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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惜再一次將月考卷子放在了父母面前。
這一次,連家裏那嗡嗡作響的冰箱都沉默了。
夏青玉也知道萬惜每晚都複習到凌晨兩點,不好太苛責,只得安慰道:“沒事,還有三年,慢慢來吧。”
萬於義再次被那難得一見的低分衝擊得暈頭轉向:“那個,實在不行,就從重點班退下來,上普通班,咱們循序漸進。”
萬惜背光而坐,她的雙眼浸在陰影里,腦中卻想起了操場上的光。
她聽見自己開口:“教練讓我回體校。”
夏青玉和萬於義還來不及回應,萬老太太先拋出個冷笑。
初冬時節里,那笑像是冰渣,挺膈應人的。
“體校?一個女孩子去搞什麼體育?一將功成萬骨枯,練體育的,如果不能做到拔尖,那就是給人家當陪練。運動員生涯時間又短,三十歲出頭退役的比比皆是。到時候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還弄得一身傷病,誰肯娶你?難不成你還要家裏養你一輩子?!”
萬惜垂着眼眸,沒說話。
夏青玉忙緩和氣氛:“惜惜,初中你去念體校時,我們其實就不贊成,但那時確實沒多餘精力管你。現在你升上高中,是人生最重要的階段,需要父母特別的關心,所以你一定要聽我們的話。”
萬惜抬起眼,那雙杏眼,清澈澄凈,像是平靜的湖水。
“不是的,我人生最重要的階段,應該是小時候。”她說。
那才是她最需要父母關心的時候。
只可惜,他們缺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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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自習時,萬惜於同學此起彼落的英語朗讀聲里,在課桌上躺|屍。
昨晚她那句話說出后,自然家裏是鬧翻了天。萬老太太跟吃了□□似地,在底樓客廳里不停數落她。
說她小小年紀不識好歹,目中無人,自以為是。
夏青玉以及萬於義在那不停勸着,說著好話,萬惜則在房間裏用被單捂住頭臉,被吵得難以入眠。
冬天時大家都會帶校服外套來學校,中午午休時遮住頭臉。萬惜早上走得急,忘記拿,此時只能趴課桌上,縮着脖子抵禦着冷風。
正睡得迷糊時,忽然一件校服蓋住了她的腦袋。萬惜的世界再度陷入黑暗,但這黑暗卻是暖熱的,帶着熟悉薄荷清爽氣息。
萬惜從校服口伸出個腦袋,睡眼惺忪地望向旁邊的寧恆。
曦光落在少年臉頰上,他臉部的線條似乎比平時柔了些許。
他看着英語書,用只有他們倆才能聽見的音量道:“今天起,每天晚自習后,到我家補習兩小時。”
“啊?”萬惜覺得自己是聽岔了:“你晚上不是要打籃球嗎?”
“不打了,懶得見你那個大侄孫。”
剛睡醒,教室里的瑩白燈光混着朗朗讀書聲,令萬惜腦子暈乎乎的:“為什麼啊?”
這麼幫她,學霸兄弟你也太講義氣了。
這話沒頭沒尾,可寧恆卻聽懂了。
他翻過一頁英語書,唇邊蘊着懶散的笑:“我的同桌,可不能只是這個成績。”
不知為何,萬惜感覺寧恆的語調應該是說——
我的人,可不能只是這個成績。
一種理所應當,又讓人不得不服的自信張揚。
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
萬惜第一次去到寧恆房間時,忍不住參觀了番。
寧恆的房間簡潔乾淨,灰藍色,有整面的書架,全擺着數學書籍,看來寧恆對數學是真愛。
為了方便補習,房間中央擺了小木桌,兩人每次都是盤腿而坐。
寧恆將各科的基礎知識都給萬惜列了出來,系統講解,並且有針對性地給她出題,效果確實比萬惜之前那漫無目的的題海戰術要好很多。
在學霸的全方位輔導下,萬惜的成績有了一定提升。
成績提升確實值得高興,但萬惜覺得,那種高興跟她站在籃球場上投中中圈投籃時的高興比,少了些酣暢淋漓。
她這條魚雖然被寧恆這隻海鷗帶着騰飛千里,翱翔天際,可沒了水,她仍舊覺得難受。
可回體校這件事,被家裏人強烈反對,萬惜只得放棄了這個念頭。所以陳老師打來電話詢問時,她都是支支吾吾搪塞過去。
這周六晚上,黃歌歌發來信息時,萬惜正坐在小桌邊做着寧恆給她佈置的練習題,而寧恆則在旁邊做着數學競賽題。
黃歌歌:【明天下午兩點在南城體校門口等你哦!陳教練也在!】
手機按了靜音,萬惜悄悄將手機拿到桌子下方,進行了拒絕回復。
萬惜:【不行啊!明天我要補習!】
黃歌歌:【不管!不見不散!】
萬惜:【真不行!】
黃歌歌:【我關機了!明天準時!】
萬惜:【喂?】
萬惜:【?】
之後萬惜不管發什麼,黃歌歌那邊都是裝死狀態。
萬惜正焦急着,忽然聽見寧恆略為幽涼的聲音:“發個沒完了是吧?”
