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骨來贖

碎骨來贖

半餉,杜梨輕輕嘆了口氣:“抱歉,鐘意,我已經回不去了。”

“為什麼!難道你忘了從前的理想嗎?!”南鐘意怫然,那聲音像是被喉管壓過似的,既悲且怒。

“不!我沒有忘,一刻都不敢忘!”杜梨亦提聲,只是聲音像個踉蹌的人,猛然湧起喉頭,又沉甸甸地伏下去,“匡扶正道,以身戮惡,我怎麼會忘,我哪裏能忘......”

最後杜梨輕輕地說:“只是鐘意,我已經習慣了現世的生活,我再不能回去了。”

......

風中,短暫的沉默。

南鐘意咬牙:“好,既然你不肯回去,又執意替那個魔頭償罪,那麼拿起劍來!今日,若是折在殉玉之下,我椒陽殿心服口服,沒有什麼好說的,露陌,來吧!”

話已至此。

莊嚴肅穆的夔龍紋炙熱地燃燒起來。

殉玉劍與浮筠劍甫一碰撞,就盪起了激烈的火花。

這兩柄劍曾經無數次碰撞過。

花前月下,他們對劍喂招,互相指點;亂世江湖,他們比肩仗劍,攜手天涯;金戈戰場,他們都曾把後背留給對方,劍尖指向共同的敵人。

獨獨沒有對峙而立,相成敵手的時候。

額頭的夔龍紋彷彿活了過來,各自在對方身後浮起了一隻黑色四腳的夔龍獸,光芒中,兩隻夔龍咆哮着,撕咬在一起。

光芒散去,殉玉劍深深扎進冰面,劍柄猶自震顫不休,晏兮的心提了起來,他瞪着眼一動不敢動。

浮筠帶着一抹流霞,比上了杜梨的脖子。

杜梨閉上了眼睛,等着南鐘意來了結他。

他等了很久,浮筠遲遲沒有砍下來。

“殉玉。”南鐘意頹然撤了劍,嘆了一口氣:“你以劍為名,今日全無戰意,那就不要讓殉玉與浮筠失望了。”

南鐘意提劍,轉而對地上的晏兮說:“晏三白,你我有隙,身為男人,我們的事我們自己解決,不牽扯旁人。

昔日你屠我殿兵,傷我靈魄,如今你受了傷,靈力不足,我也不欺負你,今日你我都不用功法道術,只是對劍比招,是死是活,各安天命,誰都不能有所怨言,你可敢答應?”

杜梨上前一步,急道:“鐘意,晏兮受傷頗重,怕受不了浮筠的鋒銳。”

晏兮受了傷,南鐘意也中過毒,兩人此時身體狀態都不是最佳。

但是論靈力,論底蘊,南鐘意不知道比晏兮強了多少,兩人動起手來,晏兮毫無勝算。

此時南鐘意提出不用功法道術,只單純和晏兮用各自的武器拚鬥,縱使他和晏兮血海深仇,這已經是看在杜梨的面子上,做了很大的讓步了。

“晏三白,我說的,你答應不答應!”南鐘意再問。

晏兮梗梗牙,慢慢地爬起來,他掙脫了地縛鎖,走近一些。

他把大氅脫了下來,抖掉上面的雪花,蓋在了杜梨身上,同時看他的神色是那麼溫柔。

杜梨無言地拿過短匕,面色是克制的寧靜,他用自己的袖子仔仔細細擦了擦縵胡纓的刃身,放到晏兮手上。

“有什麼不敢答應的,有仇報仇,生死有命。”晏兮走進了江心的位置。

這是對戰的場。

南鐘意冷哼一聲,寒芒一點,隨後劍舞如風,晏兮握出縵胡纓,擋過了南鐘意出手的第一招。

腳筋被傷,只這一下,晏兮馬上就站不住了,他單膝半跪在冰面上,劍氣與劍力磕下來,底下堅硬厚實的冰面碦碦破碎。

此時杜梨在這裏,他那些誅心的話,已經不好再說,南鐘意吃過一次暗虧,屠神之毒再沒有發揮的機會。

兩人不用道術功法,固然是晏兮沾了便宜,但是實際對招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兵家用器,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份險,若是黑暗中,佔據複雜的地利之便,可能晏兮還有些許勝算。

可此時偌大的平面之上,面對南鐘意如同游龍的劍法,晏兮敏捷的身法完全被壓制住了,手握短匕,他根本近不了南鐘意的身。

因此十招之內,只有南鐘意砍他的多,他砍南鐘意的少。

晏兮提氣閃着身躲過,胳膊上,大腿上又被緊接而來的劍氣切割出兩道痕迹。

劍氣左一道右一道,刺在晏兮身上,南鐘意泄恨般,並不着急要晏兮性命,而是一點一點地要他受苦。

這一劍刺在胸腔下,沒入腹部,抽劍的瞬間,血液打在了晏兮鼻樑上,很快結成冰花。

晏兮疼得恍了神,喉嚨里抑不住悶哼了一聲,眼神一陣陣虛焦。

就這麼一會的功夫,浮筠眨眼又到,晏兮趕緊“哐”“哐”兩下擋開。

杜梨站在不遠處,就在晏兮轉身步入戰場的瞬間,兩行血淚扯了下來。

晏兮在冰面上打了一個滾,一劍摜來,刺進肩窩,重重砸入冰面,鮮血洇出,染紅身下。

杜梨一動不動,凝聚着巨大的痛楚,強忍着崩潰,無聲,滿眼淚水,是最平靜的失控。

是了,晏兮想,南鐘意要殺我,他要報仇,令君和這一切沒有什麼關係。只要我死了,令君就回九天去。

九重天宵,露陌仙君,聽着就多有威風。前面是清河,那裏是什麼地方,破敗的神像,簡陋的房屋,怎麼看都不像是杜梨要去的地方。

是了,我死了,杜梨可以和南鐘意一起,高高在上,受人敬仰,實現他的理想,什麼尹君,府君,通通比不上他,這一切唾手可得,只要我死了......

