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好一個救駕來遲,一個時辰以前,先帝與先太子、太子妃便都已薨逝在宮裏了,太后、六王與皇長孫亦不知去向……如此慘淡局面,不知文少傅該當何罪?朕又要如何恕你的罪?”
常歌心中怒極,開口說話時,卻偏偏是一把溫柔嗓音。
她自小在江南長大,說得一口純正的吳儂軟語,便就是此刻說了官話,也自然而然地帶了些溫柔似水的氣息。
但即便如此,在場眾人卻無一人覺得輕鬆愉快——明明是妙齡少女溫柔如水的嗓音,聽在耳中卻如同寒冬臘月之時驟然被一缸冷水澆在頭上,冰冷刺骨、振聾發聵,顯見得這位“寄養”在江南的長公主殿下……不,現在應該稱為是皇帝陛下了,果然跟傳說中一樣,身負極高深的武功,並且也當真是動了真怒了。
這也難怪,雖然說陛下她此前被養在江南,鮮少回到宮中,但先帝同先太子畢竟是她的骨肉至親。眼見着父兄血親慘死在眼前,哪怕是個泥人兒也要發狂落淚,何況是陛下這樣的天之驕子呢?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更何況,這一位天子,她自個兒便就是武功極高的高手,那這“一怒”的威力恐怕就更加可怕了。
事實證明,現實比想像更加恐怖。
常歌盛怒之下,渾身殺氣幾乎凝成實體,鋪天蓋地的威壓肆無忌憚地彌散開來,令在場的眾禁軍將士均忍不住屏氣凝神,垂首不語,生怕觸了她的霉頭,血濺五步。
但反觀那位文文弱弱、連半點兒武功都沒有的文少傅,雖然處於聖怒“風暴”的中心,卻似乎對此渾然不覺。
他好似根本就沒感覺到常歌的怒火一般,又俯身施了一禮,不卑不亢地道:“微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好,這可是文少傅自己說的。”
常歌怒極反笑,身上的殺氣卻愈發暴漲,背上的青玉流琴弦微動——在這個剎那,她竟似已經動了殺心,當真要當場把這位文少傅給斬殺在弦下。
眼看着一場血案就要發生,四下里卻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自方才那場叛亂之中倖存下來的數百名禁軍將士,沒有一人敢在此刻貿然開口“捋虎鬚”,替這位文少傅求一求情。
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
他們竟似完全被常歌的氣勢給震住了,根本無法開口、也無法動作。
眼看着這位居然膽敢在盛怒中的陛下面前“振振有詞”的少傅大人就要血濺當場,一點銀白忽然自半空飄落,正正落在了常歌與文崝之間。
居然是一朵白色梅花。
現下已是暮春時節,京城內外草木更生,早已不見半朵梅花。
那這朵白梅,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饒是盛怒中的常歌,也不由得微微一怔,暫緩了出手,全副注意力似乎暫時都被這朵神秘的白梅花給吸引住了。
這白梅來的速度極快,卻又極輕極柔,立時便被常歌周身四溢的殺氣割裂成碎屑,但也堪堪破解了這殺氣即將滿溢的死局。
常歌眉心微蹙,轉瞬間已經取了青玉流在手,素指輕撥,一道音波已經自琴弦上飛出,直奔着文崝身後而去。
只聽得“錚”、“錚”兩聲輕響,不過眨眼之間,常歌的這道音波已經被化解,幾點黑乎乎的細小碎片隨之墜落在地,仔細看來,依稀竟是兩枚鐵蓮子的模樣。
常歌一擊未中,卻只微微愣怔了片刻,繼而輕輕嘆了口氣,收了青玉流不再出手,但再開口時聲音卻變得更冷了:“好俊的明器功夫,不愧是先帝御封的‘大捕頭’……原來神侯府的人還沒死絕呢。”
她話音方落,便見到一個坐着輪椅的白衣人自文崝身後緩緩現身,對着她無比恭敬地垂首施禮道:“臣盛崖余參見陛下,請陛下恕臣救駕來遲之罪。”
