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十六)

山鬼(十六)

而現在,在陶忠的腦海里,重複迴旋的只有二皇子那句“擁兵自重”,難道安分了這麼多年的太子,終於忍不住要撕下偽裝了?

也是,太子有名望有才能,現在手裏又有十萬兵馬,粗粗過上一遍,大魏竟然完全沒有能壓制住他的人了。

這麼多年在東宮深居簡出,難道他就是在等這樣一個機會?

陶忠胡思亂想着,臉上帶出了一點絕望之色,無論太子想幹什麼,他這次估計都不能活着回去了。

邵天衡看着他臉色一變再變,最後竟然呈現出了一片死灰,不由得大為驚奇。

難道魏帝給他下了什麼死命令,不能把自己帶回去他就得抄家滅族?

不然何至於嚇成這樣?

想了想,邵天衡難得發了好心,解釋了一句:“北戎狡詐,邵天桓沒有應對經驗,貿然接手戰事,怕是會引來北戎反噬,孤要等北戎徹底退入草原再回京,你便這樣上報父皇吧。”

陶忠死灰色的臉隨着他的話又慢慢亮了起來,大起大落間,他差點感動得哭出來:“殿下,您不——”

尚存的理智讓他把後面的“造反嗎”仨字吞了下去,頭一次這麼真心實意地對着邵天衡行禮,也不敢再多問什麼,喏喏應着退出了大帳。

在走出軍帳前,他遲疑了一下,朝着邵天衡躬身提點:“太子殿下,二皇子已經出京往北邊兒來了,您還是早做準備吧。”

他這話說得真心實意,都是為皇室服務的下人,命不比一張紙值錢,誰不希望上頭坐着的是個好君主呢,二皇子秉性乖戾,和魏帝一脈相承的偏聽偏信,和太子一對比,高下立現,能好好活着,誰又願意去服侍一個喜怒無常的昏君。

而邵天桓要來常州的這個消息,嚴格說起來楚章知道的更早一些。

大約是被魏帝塞人塞得有些心慌,邵天桓一路上疑神疑鬼誰都不敢相信,總疑心有一雙眼睛盯着他的一舉一動,思前想後,他猛地就想起在琅琊的楚章來了。

這位二皇子琢磨了一下,楚章早就向他投誠了,是個信得過的,而且在北地待了這麼幾個月,論情況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於是動作極快地給楚章下了道手諭,將他調任到常州給自己做參謀。

他人還在半路上,手諭就已經發到了楚章手裏,看着這封蓋了皇子印鑒的手諭,楚章心裏喜憂參半。

喜的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去常州了,憂的則是這道手諭的來歷他完全無法向太子解釋。

為何他會認識邵天桓?

為何邵天桓會如此看重他?

楚章抹了一把臉,深深預感到,這回如果圓不過去,怕是自己就要完蛋了。

收拾了一下自己本就不多的幾件衣服,打了個小包裹,楚章將那疊信珍之重之地放在了衣服里包好,抱着這隻小包裹苦着臉坐上了運糧的板車。

軍隊裏缺馬,楚章去常州只能跟着這趟押運糧草的隊伍一起過去,這支隊伍都是他的下屬,幾個月下來,這些大老粗們對這個能和他們一起開黃腔干臟活的長官印象甚好,見他又偷懶上了糧車,紛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見。

“哎喲好大一隻鳥!”

車旁的兵士忽然指着空無一物的天空大喊一嗓子。

“哪兒呢哪兒呢?”

周圍的人心領神會,同時抬頭看天。

楚章貓着腰從他們邊上溜過去,用糧車上的稻草給自己壘了個簡陋的窩,拖過幾隻麻袋,把自己蓋了個嚴嚴實實。

“趕車趕車!”舒舒服服地躺好后,他朝外面的同袍們招呼。

“喲呵!這年頭的柴火都會說話了!”有人笑着說。

“去去去!什麼柴火!咱上官好歹得是袋糙米吧!”馬上有人反駁。

“以為我要調任就治不了你們了是吧!”楚章從麻袋裏探出一隻沾滿稻草渣的腦袋沖他們喊。

兵士們渾不在意他的威脅,笑嘻嘻地異口同聲道:“糙米不許說話!”