晏兮想着,背上又是兩道劍傷,他忽然不想抵抗了。

“鏗。”短匕被磕飛。

南鐘意氣運全身,浮筠劍光芒大炙,醞釀著復仇的興奮,霞光萬丈之中,一劍裹挾着撕裂的勁氣與盛大的殺氣,勢如長虹,直向胸口摜來。

晏兮對上了南鐘意憎惡的眼神,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杜梨,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一朵輕飄飄的雪花,那麼輕,那麼溫暖,飛了起來,然後狠狠拍在了冰面上。

身下冰碎如龜裂,龜裂連成一大片,整個江面橫枝豎叉地裂開來。

全身骨裂如碎瓷,最後一劍,貼着頭髮刺在了晏兮耳側,南鐘意狠狠踹在他心窩上,將晏兮踹飛了出去。

南鐘意飛身上了岸,紅着眼眶,喉嚨里嘶身咆哮,他提着浮筠,氣震腳下,發泄着憤怒,冰面破碎如粉,露出底下暗流洶湧的水浪。

晏兮被拍在冰面上,最後一剎那,杜梨腳尖一點,拉着晏兮上了岸。

南鐘意沒再看晏兮,一個眼神都不再分給他。

混雜着憤怒的是無盡的愧疚,對自身,也是對枉死的袍澤。

南鐘意垂眸悲慟:“椒陽殿重法、重理、重勢。法者,中立去私,大道乃行,但對你,我不能......”

南鐘意咬咬牙,“今日對戰,勝負已分,各自生死有命,你帶他走吧!”

杜梨愣了愣,明白過來什麼意思:“謝謝鐘意,謝謝鐘意,多謝鐘意。”

杜梨扶起晏兮,走了幾步,晏兮彷彿被抽了骨頭,全身軟成一根麵條,掛在杜梨身上。

“殉玉。”擦身而過的瞬間,南鐘意開口。

杜梨轉頭。

“許久沒有對飲,今日漫天大雪,蘆草醉風,亦如月葦堂,那是你求道的地方,你可願再陪我喝上一杯。”南鐘意的聲音有些顫,他遞過一個裘皮酒囊。

這樣的天,酒只有盛在裘皮酒囊里,才不至於結冰。

那是杜梨理想開始的地方,月葦堂山雪無疆,杜梨於庭中埋下陳酒一壇。

少年高志,對師尊許下清明一生,實現抱負的諾言。

杜梨輕輕扶着晏兮坐下,接過南鐘意手中酒囊,顫抖着行了一禮,坦蕩而真誠:“鐘意,請。”

南鐘意行禮示意,兩人同時仰頭,一飲而盡。

南鐘意哽了哽喉:“從前是我執念太深,殉玉,我向你道歉,露陌峰那一局棋,誰曾想,下到了這種地步。

南鐘意停了停,“你離開九天之後,我再不飲酒,怕醉后失持,心事都與外人說......今日一飲,算是破了這個戒處。

“兩頭是路,吃一盅各分東西。”南鐘意把酒囊摔在地上,“嘖,巴山楚水凄涼地,清河縣,我再不會來。

殉玉,你......你多保重!”

杜梨鼻子一酸,饒是習慣了隱忍,此時亦是面露戚色。

長久以來,不是不委屈的,多少次深夜引魂歸來,一步一個台階,碧山整整七百六十三級台階。漫漫山道,清冷孤燈,輾轉再難入眠。

“我只是得自己想得的。”杜梨哽着聲,“不必抱歉。”

“鐘意,你也多保重。”

杜梨再次扶起晏兮,一步一步地離開,雪已經下了很久,大路被大雪覆蓋。

兩個身影,一玄一素,慢慢走遠了,目及之處,茫茫如蓋,好像天地混沌初始為一,而後生玄素二色,不偏不倚......

南鐘意獨自一人站在大雪裏,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的髮絲,眉毛、肩頭覆了雪,他久久地望着兩人離開的方向,咬緊嘴唇,淚水卻是流了下來,沒有人能看見。

※※※※※※※※※※※※※※※※※※※※

.....

不是滋味~~

上一章我和你們說不虐,為什麼,因為虐的在這裏。

令君偏道家,遵從己心;晏兮偏墨家,器械機巧;南鐘意偏法家,重禮重法。

雖然見了血,見了兵刃,但我覺得這章三人都是最溫柔的時候,考慮的都是別人。杜梨面對的是死局,無論是哪一位死了,他都會心碎,但是最後他還是這麼選擇了,他要給二人一個公平。南鐘意讀懂了他,不願他這樣,所以最後留了手,成全晏梨。晏兮也讀懂了令君,對令君的感情升華了,不再佔有,而是選擇赴死成全他的理想......

蜻蛉說檀景不曾笑過,其實真正不曾笑過的是南鐘意,獨來獨往,孤單高傲,所以也是那麼單薄脆弱......

最後,兩頭是路,吃一盅各分東西,巴山楚水凄涼地,清河我不會來......

寫文的我真皮實,經虐,現在要緩一緩。

專欄里有一篇《我不是大哥大》,打算開坑,可以先收,不虐喜劇,真心的。

啊啊啊椒陽仙君,令君,小晏兮。哭會兒哭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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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燈攏霸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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