很好,又是一個“救駕來遲”的。
就是不知道,這位父皇親封的“天子御前四大名捕”之首,大名鼎鼎的無情大捕頭,又是要用什麼理由來要她“恕罪”呢——膽敢在她的手下救人,別的暫且不說,這位無情捕頭果然是有幾分膽色,武功也的確不弱。
常歌不動聲色地觀察着無情,卻在看清他樣貌的時候忍不住微微動容——原來傳說中的這位無情大捕頭,居然是個非常年輕的青年男子。
至少比她想像中年輕許多。
而且看上去蒼白清雋、孱弱又冷傲,雖然端端正正地坐在輪椅上,唇邊卻隱約有些血痕,氣息也極其不穩,似乎是受了不輕的傷勢。
但如此一來更給他本就瘦削的身體添了幾分柔弱凄美之意——什麼嘛,搞得好似她“仗勢欺人”、專門欺負文弱病殘人士一樣。
真是好沒意思。
常歌這火氣來得快也去得快,正想着再說點兒什麼,揭過這個茬兒去,冷不丁那無情卻忽然緩緩從衣袖中抽出一樣東西,雙手舉過頭頂,恭恭敬敬地道:
“微臣自知罪該萬死,但請陛下恕微臣現在還不能以死謝罪……此物乃先帝陛下寄存於神侯府,昔年先帝曾留下口諭,若是有朝一日陛下您繼承大樾大統,則必定要將此物當面交於陛下手中。”
“哦?既然如此,那便呈上來吧?”常歌對這個東西倒是也有些好奇。
無情便依言將那東西轉交給一名禁衛,轉手呈給常歌看時,卻是一卷聖旨。
這個時候送到她這兒的聖旨,不用想都能猜到是什麼。
常歌心中已經有了七八分猜測,展開一看,果然是先帝遺詔。
這遺詔雖然不過只有寥寥數語,常歌卻看得很慢。
她一邊兒看,一邊兒暗自嘆氣,方才的那種王者之氣消散殆盡,整個人好似忽然就喪失了全部的力氣——果然,她就知道會這樣,這皇位,她現在說不要了,還來的及嗎?
反正一開始就是被硬塞過來的……六弟跟大侄子不是都還可能健在的嗎……
她一臉生無可戀地轉過身去,正想着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讓她成功地從這裏“臨陣脫逃”,未料到這念頭剛剛浮現,她便感覺兩道極其銳利的目光盯在了她的背上,如有實質一般讓她感受了一把什麼叫做“如芒在背”。
行吧,算你們狠總行了吧。
常歌無奈地轉過身,頗有些自暴自棄地將那明黃的絹布扔給了文崝,有氣無力地道:
“這是先帝遺詔,就勞煩文少傅宣告罷。”
文崝恭恭敬敬地將那遺詔捧在手中,仔仔細細地展開,先大致掃視了一遍,面色便不由得微微一變,那總是波瀾不驚、如白玉般的臉上也罕見地露出些遲疑的神色。
見到他如此,常歌卻反倒舒心了不少。
她故意長長嘆了口氣,拖長了聲音催促他道:“怎麼了,莫非文少傅悲痛過甚,連這先帝遺詔上的字跡,都看不清楚了么?”
文崝聽得此言,忽然深深看了她一眼,繼而面色如常,一字一句地,將那遺詔的內容清晰地念了出來:
“長公主皇長女裳歌,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繼皇帝位……大司徒護國公越勇、太傅神侯諸葛正我、丞相大學士傅宗書、太子少傅文崝輔國。”
很好,先帝英明,未卜先知,竟早知道有今天,所以早早地就準備了傳位遺詔的嗎?
還給她安排了這“四大金剛”輔國,可真是貼心啊。
是擔心她這江山不穩吧?
那麼索性,就看看,這江山,她到底坐不坐的穩吧。
雖然說,這皇位她其實並不想要,可也不是誰想要,就能要的。
想到先帝那張令人難受的臉,常歌心中非常不是滋味兒,總感覺被套路了是怎麼回事?
略微有點兒難過啊……
常歌輕輕嘆了口氣,忽然之間就喪失了繼續廢話的興趣,徑直轉過身朝着紫宸殿走去。
“行了,別愣着了,都給朕趕緊過來,開始幹活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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