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以間之

皇以間之

“皇帝大行,陛下駕崩了!”

福寧殿院子裏跪伏的朝臣紛紛舉袖落淚,內閣門外跪伏的宗親也同時聲淚俱下,“官家。”

“翁翁。”

蕭幼清強撐着臉色,將皇帝的手放回被褥中,伸出手覆在皇帝逐漸冰涼的臉上用拇指輕輕滑動,很是溫柔的將淚痕擦拭乾凈,旋即又替其小心翼翼的捻好被子,聽着旁側的哭聲鎮定自若道:“將公主與郡主帶回坤寧殿歇息。”

“我不走,”樂安郡主拽着被子不肯離去,“翁翁。”

“如華。”蕭幼清狠心道。

益國公主便擦拭了淚眼起身將樂安郡主扶起,“忱兒,聽話。”旋即將人拉扯着帶離內閣。

半刻鐘后,幾個內侍扶着很是孱弱的皇太子進入福寧殿,擦破的衣裳還未更換,皇太子鬆開兩個內侍跪倒在皇帝榻前,淚流滿面的爬向前,“爹爹。”

努力平靜下來的人凝着沉重的臉起身,見皇太子臉色煞白,卻不敢做他想,“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半個時辰之後,文武重臣悉數至福寧殿跪伏,尚書左僕射王文甫與尚書右僕射韓汜從翰林學士手中奉出先帝遺照,兩個從官將遺照對展,王文甫走上前跪伏宣讀,“大行皇帝遺制。”

內侍攙扶着皇太子與宗室諸親至百官班列之首隨着一同跪伏,王文甫用袖子擦了擦淚眼,“朕以不德,獲奉宗廟,賴仗天地之靈,祖宗庇佑,繼先帝遺願,兢業社稷,內外得安,三十有一年,生死有命,聖人達理,古無所逃,朕勵興中土,克定禍亂,平天下妖塵,使四海歸心,定中原大業,積勞成疾,而至彌留,特下此遺詔,以告列位,皇太子煦,仁厚恭順,朝夕寢門,未嘗懈怠,可於靈前即皇帝位,皇后蕭氏,擁朕副躬,克嫻內則,巧捷萬端,識達幾微,聞於四海,宜尊為皇太后,皇太後為太皇太后,益國公主,朕之長女,聰知明睿,孝悌忠信,進魯國長公主,儀同親王,出班外廷,授開封府尹,佐嗣君副躬,嗣君體弱,難辨逆言,軍國大事權取皇太后處分,喪服以易日月,務從節約,生死之際,拖此重負,尚賴肱骨輔臣,協輔嗣君,興佑社稷,康我王室,咨爾臣民,當體予意。”

遺詔念出后眾臣紛紛抬頭,“皇太子殿下已非幼沖而是盛年,軍國大事由...”旋即又為一側三衙武將所震懾住。

“讓公主出班外廷?”

“自古以來就沒有公主...”

“先帝的遺詔,你小點聲。”

“真是荒唐至極!”

聲音傳至執掌遺詔的翰林學士耳中,“大行皇帝遺命之前,何人敢說荒唐?”

“本官說的,”其中一名官員從跪伏的班列中跪直身子,“嗣君正值壯年,卻讓皇太後代政,公主本該在適齡之時選駙馬,卻開府於東京至今未嫁,不但如此,遺命里竟然讓一國之公主擔任京府府尹,歷代先皇遺詔,從未出現過此等悖逆之事...”

“皇城司!”

“將此不尊先帝遺命忤逆之人帶下去。”

禁軍的介入使得一群大臣頓時安靜了下來,皇太子衛煦趴在地上顫抖着沉了一口氣,旋即吃力的撐起重重跪伏道:“臣皇太子衛煦,謹遵先帝遺命。”

而後東宮內侍與皇太子妃便將衛煦攙扶進福寧殿正殿台階上,百官起身序列於殿庭,王文甫與韓汜及取遺詔的翰林學士曹佩茹走回班列,文武百官及宗室諸親面朝北站立。

內侍上前喚道:“嗣君繼位,跪!”

