蕩漾的微笑。
系統驀地出聲:【你很高興。】
尤南心中的小人激動握拳:【當然。草網捕魚的有效性已經被證實,我這個長老的位置是徹底坐穩了。作為部落中僅次於三號洞老人和族長的存在,如今我要想接近快手可說是沒有任何阻礙!】
【所以?】
【所以等他們把魚山都搬回去了,我得好好跟快手說說取火那些事兒!】
系統沉默了一會兒,【祝你馬到成功。】
尤南覺得系統的語氣有點兒奇怪,但也沒來得及多問,因為族長正號召全部落男女老少,將魚運到祭壇去。
尤南身為部落長老,這種時候自然得做出表率,於是也加入了拖漁網的隊伍。
神鼠部落的祭壇位於山洞前,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據說往日裏部落有什麼重要集會,都是在這裏舉行的。
祭壇中間有三座石雕神像,周圍豎著一圈木樁。
雕刻者的技法依如神宮內的神像那般“鬼斧神工”,尤南無需多想,都能猜得出這三個猙獰石怪從左到右依次是女媧、自己和伏羲。
為什麼會認為中間那個是自己呢?
因為那個神像胸口的碩鼠乾屍實在是太辣眼了!
尤南捂胸嘆息。
族長誤以為他是在敬拜守護神,趕緊中氣十足一吆喝,族人們便將漁網全都堆到了神像跟前。
而後就是祭司灰的表演時間。
灰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上了隆重的服飾(其實也就是在身上懸挂滿了碩鼠乾屍),站在神像前,手舞足蹈,念念有詞。
至於他念的是什麼,尤南一句都沒聽清楚。
他嚴重懷疑這位老先生是在胡說八道,字面意義的胡說八道。
然後就見灰突然大喝一聲,原住民們都神色肅穆地朝着神像跪下,新加入的族人緊隨其後,尤南踟躕了一會兒,也跪了。
糟心的祭祀禱告之後,緊跟着又是全部落的備餐時刻。
快手不但是部落的第一勇士,也是部落第一大廚。
聽族長和灰說,他做出來的食物非但令人賞心悅目,吃到嘴裏的滋味也是非同一般,不過一般情況下他是不會輕易出手的。
今天這場聚會一是為了歡迎新成員的加入,二是為了慶祝部落獲得漁網捕魚的法子,意義非同尋常,自然得由第一大廚掌勺。
要準備一千多人的午餐可不容易,好在快手有經驗,組織能力強,一切工作開展得井井有條。
祭壇外側有條小河溝,魚便是在這裏處理的。
上百個石墩一字排開,臨時組成的烹飪團隊分組上場,每個小組一個石墩,兩三個人,刮魚鱗的、去內髒的、剔骨切片的……
分工好不明確。
尤南站在快手不遠處。
快手一個人佔據了一個石墩。
一條海魚到他手上,嘴巴都來不及張開,連體衣就被脫光了,緊跟着被開膛破肚挖去內臟,再在小河溝裸泳一圈,隨即被拋向空中。
亮晶晶的水花尚未落地,骨刀“唰唰”頻閃,整條魚落在洗凈的綠葉上,晶瑩的淡粉色魚肉就跟開了花兒似的呈片狀散開,鋪展在綠葉上。
最後再信手從河邊摘兩朵紫色小花點綴在魚頭一側。
一份高品質魚生就這麼完成了。
這爐火純青的技法,無可匹敵的審美,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紀,絕壁是享譽世界的頂級日料大師。
尤南讚歎地拍起了巴巴掌。
快手聽見這聲音,回頭見是他,黝黑的臉微微泛紅,“尤長老……”
他實在是頭一回面對這種讚美方式,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慌亂片刻后,無措地托起裝盛生魚片的綠葉。
“您要不要嘗嘗?”
