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月(十四)

海底月(十四)

危樓內部的真實面積遠比人眼能看到的實際面積要大得多,那些大大小小的機關暗室疊加起來能夠再拼一座實打實的危樓出來,荼兆當然不知道這個,他被尤勾下的三步倒迷的暈乎乎,頭腦昏沉,看什麼都像是帶着重影,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走進了別人家的暗室。

暗門后是一條狹窄的長梯,石梯建在牆上,只夠一人勉強同行,光禿禿攀附在牆壁上,連一個象徵性的護欄都沒有,向下就是黑黝黝深不見底的空洞,有鱗甲動物在水中遊動的聲音隱隱約約回蕩在這裏。

四周都闃靜得很,沒有燈火照明,隱約能看見石梯沿着圓形的天井狀空腔一路螺旋攀升。

荼兆踏上石梯,有些疑惑為什麼眼前暗了許多,周圍氣溫驟然降低,幾乎到了出氣就能凝出水霧的程度,這樣的冷意反倒讓荼兆神智清明了不少,走路的姿勢也穩當了起來,腦子雖然轉的不甚快,卻有了回到崑崙一般的熟悉感。

崑崙四季風雪漫天,山門常年覆蓋積雪,就是白玉京上也順應天時會落下風霜滿地,他背負着長劍一年又一年地在崑崙上修行靜思,這樣深入骨髓的寒意是他最為熟悉的溫度了。

荼兆恍惚像是聞到了那種瀰漫在空氣里的冷雪氣味,像是早年間師尊拉着他的手教他揮出第一劍時袖中卷出的沁涼雪松味道,無處不在地纏繞在他身邊,貼着他的耳朵輕輕絮語,它在說什麼呢——

圓形的空塔內旋轉着有嗚嗚風吟,荼兆努力側着耳朵去聽風鳴中的聲音,那聲音卻總是若即若離,他着迷地望着看不見任何東西的前方,有一種直覺催促着他向上走向上走……

臉頰上泛着醉酒的潮紅的劍修脊背筆直,一步一步沉穩地向著彷彿永無盡頭的樓梯踏去,這石梯不知道有多少級,好像怎麼走都走不完,但能一日揮劍一萬次的劍修最不怕的就是枯燥寂寞,荼兆很耐心地往上爬,每一步的頻率都與前一次一樣,他走到連潮濕的酒氣都微微散了,神智開始回歸的時候,終於見到了不同於之前景色的新東西。

這是一處突兀出現在上空的石室,或者也不應該用石室稱呼它,巨大的穹隆石頂上滿布古奧紋路,粗如兒臂的青銅鎖鏈從四面八方延伸出來,托舉住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物件,荼兆看了半天沒看明白那個四方的東西是什麼,好奇心頓生,摩拳擦掌就想上去看看。

但是被殘留酒氣糊住了大部分神智的劍修壓根沒想到要掐一個飛行的法訣,事實上之前那麼長的一段路他也沒想起來要用飛的,硬是規規矩矩走完了,等到了這裏,他還是沒想起來該怎麼上去。

前面沒有路,他走不上去,那該怎麼辦呢?

劍修握住了手裏從不離身的劍,醉意疏狂地想,師尊說過,劍修行事,都要靠手裏的劍,那他就以劍問路吧。

鏘啷一聲,長劍出鞘!

雪亮薄光劃破眼前幽深前路,帶着一往無前之勢斬向青銅鎖鏈!

被熔焊在牆內的鎖鏈堅固結實,承重再大也不怕,但絕不可能經得起絕世劍修的全力一劍。

這一劍斬下,一條鎖鏈便如熱油遇刀鋒般斷裂,落下的半截鎖鏈在牆上撞擊出了巨大聲響,古鐘轟鳴似的重重回盪在這裏。

荼兆恍若未聞,反手摺腰又是一劍!

兩條鎖鏈轟然垂落,那個被托舉在上方的物體也滑動了一下,朝着鎖鏈稀疏的這邊挪移了數寸。

荼兆露出一個微不可查的笑容,眼裏的光芒還是渙散朦朧的,臉上神采卻飛揚銳利起來。

又是一劍!

兩條鎖鏈應聲斷裂!

那個四方物體先是凝滯了片刻,隨即向著側面傾倒,轟隆一聲整個滑落了下來!