萬惜嚇得差點沒把手機給摔了,抬頭卻發現寧恆壓根沒有抬眼,始終埋頭做着競賽題,思路流暢。
簡直不是人。
是大魔王。
萬惜只得主動交代:“有夏鎮的同學約我明天出去玩。”
萬惜不敢說實話,畢竟寧恆這麼累死累活幫她提升成績,如果她還是抱着想去體校的心思,就實在太過分了。
寧恆聽后,沒什麼反應,注意力似乎全在競賽題上。
學霸都這麼刻苦,萬惜也連忙低頭繼續做題。是道應用題,第一遍審題時有些沒讀懂,正準備掉頭讀第二遍時,忽然聽見寧恆再度開口。
“男的女的?”
“女的。”
“哦,那去吧。”
“好。”
萬惜將應用題讀了第二遍,這次算是全讀懂了。
等等,題目是讀懂了,剛發生的對話她有點不懂了。
怎麼著?她出門約個會還要徵求他的同意了?
真當起她祖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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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下午兩點,萬惜準時來到了南城體校。
南城體校跟夏鎮體校比,硬件設施更為先進,學校設置有田徑,跆拳道,射擊,射箭,游泳,籃球等多種訓練項目,建有球類訓練館,游泳跳水館,標準塑膠田徑場,籃球場,網球場,射箭館等訓練場館。
萬惜剛走近,一個人影便衝上來,跟小西瓜似砸向她,把她撞了個暈頭轉向。定睛瞅去,發現是黃歌歌。
黃歌歌是個小圓臉妹子,圓眼睛,圓鼻子,長相可愛,性格直爽,抱住萬惜直嚎:“我的親人誒,你可想死我了!”
黃歌歌有任務在身,也沒來得及多敘舊,直接拉着萬惜就往射箭場裏走。
“誒誒誒,拉我去哪啊?”
“陳教練在射箭館等我們,讓我帶你去找他。”
黃歌歌拉着萬惜快步走,路上經過了田徑場。雖然是周日,但仍有田徑隊學生在練習。
槍聲響起的瞬間,田徑隊員們如同離弦的箭般,朝着終點奔去。金色陽光下,他們揮灑着汗水,青春勃|發,生動鮮活。
那種場面,格外神聖。
但再好的氣氛都能被黃歌歌給弄垮。
“看中哪個貨,我去幫你撬。”黃歌歌拍拍自己的胸口。
活脫脫像是豬蹄子鋪的老闆娘,而面前的田徑隊員們都是她手下的鹵豬蹄子。
萬惜正要說話,忽然手機響起。看清來電顯示上的名字時,萬惜腦子有點懵。
“誰啊?”黃歌歌湊近一瞅,讀出了來電顯示上的兩個字:“祖宗?誰是你祖宗?”
來不及解釋了。
萬惜忙接通了電話,對面傳來寧恆的聲音:“你在哪呢?”
沒錯,她祖宗就是寧恆。
萬惜是絕對不能說自己在體校里的,忙含糊道:“哦,在外面逛街。”
“你撒謊!”
這話倒不是寧恆說的,而是來自田徑場邊的一對年輕情侶。
女的指着男的鼻子,繼續臭罵道:“你撒謊!你說你和朋友去逛街,結果背着我和其他女人開|房!你個渣男!”
接着,女的“啪”一巴掌扇在男的臉上。
不知道為什麼,那巴掌明明打在別人臉上,萬惜卻覺得自個的臉有點抽抽的疼。
電話里的祖宗寧恆這時才緩慢開了口:“明天要測驗數學第五單元,我給你押了幾道題,你回來後到我房間來做吧。”
“我逛完就回來!”萬惜忙掛上祖宗的電話。
此地不宜久留,萬惜忙催着黃歌歌帶她去了射箭場內。
南城體校射箭場室外射箭區長121米,寬68米,可安排28個靶位。
靶區內有木料製作的靶架,支撐着稻草麻木製作的箭靶,上面放置着布料製作的五色環靶,使得箭易射入,又不易損壞或者脫落。
紅綠黃三色信號燈,以及倒計時數字鐘,放置於賽場兩旁。
因為馬上將有比賽,射箭隊周日並沒有放假,此時有五六名射箭隊員正站在發射線上,進行着射箭練習,箭不斷地在箭道上飛馳。
萬惜到時,發現陳軍學教練正和一名短髮精神的中年女教練在聊着什麼。
女教練便是南城體校射箭隊教練宋明鶴,她五官端正秀麗,雖然不施脂粉,但因為常年運動,面色格外好。
見到萬惜,陳軍學忙招手將她喚去。
“師姐,這就是我經常給你提起的那丫頭,特別能吃苦。只是之前沒讓她選對項目,鉛球感覺不太適合她。之後本來想給她改項目,但這丫頭轉個身居然去讀普通高中了,真是氣死人。我可是對她給予厚望,辛辛苦苦培養她這麼久……”
萬惜平時很懂尊師重道,但今天她卻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射箭隊員身上。
從她進入這個場地開始,周圍的聲音,人物,景色都虛幻了。
唯一清晰的,便是正在射箭的隊員們。
他們戴着持弓手護指套,護胸,護臂,舉着冷硬而金屬感十足的反曲弓,進行着射箭。
神色沉穩,目光堅韌。
站立,搭箭,起弓,開弓,靠弦。
靠弦時,弓弦在下顎處勒出了紅印,彷彿是戰士的勳章。
最後,加力,瞄準,撒放,
撒放后,手腕放鬆,弓自然垂下,在空中劃出了凌厲的弧度。
“你這丫頭,怎麼不聽大人說話?愣着在幹嘛呢?”