尤南在原來的世界裏是不怎麼吃生魚片的,總覺得未經過烹煮的魚肉中可能會有寄生蟲。
到了這裏……
他依然覺得生魚片偶爾嘗一嘗可以,不能多吃。
不過眼下為了拉近跟快手的關係,這一份生魚片他是必須吃下去了。
他接受了快手的好意。
這時候還沒有發明出筷子,大家吃東西都是手抓,尤南便先把生魚片放在石墩上,仔細洗凈了手,捻起一片魚肉。
魚肉薄如蟬翼,紋理分明。
放入口中,肉質甘香滑爽卻不油膩。
“美味!”他由衷稱讚道。
大概所有廚師聽見食客稱讚自己做出的食物,都會感到心情分外舒暢,快手的笑容自然多了。
“喜歡的話儘管吃,我做魚的速度很快。”
尤南本就想跟快手套近乎,如今快手主動邀請,他自然不會推辭,當即就坐在了石墩旁邊的草地上,一邊吃生魚片,一邊想着如何把話題往鑽木取火上引。
他默不作聲打量快手。
快手製作生魚片的時候非常投入,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魚肉上了。
直刀切、平切、一口切、削切、薄切……
不同種類的魚和同一種魚的不同部位,他總能用最恰當的切法進行加工,將魚肉最本色的美展現得淋漓盡致。
再配以各種看似隨性卻與魚生相得益彰的點綴,讓食客既能大飽口福之欲,又能享受視覺盛宴。
毋庸置疑,快手於生食一道堪稱頂級料理師,他做出來的生食也確實非同一般。
但作為一個在華國博大精深飲食文化熏陶之下成長起來的現代人,生食僅只是食物諸多烹飪手法中的一種。要論色香味俱全,炒、爆、熘、炸、烹、煮、燉,任何一種都不會比它遜色。
快手乃是一名對食材的處理有着極致追求的料理師,必然不會滿足於當下,而熟食,就是他即將打開的新世界的大門。
只要他發現了火在食物加工上的巨大用處,還愁沒法誘導他鑽木取火嗎?
想到這裏,尤南自信道:“你對食物加工有經驗也有想法,那你可知道,除了生食之外,還有熟食一說?”
這話果然引起了快手的興趣,他停下刮魚鱗的動作。
“那是什麼?”
“是一種用火烹煮的,比生食味型更多變、口感更豐富、視覺體驗更奇妙的食物加工方法。”
“它可以高溫殺死生食中對人體有害的細菌及寄生蟲,讓食物變得軟爛,更容易被咀嚼、消化和吸收,減少腸胃腹瀉的概率,增強人的抵抗力,延長人的壽命……”
“它是人類飲食史上具有偉大意義的一次革命。”
尤南極力描繪着熟食的優點,卻不料他每說一點,快手的臉就沉了一分,等他說到最後,快手竟然驀地將骨刀拍在石墩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潛藏在他體內獨屬於洪荒大神的王霸之氣張狂四溢,尤南都被嚇得愣住了。
其他人紛紛扭頭朝他們所在的方向張望。
族長一看苗頭不對,快步跑來,用訓斥的目光瞪視快手,示意他趕緊道歉。
快手知道自己失態了,但他並不覺得自己有錯,眼睛死死盯着魚生,黝黑精健的身體綳得緊緊的。
“尤長老,您先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這是下逐客令了。
族長一聽,作勢要打。
可快手到底是他的兒子,還是部落第一勇士,這巴掌自然是雷聲大雨點小。
隨即他又好聲好氣地跟尤南解釋,說他小孩子氣,讓尤南別跟他一般見識。
尤南都懵了,下意識地求助系統:【他怎麼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系統還沒說話,尤南心中的小人就已經抱住它大腿哭唧唧:【大哥,你不會還要發任務吧?】
系統將要說話,尤南又略帶譴責地補充:【其實剛才我說要去找快手說說取火那些事兒的時候,你就已經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了,卻沒有告訴我對不對?】
系統:【……】
系統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快手長成之前,神鼠部落以採集野果野菜為生;快手長成后,發現鳥獸蟲魚也可食用,開創並總結了各種捕捉、食用的方法,因此養活了更多族人,並讓部落日漸壯大。他一直認為生食就是肉食至味,人生至理。】
【好噠!謝謝大哥!】
尤南心裏的小人瞬間滿血復活,在系統大腿上蹭了蹭,跳起來。
他明白了。
說到底,也就是快手乃是肉類生食的開創者和衛道士,而今他信奉了二十多年的準則被他三五句話就否認了,他自然無法接受。
不過……
尤南抬頭看天。
這已經是他來到燧人氏時代的第二天,再拖延下去,那坨烏雲都又該出來跳草裙舞了。
所以今天這事就算燧人氏寶寶無法接受,恐怕也必須接受了。
他在心裏對快手說了聲對不起,而後故作冷酷道:“相較於生食而言,熟食確實是人類的進步,也是人間至味。我說的是事實。你之所以覺得受到挑戰,無非是因為你的無知,因為你不曾體驗過熟食的美……”
快手一把捏碎骨刀。
族長趕緊拽住他,同時沖灰擠眉弄眼。
灰得到授意,忙不迭擋在尤南面前,想把他請到別處去,以防止這兩年輕氣盛的小夥子大打出手。
但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了,尤南哪裏還能退讓。
他隔着灰和族長繼續挑釁快手。
“要驗證我說的是否是真的,還不容易嗎?你,我,比試一場!你做你的生食,我做我的熟食,看誰能得到更多人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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