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十三歲的半大小夥子被薛彤兩句話說得耳朵根發紅,他心裏對荀若素確實有種特殊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很奇怪,張越雖然不懂情愛,卻總覺得自己並不是單純的“喜歡”荀若素。
種種猜測都被否決,甚至到最後,荀若素懷疑自己過馬路的時候,曾經不小心踩過張越的腳,之間總該有點什麼才能形成因果,要不然全天下的閑事都能栽到一個人的頭上。
“算了,”人跟人之間的糾葛太多,路上同踩過一塊石子都算在因果之中,連荀若素這樣能窺天道的血統都無能為力,她道,“既然送上門,就當是給我演示,送他上路吧。”
荀若素回頭看向薛彤——
她兩現在不管出於何種原因,都算得上不分彼此,薛彤憋着要當荀若素的老闆,只是上班也得有個試用期,需要教點什麼,荀若素在自己未曾接觸過的領域裏,光明正大的推脫摸魚。
薛彤被她氣笑了,“小妹妹,要是這麼容易送他上路,剛剛荒郊野外,我就動手了,何至於帶個髒兮兮的魂魄回家……輪迴路上需要有引魂的燈,從過世的那天到頭七,親人的思念為引魂燈燈芯,亡魂要走七天的路,第八天才能輪迴。”
“這東西全家都死了,別說頭七,屍體腐化在哪個角落恐怕都沒人知道,我剛剛不阻止它變成惡鬼,就是希望它自己去造孽,到時候還能一巴掌拍成飛灰給我積功德,現在,它就是一件被遺棄的廢物,只能在人間晃蕩,入不了輪迴。”
等她說完了,荀若素才慢悠悠的問,“親人的思念可以成為引魂燈,有了引魂燈,亡魂就能自己走完輪迴路,如此一個閉環沒有你也能運轉良好,那麼請問閻王殿上刻有你的姓名是為了好看嗎?”
“……”
若不是強行綁定了半身,荀若素此時瓜分着她的性命,薛彤早就讓這屋子裏一隻鬼變兩隻鬼了。
“你是嫌超度他的功德太小?”荀若素頗能扎心,“蚊子再小也是肉,你之前說過每日的工作量有規定,我雖然不清楚為何會有這樣的規定,不過這孩子功德小卻能湊數,又或者你今天還有別的工作?”
但凡有工作,薛彤也不至於凌晨窩在家裏跟荀若素扯皮。
荀若素也不急,她將薛彤架在沙發上的腿揮下去,自己坐在角落中,“你慢慢考慮,還有時間。”說著,拿起茶几上的橘子掰成兩半,問薛彤,“挺甜的,吃嗎?”
薛彤側目盯着荀若素,陽光與客廳燈的陰影中,荀若素的指尖上捏着半塊橘子瓣,她看起來懶洋洋的,一夜未睡,眼底有些疲態,但做事卻很精細,就連橘子瓣上的白紋都給挑掉了,透明的外皮里就是橙黃色的果肉,薛彤抿了一下嘴,“滾。”
世上一物降一物,荀若素趁她說“滾”的時候,將橘子瓣塞進了薛彤嘴裏。
別說,阿姨眼光好,買的這橘子是挺甜的。
張越這時候將自己縮成了一團能塞進茶几底部的流體,他剛惹了禍,有點羞於見人,況且他還發現自己是兩位姐姐矛盾的主要來源。
自幼喪父母,從沒在家裏聽到過陰陽怪氣的聲音,本能讓張越如同鴕鳥,慫的見尾不見首——
他撅着屁股,將頭埋在了茶几下面。
薛彤將嘴裏的橘子瓣吞下去,這才翹起腳尖踢了踢小鬼的屁股,“把你的嗩吶給我。”
張越想拒絕,然而人在屋檐下,薛彤真的想要,一隻手就能搶過去,他幾乎沒怎麼猶豫就從善如流,將嗩吶舉過了頭頂。
這把嗩吶荀若素見過,是喪葬隊伍中一位老人家的,因為吹得嘹亮還總在她的耳邊做哀樂循環,又吵又熱鬧,荀若素怕自己因此死不瞑目,特意多看了兩眼。
大喜大悲的日子總是人多手雜,大概是怕嗩吶丟了,杆子尾部用極細的字體刻着主人家的名字,“李儉”。
銅簪纏繞血線從張越額心拔出時,留下的印記是個“儉”字。
薛彤三根手指捏着嗩吶,靈蛇般的血線從銅簪上湧出,剎那間吞沒整個嗩吶,“已死之人,若是執念深重,就會帶着生前最重要的一件東西找上我,這樣東西叫作魂引,是為它們製作引魂燈的基礎。”
荀若素一邊吃着橘子一邊點頭,薛彤“嘖”了一聲又道,“我可不是耐心的老師。”
荀若素將手裏最後的橘子瓣塞進薛彤口中,點點頭,“倒是看得出來。”
“……”氣到心梗。
一盞青碧色的燈盞從嗩吶內部脫型而出,狀似巴掌大的蓮花,而原本纏繞在銅簪上的血線縮在花心中,薛彤又道,“不同的魂魄孕育出來的燈盞不同,卻很少有這樣純粹的青碧色,看不出來這孩子早折,卻有累世的功德……執念為燈芯,要以心頭血才能點燃。”
“會有點疼,忍着。”
下一秒,荀若素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疼得剎那間意識空白。
等荀若素回過神,便瞧見薛彤幸災樂禍的笑臉,“難受嗎?”
