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
麗思酒店。
林林還在和保安解釋,他們即使拿着公司的證明,但是有名額限制,內里都知道不想讓野雞公司到這裏湊熱鬧。
“我就不進去了吧,”蘇弦低下頭看向自己的鞋尖,“我在外面等你和同事。”他的聲音很小,只有林林能夠聽清,不過招標會即將開始,林林於是把他拉到外面的沙發前,十分歉意的囑託道:“那你在這裏等我,有什麼問題我郵箱發給你啊。”
林林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拎着可以砸死人的筆記本電腦風風火火的進去了,蘇弦倒是沒覺得有什麼意外,人多的話他自己也不舒服,只有在酒吧拉上那層裙子的時候,他才覺得這不是自己,可以放縱的去看其他人,可以忘記那些所有的故事。
他一個人縮在寬大的沙發上,結果酒店服務生就過來了,“不好意思先生,這裏是付費位置,您要不點一杯咖啡。”
侍者的眼睛一直盯在蘇弦身上,蘇弦臉上看不出任何妝容的痕迹,但是往往這樣才是老手,既有男孩的清爽又陽光大氣,他其實腦子裏已經腦部一出這是哪個十八線小明星在等金主的故事,語氣也客氣了不少。
蘇弦慌張的站起身來,“哦,我不知道我不喝,謝謝。”他徑直的走出酒店的轉門,在服務生驚詫的目光中坐到了酒店對面的花壇上。
“除了這裏哪都不是付費的啊……”服務生驚詫的自言自語,為這一屆金主的眼光堪憂。
夏季泛起一陣陣潮氣,蘇弦看着眼前那看不到頂的摩天樓,有小孩子在他面前跑來跑去,小孩子銀鈴般的脆聲、車輛摩擦地面的刺啦聲、行人來去匆匆的腳步聲交織成一幅城市一角。
一個黃帽子的小男孩一個沒站穩倒在蘇弦面前,蘇弦心裏咯噔,上前扶他起來,還不忘拍拍他粘上土的膝蓋,溫聲說道:“要小心哦。”
“大哥哥,我知道了。”小男孩大致也是看到他戴着和自己一個顏色的帽子有些可愛,他沒有鬆開蘇弦,從胸前的包里神秘兮兮的拿出一個棒棒糖,“大哥哥,給你,謝謝你。”
很簡單的被彩虹玻璃紙包裹的球體在蘇弦面前,蘇弦看着棒棒糖一瞬間失神,隨後小男孩的媽媽趕來,小男孩將棒棒糖強硬的塞到蘇弦手裏蹦蹦跳跳走了。
蘇弦怔愣着,無數撕碎的碎片回憶紛至沓來,如同這午後刺目的陽光一遍遍鞭笞着本應遺忘的所有的記憶。
刺啦……
一輛漆黑色邁巴赫轎車正好停在酒店面前,蘇弦吸了一鼻子尾氣,在虛空中扇扇手掌,咳嗽一聲,正好看到門童將烤漆門拉開,一身着黑色西裝的男子筆挺欣長,繫着西裝最下面一個扣子走出來。
他身後的秘書應該還在彙報着什麼,他低下頭,金屬色的眼鏡反射星墜光芒。
只一刻,蘇弦的心跳幾乎停滯,那些刺目的陽光消失、車聲、人生、交談聲全數消弭,他的世界陡然變換,只看到那西裝男子還有三年都無法忘記的側顏。
是顧南,他回來了。
那是他畫了三天三夜素描,將一個人的動勢、姿態、眉眼彎曲的弧度記憶的分毫不差,如同石匠一刀刀刻在他心臟粘膜上,痛苦的撕扯着他僅存的靈魂,他撫摸着他的骨灰盒,想焐熱上面的紋路,最後空間裏只有自己崩潰的呼吸。
等他恢復意識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顧南”面前,早已雙目赤紅,眼淚控制不住的流淌,像是決堤般去驗證一個又一個不可能的超自然力量。
“先生,你有什麼事嗎?”唐鐸看着這個黃帽子少年姣好的體態身姿,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季岳面前,之後就開始流淚,這可不得了,精神病人打人可不犯法,他密切觀察着,看着他白皙的手指肌膚倒不像是個暴力分子。
結果看到他帽子下隱隱露出的紗布,再一看他的面部可真是驚了,這不就是那天晚上碰瓷的犯罪分子嗎,現在倒是人模狗樣的又想來幹什麼。
“顧南……”蘇弦在等幻象消失,他喃喃自語,像是無數次自己經歷過的一樣,在街角、在咖啡廳、在人流擁擠中,他的意識總能幻化出一個顧南,但是它們只是短暫的存在,在他拚命靠近之後隨即消失,這一次不同,沒有消失,反而在他朦朧的視線中越來越清晰。
蘇弦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腿力量,驚懼、珍惜、不知所措、惶恐、喜悅紛亂佔據他的思緒,他伸出手去觸碰顧南的臉,這一次卻被一隻無比熟悉的手反握住。
他聽到清冷的聲音說道:“你有什麼問題?”