楚章朝他們比了個指頭,引來一片大笑。

******

常州城外,再一次結束了和北戎的小規模交鋒,邵天衡從城樓上下來,沿途灰頭土臉的士兵們看着他走過,都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不約而同地為他讓開了道路。

蒼白病弱的男子衣衫厚重,對他們微微笑了一下,沿着殘破的城牆走了一圈,走到僻靜處,才蹙起眉頭問身後的偏將:“你剛才說什麼?”

偏將摘下頭盔,一腦門的汗水混合髒兮兮的塵土,神色愧疚焦灼:“城中糧草不夠了,如果日食兩餐,大約只夠大軍上下吃十五天。”

邵天衡的臉色陰沉的能擰出水:“這樣大的事情,為什麼不早說!”

偏將惶恐低頭:“是……是末將的錯!本來運糧的隊伍這幾日就該到了,到時候糧草充裕,自然就不必再提……”

邵天衡冷冷盯着他:“所以你直到運糧隊伍音訊全無瞞不過去了才報給孤?!”

偏將自知犯下了大錯,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渾身顫抖着跪了下來:“末將知錯!”

邵天衡在原地走了兩步,沉下呼吸:“琅琊、潼關、白山,三支運糧隊都沒有消息?”

偏將咬着牙:“……是。”

邵天衡低着頭沉默了一會兒,猛地一腳踹到他身上,將這個身經百戰的漢子踹的趴到了地上,又急忙起來跪好:“殿下息怒!”

突然的發力讓邵天衡一個缺氧,對方沒怎麼樣,他卻差點咳的駕鶴西歸。

周圍的護衛們呼啦啦跪倒一大片:“殿下息怒!”

邵天衡扶着一旁的泥牆,呼吸急促,腦子一陣陣發暈:“閉嘴!”

緩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壓低聲音質問那名偏將:“孤早就說過,大軍之中,糧草為重中之重!運糧隊伍往來必須有人接應,有遲到的就要立即上稟,你是不是把孤的話當耳旁風?!”

偏將一頭冷汗涔涔:“殿下……戰事已近末尾,此前糧草運輸都無失誤,末將以為……末將以為……”

邵天衡壓着嗓子呵斥他:“之前沒有問題你就高枕無憂了!誰告訴你的戰事臨近末尾?!你這個失誤,足以讓北戎反敗為勝!自己下去領軍法!”

“是!”偏將不敢再辯,自己解下佩刀和甲胄,起身搖搖晃晃地走了。

邵天衡站在原地平復呼吸,心一陣一陣地下沉。

十五日的糧草儲備,北戎只要圍城半個月,以逸待勞,常州就會淪陷,他該怎麼辦?

沒等他想出個三四五六,又有士兵急匆匆來報,說南方有一支車隊將至,持的是二皇子的印信和陛下的旨意,來人正在中軍帳中,要求接管大軍。

邵天衡只覺得頭突突地痛起來。

然而事情還沒完,他正焦頭爛額地往回走準備先搞定那個廢物弟弟,半路又被攔下了。

攔路的是另一名偏將,手裏拎着一隻髒兮兮的包裹。

邵天衡疑惑地打量他:“何事?”

那人將包裹遞過來:“殿下,末將之前帶人搜尋琅琊運糧隊伍的蹤跡,在隘關發現了戰鬥的痕迹,糧車不知去向,大約是遭遇了北戎人伏擊,現場極其慘烈,無一活口,這是遺留在現場的東西,上面有太子印鑒,末將不敢隱瞞。”

有太子印鑒?

邵天衡莫名其妙,為什麼這裏會有他的事情?

他將信將疑地接過包裹,隨手抖開一看,裏面是幾件衣物,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沓信件。

他眼熟至極的信件。

邵天衡的瞳孔一縮,臉色驟變。

這不是他寫給楚章的信?為什麼會出現在琅琊運糧隊伍里?!