荼兆到此刻才看清楚原來那是個黑黝黝的棺材,上面還捆着一條鎖鏈,也正是託了這條鎖鏈的福,它將棺材牢牢抓在了半空,險而又險地將這沉重的東西晃晃悠悠地定住了,但只要再來一下,它就會順應荼兆的心意墜入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裏。

十拿九穩的勝局之下,荼兆握着劍的手卻微微顫抖起來,他像是痴了,傻傻地仰着頭,彷彿望進了一場醒不來的旖旎大夢——

在棺材傾覆的那一刻,沉睡在其中的人順勢落下,雪白的大袖長袍在風中張開了飛鳥白鶴一般的羽翼,未束冠帶的鴉青長發凌亂飛舞,他緊閉着雙眼,神情冷淡禁/欲,眉心一道淺藍劍紋,像是山巔照月的一抔寒雪有了人形,鋪天蓋地的寒鬆氣味挾裹冷風而來,容光似能照亮這方幽靜天地,恍惚是多年以前的舊夢又成了現實。

仙人向他而來,連同山川明月、寒雪高松都要入懷。

四周如有雷鳴鐘鼓浩蕩迴響,從昆崙山上傳來的鐘聲敲擊着荼兆的心頭,連同記憶里那些紛紛揚揚的各種聲音,忽高忽低撞着他的耳膜,巨大的茫然淹沒了荼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還是因為前幾日見到了與師尊一模一樣的鳴雪師叔,以至於夜夢混沌?

本就不靈活的思維當即停擺,他獃獃地仰着頭,看仙人自天穹落下,也罷,就算這是一場夢——

外界只有短暫的一瞬,荼兆已經拔身而起,他用一種近乎瘋狂的飛蛾撲火的姿態撲向那個落下的人影,在抓住那人的手腕時,他更清楚地看見了對方的眉眼容顏。

皎皎如天上月,颯颯如雪中松,鍾靈毓秀,渾似冰雪捏就。

這張臉……這張臉……

荼兆已經是修道者,就算是屏息幾刻鐘也能若無其事,但他現在卻感受到了窒息。

“師尊……”

荼兆下意識地喃喃喚了一聲。

躺在他臂彎里的仙尊沉沉如睡去,入手的體溫卻是冰冷,荼兆嘴唇哆嗦,拚命把師尊往懷裏裹了裹,愚笨又茫然地要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對方。

荼兆抱着他落在了牆邊石梯上,神情糾結在驚喜和愕然之間,顯得有些猙獰,他將手貼在明霄背後,想要為他灌入靈氣,神識尚未遞出,一束不知從何而來的光霍然照了下來。

荼兆本能地將師尊按進了懷裏,握住了長劍,抬頭看去,就看見了牆邊裂開一道縫隙,開出了個門的模樣,門邊上正站着一個男人。

烏髮逶迤,銀絲絞成的髮飾纏繞着珍珠寶石落在情絲間,如星子點點布在夜幕之上,高華璀璨的銀冠戴在他頭上,銀絲織成的簾幕擋住了半張臉,隨着來人沉重急促的喘息而微微晃動。

荼兆的眼神在他像是潦草倉促抓來披在寢衣外的深紫大氅外一掃而過,又落在他緊緊抓在門框上的手指上。

他見過那隻修長如美玉雕琢的手撥弄星盤的模樣,星軌繚繞中,有着操控天下的閑適貴氣,但此刻那種閑適貴氣都成了久病蒼白的青,抓着門框時還在不自覺地顫抖,好像用盡了全力才能支撐起主人病骨支離的身軀。

巫主,天衡星君。

荼兆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來人的名字,那種被酒氣熏醉的朦朧已經徹底消退,他不願意去想巫主為什麼要將師尊隱匿在危樓中,明明他所見到的巫主氣度高華,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心繫天下的慈悲之人……

他又想起他曾經來尋巫主占卜師尊下落時對方的回答,那時候巫主神情溫柔地將他應付走,渾然一個慈愛的長輩,可是誰知道師尊明明就在危樓之中,就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

荼兆心頭翻湧的激烈情緒就要穿透胸腔崩裂出來,他要開口冷聲質問,巫主卻比他更快一步。

病弱的青年好似根本不關心自己東窗事發了,半個身體靠在門框上搖搖晃晃地站穩,聲音微弱急促:“把他放回去!”

荼兆哪裏還會再聽他的話,冷冷道:“星君騙了我。”

他說的是上次卜卦問明霄下落時巫主歪曲的回答,可是天衡卻一點也不在乎這個,滿心滿眼只有一個人:“——把他……咳咳咳咳,把他放回去!不然——”

他說得急了,呼吸就卡在喉嚨里,連聲咳嗽起來。

荼兆將劍一橫,打定主意不去聽巫主的話:“放我們走。”

巫主好容易喘勻了氣,見荼兆不肯聽他的,單手抬起就要掐訣,荼兆心中一緊,提高了全部注意力關注四周,誰知周圍還沒有什麼動靜,上頭的巫主先噴出了一口血。

血濺上了銀絲絞成的簾幕,巫主彎着腰喘息片刻,艱難地抬手將累贅似的頭冠掀下來,隨意扔在了腳邊,索性顫顫巍巍地扶着牆朝下面走來:“你……把他放回去,鐵木貯人活氣,可保軀體不老不死……”