陳軍學注意到了萬惜的失神,手用力彈了下她的額頭。體校老師下手也沒輕重,萬惜額角立即出現了紅印。
也是吃了痛,萬惜才回過神來:“啊,什麼?”
“誒,你這丫頭今天是欠收拾吧?”
陳軍學說著又再度要彈她,但卻被宋明鶴攔住。
宋明鶴看着萬惜,目光澄明而有洞察力:“想試試射箭嗎?”
從進入這個地方的那刻起,萬惜便感受到一種歸屬感。
就彷彿是,她天生應該屬於這裏。
她用力地點頭。
要。
她想射箭。
萬惜站在了最角落的位置,她從沒有拿過弓,從沒有射過箭,連站立的姿勢都不算標準。
一個外行來射箭,場中並沒有任何人注意,其餘射箭隊員仍舊保持着自己的訓練步驟。
直到那隻箭從萬惜手中,穿過箭道,直直射入了中心的黃色十環內。
事後所有人回憶起來,都覺得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但確確實實,是發生了。
那天有湛藍天空,有柔美白雲,穠麗的陽光映得地面的草坪也有溫潤的綠色。
是個適合重新開始的日子。
多年後的記者會上,有記者問道:“萬惜,你是因為什麼而選擇了射箭?”
萬惜用世間最平和也最有力的聲音說出了一句話。
“不是我選擇了箭,是箭選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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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惜在夜幕降臨前,如約趕到了寧恆家。
寧恆將卷子遞給她,自己則做着數學競賽題。
做好一道大題后,寧恆抬起頭,卻發現萬惜第一題都還沒開始動筆。
“出去玩一天,心都玩散了是吧?”
萬惜卻置若罔聞,繼續盯着試卷。
寧恆眉頭微蹙,伸手揉着她的頭髮。
萬惜這才如夢初醒,忙伸手捂住腦袋想要制止,但寧恆卻更是放|肆了。
萬惜決定反擊,她本是坐在坐墊上,此時直起身子,半跪着,伸手朝着寧恆的頭伸去。
寧恆原本以為她會反揉|着他的頭髮,誰知她卻一把捏|住了他的耳垂。
“都說了好多次了,不要揉|我腦袋,就是不聽,這耳朵是拿來幹嘛的?要不要擰下來?”
萬惜裝出了生氣的樣子。
她知道自己是虛張聲勢。
寧恆也知道。
所以他放開了揉|她腦袋的手,重新坐回在坐墊上。
“好了,不鬧了,繼續做題。”
可萬惜卻還是捏着他的耳朵,那天在籃球場時她就想這麼做了,果然手|感柔|柔|軟|軟的,和寧恆的臭脾氣完全兩樣。
寧恆坐着,褲腿露出了腳踝,是利落的弧度。他一隻長腿屈着,一隻腿隨意散漫放着。
他聲音冷淡,但那番冷淡卻顯得有些刻意。
“我數三聲,不放的話後果自負,三,二……”
在快要數到“一”時,萬惜放開了手。
寧恆正要繼續做題,但萬惜卻忽然靠得更近了些,而且是換了另一隻手來|捏。
原來她並不是放棄作死,只是為了換個更方便的姿|勢來作死。
“萬,惜。”寧恆喉結微動,喚着她的名字,像是警告。
但不知怎麼的,尾音有點軟了下去,沒想像中硬。
“要放也行,你得答應我以後不能再揉|我腦袋。”萬惜擺出條件。
寧恆不說話,就像是懶得理會萬惜。
但他被她捏住的耳朵,卻紅得過了分,彷彿在滴血。
萬惜忽然放軟了聲音:“那,這樣吧,我答應你,你以後可以隨便揉|我腦袋。”
寧恆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側眸望着她。
“以後每周可以揉|我腦袋一次。”萬惜吞口唾沫,低聲道:“寧恆,我決定回體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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