顧不得想別的,他收起包裹連聲問道:“信件的主人在哪裏?現場情況究竟如何?細細道來!”

偏將立即將情況詳細說明,邵天衡則開始戳不知去哪兒玩耍的法則:“楚章那個死崽子呢?!他怎麼會在琅琊?人死了沒?”

法則過了一會兒才回話:“活的好好的呢,沒死。”

又過了一會兒,繼續補充,語氣有些驚嘆:“了不得啊!他居然跟你前後腳到琅琊從軍去了!這回應該是押糧過來的吧,路上就被伏擊了……不過他是氣運之子,死不了的,你別急。”

他們並不會刻意去留心氣運之子在幹什麼,從這個角度來說,天道應該是屬於放養派的,只要對方沒有捅出大簍子,要做什麼他一概不管。

只是沒想到楚章一向乖巧,一出事就是出這麼大的事。

邵天衡先是鬆了口氣,隨後感覺頭更痛了。

一個一個的都不省心!他想罷工了!

邵天衡心裏一團亂麻解不開,剛到軍中的邵天桓卻快樂極了,他坐在軍帳主座,手裏拿着太子留在桌上的騰龍鎮紙把玩,一邊想着一會兒見到那位皇兄自己該說什麼,想到高興處,他還不由自主地呵呵笑了起來。

反正那個病秧子一直好脾氣,不得父皇的愛重,對自己也是能避則避,這回還可以藉著父皇的旨意好好奚落他一頓,料想他也不敢做出什麼來……

正志得意滿地想到要怎麼擊退北戎班師回朝,帳簾就被嘩啦一聲掀開,邵天桓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擺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一抬頭,笑到一半的嘴角就硬生生給嚇了,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角度,有些過分的滑稽。

那個病秧子衣帶當風大步流星地進來,渾身裹挾着騰騰殺氣,姑射仙人似的相貌籠罩着一層冰霜,褪去那種溫和的氣質后,他就像是一振出鞘的長劍,鋒利肅殺,讓邵天桓恍惚以為是什麼惡鬼上了這個病秧子的身。

那人冷冷掃視了他一圈,目光在他翹起的雙腳上定了兩秒,邵天桓頓時感到心虛氣短,渾身不自在地將腿放下來,訕訕地坐好,要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口,憋了半晌,才擠出一句話:“皇兄……父皇要你交還兵符即刻回京,否則視為叛亂。”

氣頭上的邵天衡扯了扯嘴角,神情波瀾不驚,壓根兒沒打算理會他,朝後面一揮手,立即湧進來一群侍衛,在邵天桓驚詫的視線里將他連人帶椅子凌空抬起。

邵天衡平靜地說:“北戎兇險,你就別出去丟人現眼了,好好待在帳子裏吧。”

邵天桓驚愕地看着他,被士兵們呼啦一下送出了帳篷,出了帳篷他才發現,那些和他一起來的準備接替邵天衡的人,統統被打包成一堆,送進了帳篷里關押了起來。

邵天桓在極度的震驚里失語了幾秒,才瘋狂地掙紮起來,聲嘶力竭地擰頭沖邵天衡咆哮:“你這是抗旨!謀逆!大不敬!”

邵天衡皺了皺眉,馬上有侍衛衝上來,隨手從地上抄起一團布料塞進了二皇子嘴裏,堵住了他的話。

邵天桓被噎的翻了個白眼,隨即被湧進鼻腔的臭氣熏得要吐,仔細一琢磨,才發現嘴裏那團不知名的東西竟然是一塊蹭滿馬糞的纏腿布!

噁心的死去活來的邵天桓嗚嗚了兩聲,胃裏一陣一陣地湧上來腥氣,嘔吐物都涌到了喉嚨,又被那團布堵住活活咽了回去。

被這個生理反應羞辱到整個人快要崩潰的邵天桓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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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咽下自己嘔吐物的邵天桓:……嗚嗚嗚嗚嗚嗚我不活了!我要活劈了那個這樣羞辱我的病秧子!

忘記說了,本文日更,每天早上□□點左右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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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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