荀若素點了點頭,“一盞引魂燈尚且如此,若不是太平時節,遍地孤寡,你的心豈不是被千刀萬剮?”
“……”薛彤怔愣了片刻,隨後笑道,“在其位謀其職,習慣了。”
“到這一步引魂燈雖然成形,卻不算完整,它需要生人的思念,沒有思念,便沒有靈氣,引不了路,”薛彤繼續道,“接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青碧色的燈盞血紅的燈芯,妖異的光一下子籠罩而來,荀若素的眼睛刺痛,就在她一閉一睜的間隙內,周遭的環境都變了。
面前是一棟農村的自建房,兩層,斜尖頂,帶個水泥的院子,典型的江南建築,牆壁略有縫隙,顏色也不均勻,看起來至少十年打底,下雨天還有些映潮。
一把黑色的傘籠罩在荀若素的頭頂,薛彤手上的碧色燈盞已經不見了,她開口道,“這裏是燈盞內部,也叫‘須彌界’,我們所看到的都是張越的執念。”
“死者對人世產生執念無非兩種情況,放不下的恨,放不下的愛,大部分情況下,這兩者是交相存在的,不過張越的執念是在他即將成為惡鬼時取出,血紅色的‘怨’並不想得到超度,會對我們多加為難。”
到了燈盞內部,薛彤身上的跋扈任性一下子就抽離了,她手中撐着的黑傘就像一把利劍,在這綿綿陰雨中劃出了一方立足之地。
“我們來這裏有什麼目的?”荀若素是見過大場面的。
猝然進入燈盞,除了短時間的頭疼之外沒有什麼後遺症,她進入角色也快,畢竟早點結束早點休息。
“‘鬼’的記憶不可信,他們在人間徘徊一天,心性就會被嚴重扭曲,所說的話所做的事,都是為了讓自己能留在人間,只有燈盞能還原事情的真相,也會殘留着‘思念’。”
薛彤道,“就算天煞孤星,方圓百里是個沾親帶故的都能剋死,也還有老師同學……荀家隱姓埋名,你都能遇到我,可見人活着,總會有些許牽絆是斬不斷的,只要有牽絆,就有思念,一星半點足夠成燎原之勢,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找到這點思念。”
荀若素奇怪地看了薛彤一眼,有點想提醒她——我們不是遇見,是我家先祖處心積慮用了陰謀手段,讓我這個絕後的人來與你瓜分性命。
就在這時,眼前的房子裏忽然傳來嗩吶聲,吹得稀爛,破鑼嗓子嚎京劇一樣的難聽,鬼都能給嚎哭了。
“能進去嗎?”荀若素問。
“手伸出來。”薛彤這件長裙是典型的禮服,一切為了合身與好看,沒有任何實用性,更沒有口袋,但她卻不知何時摸出了一根紅色腕繩,手工編織的鏈子,上面還墜着三顆銀鈴,細碎的聲響與嗩吶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這三顆銀鈴的形制有些類似驚魂鈴,只是上面的花紋老朽,樣式多,一看就是好東西。
她將紅繩拴在荀若素的手腕間,“你現在是我的半身,雖然我是主體,你受傷我感覺不到,但你要是死了,對我而言卻是個麻煩……有這鈴鐺,多遠我都能找到你。”
腕繩有些長,薛彤將傘塞給荀若素,她自己捏緊兩邊一收,鈴鐺隨之晃了晃,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中,荀若素在薛彤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凜冽的殺氣,就像凌霄絕頂上一股帶血的風,驀然吹過鼻尖。
“……你,”荀若素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忽然想起自己與薛彤也不是很熟,有些探究私隱的話並不適合說出口,於是自己咬斷了尾音,道了句,“謝謝。”
這裏的一切都是張越的記憶,門沒鎖,穿過院子往裏走是個空曠的大廳,約有四五十平,傢具零零散散的放着,只一個木製的條台,一張桌子和靠牆的兩張杉木沙發,刷了暗紅色的漆,已經有些剝落。
穿堂風一吹,整個家中都有些陰陰惻惻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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