他說兩句話就要停上片刻,眼神忽然定在了荼兆懷裏,瞳孔一縮:“不……等等……”

荼兆順着他的眼神看下去,就見懷中的劍仙倚在他臂彎,那頭烏黑的長發落在背後,正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從發尾變白,只是短短數息之間,半頭烏髮已成雪色。

荼兆握劍的手觸電般彈開,下意識地去看巫主,對方捂着嘴,指縫間有濃稠的血淌下來,他痛苦地皺着眉頭,大半個身體軟在石階上,像是凡塵里的花終於開到了盡頭。

“鐵……木……”嘶啞微弱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荼兆也顧不得這麼多,雙腳在石階上一踏,抱着明霄向那尊棺材飛身而去。

就在這時,被先前斬斷鎖鏈的巨大響動吸引來的鬼王和荼嬰也先後到了這裏,容色儂艷的鬼王飛快一掃面前情景,視線在佝僂着身軀吐血的巫主身上凝固了一下,而後又定在了荼兆懷中白衣勝雪的仙尊身上。

自家的小弟弟季安是個聰明人,這是滿腹黑水的許時晰親手蓋過章的,他平日裏看着沒心沒肺笑嘻嘻的愛玩,其實心思多變靈活,而且……極其果決狠辣。

保存明霄的身軀只是為了遷就法則,早知道會被荼兆發現,他絕不會多此一舉,現在東窗事發,多了個師尊就等於多了個大麻煩,鳴雪那裏還沒有想到解決辦法,這邊再找事的話,天道真的要忙不過來了。

左右明霄也沒有多餘的事情要做,索性就在荼兆面前一了百了了吧。

這麼想着,鬼王的眼神微微閃爍,在誰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悍然出手!

鬼氣凝成數丈長刀,朝着荼兆呼嘯衝去,荼兆瞳孔一縮,提身避開這一刀,沒成想這一刀壓根就不是衝著他去的,他身形一避,正好將那尊棺木空蕩蕩地展示在了希夷面前!

長刀決絕落下,轟然斬斷了最後一根束縛着棺木的鎖鏈,荼嬰攔阻不及,荼兆雙手抱着師尊,過快的局勢變化讓他頭腦一懵,下面的巫主先一步反應過來,含着血的嗓子沙啞凄厲地迸出尖叫:“希夷——!”

他下意識地要伸手去抓落下去的棺木,深紫色大氅被毫不猶豫地拋落一邊,眼看就要飛出石階落下去,鬼王倏地散成一道青煙,將他接住,牢牢裹着送回到了安全地帶。

被希夷抱在懷裏的巫主口中大股大股地湧出血來,他就像是一朵快要開敗了的雪花,養花人被他迷的神魂顛倒,徒勞地試圖將他攏在手心,卻發現這不過是在加速他的死亡。

青白的死氣籠上了那張矜貴清俊的臉龐,希夷雙手抱着他,昳麗容顏上出現了一種茫然的空白,隨即抱着天衡如風般卷了出去。

荼兆倒是想追,可是懷裏的明霄讓他騰不開手,荼嬰被這亂七八糟的奇怪發展驚得一愣一愣的,全然沒反應過來。

沒有鐵木護持,明霄的長發已經徹底化成了蒼白的雪色,荼兆掏出了儲物戒中所有的靈藥,琳琅擺了一地,一瓶瓶往明霄嘴裏倒,卻一點用都沒有,顧不得許多,抱着明霄就往外沖,他不知道要去找誰,但是總不能在這裏浪費時間。

荼嬰看見他懷裏那人的臉后神情就一變再變,聯繫方才鬼王的舉動和哥哥告訴過他的一些事情,腦子裏的想法已經狂飆到了九霄雲外。

而荼兆一出門就撞到了尤勾。

這樓宇不知道是怎麼設計的,明明他之前走了這麼長的石梯,還見到了巫主,但是等他轉頭出門,竟然又從他進來的那個門裏出去了。

尤勾是回來看他的情況的,打算將他搬回房間裏去,哪知道本應該醉的不省人事的人居然好端端站着,把她驚得一時間都回不了神。

荼兆哪裏管她在想什麼,嘶聲道:“救他——太素劍宗上下必定感恩姑娘大德!”

“?”尤勾眼裏冒出了一個小問號,低頭看向半張臉靠在荼兆胸前的人,一看之下就是心神劇震,“他——你怎麼找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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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你們要的白髮仙尊!

荼嬰已經腦補出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三角大戲了,很快他就會發現三角完全不能夠概括這幾個狠人的情感歷程……

荼嬰:我還是個孩子啊!

法則:別說了,你自己也是這幾個角里的一個好么,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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