蘇弦像是過電一般陡然清醒,寒冷驚懼侵襲而來,他快速眨巴眼睛,看清眼前人,那無比熟悉的五官眼角沒有男朋友那無比熟悉的淚痣,還有他的氣勢、對自己的態度——
分明是兩個人。
另一隻手中握着的棒棒糖落地,蘇弦顫抖的呼吸、人聲、車聲重新出現,他微張的口中只來得及說兩個字,“抱歉。”
唐鐸看看老闆又看看他們交握住的手,還是忍不住說道:“老闆,他就是昨天出車禍碰瓷的那個人。”
蘇弦沒有說話,他們握着的手鬆開,上面殘存着這個人的體溫,他近乎貪婪的去盯着季岳的眉眼,從光潔的額頭到緊繃的下巴,每一寸都在和記憶里的人重合,卻一遍遍失落。
“你是對我們付給你的錢不滿意嗎?”季岳接過秘書遞過來的紙巾擦手,剛剛這個人不管不顧的握住他要拿文件的手,他一向不喜歡和不清不楚的人有肢體觸碰,現在眼底更是無端厭惡。
蘇弦這才回過神,看着和男友一模一樣的臉說出這樣的話不停心悸,卻知道是自己的妄想,他匆忙的蹲下|身拉開雙肩包,從最裏面的夾層里小心翼翼的拿出那一捆一千塊。
蹲下的時候,他掖在腰上的襯衫滑上去,露出一截細白的腰肢,上面的骨頭凸起清晰可見,卻有一道明顯青紫的傷痕不屬於車禍,倒像是人為的,在陽光下格外刺目。
不過只是一瞬,他絲毫沒有意識到的快速站起來,雙上將錢遞到季岳面前,“是我的錯,不用給我錢。”他磕磕巴巴的說道,低垂着頭,盯在季岳的喉結上。
季岳根本沒有看他的錢,只是看了腕錶,不理他,自顧自的大踏步向酒店走去,蘇弦的腳像是被釘在原地,看着他筆挺的背影,一時覺得是另一場夢境的幻滅。
唐鐸看了他還維持着這個姿勢,將錢推到他懷裏,“不瞞你說,小朋友,是不是霸道總裁愛上我劇情看多了,以為單純不做作可以獲取更多錢,打錯算盤了,回家吧,上一個藉機和總裁認識的人現在到車間看儀錶去了。”
唐鐸搖搖頭,現在的年輕男孩女孩已經和80后的時代不同了,妄想一步到位、拔得頭籌贏取先機真是痴人說夢。
“你怎麼自己一個人先出來了啊,我還找你呢。”林林拿着電腦出來就看到獨自一個人呆愣愣的站在原地的蘇弦,他眼圈紅紅的,像是剛哭過,不知道在短短的一個小時之內發生了什麼。
“你……沒事吧。”林林看着其他同事離開,她揮手和其他人告別,拉着蘇弦坐到咖啡廳里點了兩杯拿鐵遞到蘇弦面前,冰拿鐵冒着絲絲涼氣,咖啡廳里溫度適宜,蘇弦緊繃的神經一下鬆懈起來,他又戴上了那層遺忘的面具。
“我沒事,剛剛就是迎着風了,”蘇弦握住玻璃被,吸了一口咖啡,頓時腦子清明起來,“林林,謝謝你哦。”
“沒事,不就是一杯咖啡嘛。”
“對了,今天招標怎麼樣?”蘇弦還記得她心心念念的事情,恢復常態后溫和的問道。
“別提了,那位大小姐根本沒來,她助理來的,說是沒有大小姐喜歡的風格,不過她給了我們一張照片,可以利用照片畫畫漫畫元素。”林林興沖沖的拿出電腦,將電腦屏幕面向蘇弦,“你看,這就是那位大小姐和他老公的合影,她老公真是帥啊,家世好、學歷高、溫文爾雅……”
蘇弦剛剛沉寂下的靈魂像是熱油加了水,通體難捱起來,這照片里長發大小姐親昵挽着的人可不就是——顧南嗎,不,不是顧南,而是他剛剛在門口看到的那個人。
眼角下沒有淚痣,笑的溫和而謙遜,彬彬有禮,穿着得體,氣勢傲人,偏偏貴公子怎麼會是顧南呢。
難道不是自己的幻覺,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一模一樣的人在過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但應該是同樣樣貌帶來的震撼將蘇弦那破碎的記憶翻找出來折騰,他咬着后槽牙,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兩個人,可是只要看到“他”身邊站着其他人,還是未婚妻,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明明知道現在的自己,面對着一個陌生人,是一個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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