“恭請皇太子殿下登基。”百官搢笏跪伏,磕頭叩拜,“聖躬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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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天明時,喪音從禁中傳出,不到片刻,宣德樓門前便跪伏數萬百姓,紛紛掩面而泣。

坤寧殿內益國公主將安撫着入睡的樂安郡主輕輕抱放到木榻上,伸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淚痕扯蓋好被褥,旋即轉身邁出殿閣,至庭院時與來人兩眼相對。

益國公主楞道:“嫂嫂...不陪着太...哦不,是新的官家。”

“太子殿下被群臣拉去了,準備明日的登基大典。”

“登基大典?”益國公主低頭一笑,“那群大臣一定高興壞了吧。”

曹舒窈盯着她,“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我看得出來公主與皇後殿下都在勉強與逼迫自己。”

“哭?”益國公主邁步走到曹舒窈跟前,“如今恐怕天下半數女子都在落淚,據我所悉,官家上壽,你每年都會去祈福的對吧?既然如此,官家大行你為何不哭?”

“你...派人查探我?”

“是又怎麼樣。”

曹舒窈轉過身,“也對,你若不了解,又如何會來與我做交易,”曹舒窈端着手,眼裏依舊淡漠,“淚水會摧垮人,我不需要,我敬佩官家,覺得官家大行是天下人的損失,可若做當權的繼任者,便可減少這損失,而淚水只能徒增悲傷罷了。”

益國公主突然失聲一笑,滿眼落寞的低頭道:“是啊,你們都是因為官家的政令而感激,失去一位受人愛戴的君王,頂多傷心難過一陣子,可我失去的...卻是我唯一的父親...”

曹舒窈再次轉過身,“公主!”旋即上前將昏厥的人接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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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城——

一輛馬車從京畿道進入南薰門,馬車上下來一位綠袍女官,女官拿着一份召回京都的詔書看着滿東京城被一片白色覆蓋,街道四周隨處可見對着北面而跪嚎啕大哭的百姓,“還是...晚了一步么。”

自皇帝駕崩始,京畿調三衙禁軍戒嚴內外,太常寺、宗正寺與禮部開始忙碌國喪,置備五服喪服,福寧殿內閣的眾人已被蕭幼清悉數遣走。

遺詔宣讀完,文武百官散去之後整個福寧殿變得分外安靜,偶有途徑的內侍與宮人在宮郎處小聲的抽泣着。

待所有人都出去后,蕭幼清獨自一人坐在床頭握着皇帝已經僵硬冰冷的手,一聲聲顫笑道:“對啊,只要是我想要的,你都給我了,”低頭盯着已不再呼吸也永遠不會醒過來與她道早安的人,蕭幼清閉上眼痛苦道:“可是我最想要的,你卻把帶她走了,那麼這一切對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將你推到此處是我一生中…做的最後悔卻又不能悔的事。”睜開的目光漸漸變得渙散與獃滯,“愛欲,不但會令人痴狂,也可以使人放下仇恨,放下傲骨與尊嚴去乞求自己最厭惡的人,皇帝駕崩,天不會塌陷,可我無法忍受失去你。”

福寧殿入內一批事先安排好的僧人與道士,誦經超度的聲音響起后蕭幼清才從失神中醒來,旋即將她的手放回,走至一旁的案桌前,試了試水溫覺得剛剛好便將其端至榻前的案几上,掀開被褥,小心翼翼的解開衣裳擦拭身子,重複着皇帝卧病以來她每日都要做的事,只是這是最後一次,觸碰的肌膚從熟悉的溫度到如今寒冷無比的刺骨,在擦拭到腰腹間時,蕭幼清盯着那道淺顯的疤痕捂住了嘴。

【“姐姐,我…”皇帝躺在榻上臉色蒼白,抬起的手握住眼前人的手腕似在制止什麼。

案几上的銅盆裝着半盆冒熱氣的熱水,“官家有什麼地方是臣妾沒有看過的么?”

皇帝便將手緩緩鬆開,蕭幼清將她的中衣繫繩解開,腰腹上還有昔日戰場上留下的傷疤。

淚水順着眼角流出,望着被病魔纏身的人哽咽道:“我寧願受罪的人是我,看着你這樣難受,比面臨死亡還要讓我感到害怕。”

皇帝輕皺眉頭,旋即抬起手摸着她的臉,溫柔的笑道:“別哭,一哭就不好看了,我家姐姐可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即便裹上幾層內衣,仍舊遮掩不掉身體的消瘦,最後拿起珍珠放入皇帝嘴中時,蕭幼清整個手都在抖,依舊強忍着眼眶中濕紅的淚水。

小心翼翼處理完一切后,蕭幼清俯下身在皇帝額頭輕輕吻下,“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我不想活,但是我會為你而活,請你,請你一定要等我。”

小殮之後,祁六才敢輕輕推門入內,先是擊手頓首行了凶禮,隨後上前至蕭幼清身側跪伏道:“請殿下節哀。”

蕭幼清從替其換上殮服的一刻開始就一個人一直呆坐在床頭不動,趙平守在外面也不敢有人進來打擾,喪禮上的佈置有韓汜與王文甫主持,宗室子弟中也有宗正卿負責,“我知道,她一定給我留了話。”

“是。”祁六將一個小匣子奉上,“這封信是官家在大病之前就寫好的,官家自己一個人在福寧殿的書齋里坐了三天,還有畫。”

內侍們將一個大箱子抬到內閣的外門,輕輕放置地上,祁六道:“裏面所有的畫拼湊在一起便是蜀中的山水,官家說,許了這麼多諾卻沒有兌現,他很愧疚。”

蕭幼清低頭看着皇帝,旋即顫抖着失真一笑,祁六抬起頭,“官家在去年年尾的時候下了一道手詔,將...將乾元二十四年初被貶至揚州為通判的何文英調回京城接任翰林學士執掌制誥,手詔的日期是三月赴任,這會兒她應該到京了。”何文英自出任揚州幾次改官都未能回京。

“為什麼?”

“官家說…唯有愛慕之人才會真心待你,即便利益驅使亦不會想要傷害你。”

在質問過後,蕭幼清盯着皇帝開始後悔,失神的眼裏滿是埋怨同時還夾雜着內疚,“是啊,明明我什麼都知道,你做這一切不過都是為了我而已。”

“可是有什麼用呢。”蕭幼清蜷縮在榻前,“你帶走了我最愛的人啊!”

“你為什麼可以這麼狠心,狠心撇下我一個人,如何狠心得下讓我獨留人間,只是為了給你守江山么?”蕭幼清從榻上爬起,直直的盯着皇帝,“我要你永永遠遠都虧欠於我,來世一起償還。”

蕭幼清起身將祁六奉上的匣子接過,祁六抬手擦了一把淚眼,“除了官家給聖人您寫的信,還有當初楚王與楚王妃大婚時捆紮在一起的合髻,親迎禮過後的第二日官家便讓小人將其收起藏於匣子裏,官家說...”祁六抬起頭,“那一眼,王妃不在官家眼裏,而是於心中…”內侍一邊轉達一邊淚如雨下,“成為了這個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蕭幼清顫抖着身子重心不穩的一把撐倒在了桌案上,扶着癱軟的自己哽咽道:“你下去吧。”

“是。”

良久之後,蕭幼清極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緒,撐了一會兒呼吸漸勻后順着桌案緩緩坐下,扭頭瞧了一眼靜躺於榻的皇帝,顫抖着雙手將信箋拆開,旋即捂着嘴再也忍不住眼裏的悲傷而失聲痛哭。

吾妻親啟:

幼清,見字如晤,三十六個春秋,終換來離別,我曾憎恨過我所擁有的一切,直到遇見你,才讓十七年來所遭受的苦難得到釋然,它讓我換來了我一生的摯愛,換來了與我共度一生的妻子,衛潛生於宮城,困於宮城,最後長眠於此,皆是我無法逃離的宿命,十二年深宮,不過冷眼嘲弄,紙醉金迷為飾只為片刻安寧,可入口的酒即使再甘甜,也依舊無法抹去心中的苦澀,終其一生困於鬥爭,與天斗,與人斗,最後敗於己,無法逃離黑暗,用命做賭注,與死亡博弈,為權而攻於謀,為生而啟殺戮,最後將你帶進深淵,卻也讓自己陷入愛欲,人這一生,短短歲月,不可控之事太多,無法擇生,亦無可免死,受困於心者,為權欲所左右,無法滿足的欲,令人瘋魔,到最後不過都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直至白日消亡,黑夜降臨,沉睡時噩夢纏身,醒來時久不能忘卻,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我無法割捨愛欲,便帶着憂愁拼盡一切去愛你,三十年風雨,你我生死相依,愛恨痴狂一場,終要嘗遍人生八苦,魂歸於海,若辭人世,我祈求神明將你餘生所有苦難與我一起帶走,懇求佛陀賜我輪迴,即便如今生滿布荊棘,也要不顧一切劈開與你再度重逢,若神明眷顧許我來世,便懇求判官將我留於彼岸,等候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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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嚴格意義上說,是將人生的盡頭寫出來了,一般的文應該在上卷就結束了,但是我想把她們寫完整,所以就有了下卷。

最後,女主在認識姐姐之前是不信任何神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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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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