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十三)

蓮華(十三)

燕家逃離京師后就窩在鄉村裡過起了普通日子,不過他們在燕府做了這麼多年活,到底有不少積蓄,加上燕夫人託付老太太帶回來用以撫養燕無糾的那些財富,足夠他們在鄉間過上衣食無憂的鄉紳生活。

可惜就算他們有再多的錢,也禁不住燕二郎的濫賭成性。

不到半年時間,他們就從頗有餘財落到了家徒四壁的境地,四處尋摸不見一點財物后,燕二郎將目光移向了熟睡的燕無糾。

——如果能將這個逃出生天的燕小公子賣給官府……不,不能賣給官府,那會把自己一家也栽進去,不如賣給人牙子吧,這樣細皮嫩肉又好看的小孩子,還是年紀幼小的男孩兒,有的是人家願意要,能賣出不少錢。

他怕妻子阻撓,便給孩子餵了摻迷藥的湯,趁着夜色正濃時偷偷將孩子抱了出來,誰知燕母自從失了一個孩子后就十分警醒,夜裏迷迷糊糊醒來一摸床邊,摸不到那個小小的身體,一下子就嚇醒了。

她在雨後漲潮的河邊追上了燕二郎,爭執間奪過燕無糾,將燕二郎推進了河裏。

掉入河裏的男人掙扎着揮手喊救命,女人臉色煞白,抱着孩子直勾勾盯着他,身體一動不動,燕多糖遠遠看見了這一幕,等她到了近旁,河裏已經聲息全無。

燕多糖沒有出聲。

她看着母親抱着昏睡的弟弟回了家,便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們後面,給神志恍惚的母親關上了門。

她們誰都沒有提起這天的事情,隔日河裏撈上來燕二郎的屍首,她們伏在冰冷的屍體上哭得聲嘶力竭,好像這不過是一個意外和粗心造成的悲劇。

此後燕母就常常神智混沌,一家人搬離了這個地方,又回到了唯一熟悉的京師,艱難度日,燕母在長久的勞作中一病不起,直到今天。

梵行講的故事很簡略,三兩句就將這段說盡了,不生睜大眼睛:“這位燕夫人殺了她夫君?”

不生本人的身世比這更離奇,父母勾心鬥角相互謀划對方性命,說出來都是一出大戲,不過這些梵行是不應該知道的,至於不生到底知不知道……

小小的孩子仰着童稚的臉,被時間禁錮過的身軀亦是年幼柔軟的模樣,他就像是從未經歷過被折磨的苦難,還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溫柔神情。

“雖然是為了救人,但也的確錯殺了丈夫,從理法上說,這功德似乎抵消不了殺人的孽果……”不生一板一眼地說,“而且孩子並非她親生,她為何會如此激動?”

梵行心中一動。

啊,來了。

這個問題就顯而易見地展示出了不生不通人情的超脫感。

梵行斟酌一會兒,發現沒有辦法用語言將其中奧妙解釋出來,只能籠統道:“因為她是個母親。”

不生眼中疑惑更甚:“可是孩子不是她生的啊,她不是他的母親。”

梵行嘆口氣:“你是不是還要問,那家的女兒見母親殺了父親,為何不報官?為何默不作聲地幫母親隱瞞下這事?”

不生猶豫了一下,感覺到這個問題似乎有些不應該問,但好奇心還是佔了上風:“……就算是因為孝道包庇母親,可是難道給父親伸冤就不重要了嗎?”

他這麼一句話出口后,才感覺到身處其中的女兒的兩難。

梵行彷彿看透了他此刻的糾結,垂下眼眸:“阿彌陀佛,紅塵凡人,皆是愚魯不堪而又智慧非常,他們會做出這些你無法理解的事,這才是人。”

他這邊循循善誘引着不生去琢磨人性幽微之處,那頭卻要應付燕無糾雪亮的大眼睛。

燕多糖半拖半抱着有些糊塗的燕母回了家,燕無糾直挺挺站在梵行面前,嘴巴抿成一條線,眼裏灼灼如有火光。

“你功夫很好,娘根本不可能把你推下去。”他冷不丁出聲。

梵行不言不語,像是沒有反應過來一樣,還是平和靜謐的聖僧模樣。

燕無糾心裏亂糟糟的,他不知道梵行為什麼要這麼做,他聽見了娘的話,所以娘曾經為了他……為了他……

各種各樣的情緒攪合在一起,讓他忽然有些不敢面對那個為他付出了這麼多的女人,而在此之外,他前所未有地警惕起梵行的來意來。

無論之前燕多糖多警惕梵行,他都不怎麼在意,可是方才那一下着實讓燕無糾難以理解,梵行武功不錯,不可能被一個弱女子輕易推下去,就算是不小心掉下去了,也能和方才一樣輕鬆上來,梵行卻故意等了這麼久,像是在特意讓他看見一樣……

為什麼要這樣?

他忽然覺得,面前這個蓮花一樣潔白悲憫的僧人,有些難以看清。

梵行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了似的笑一笑:“方才那一下,貧僧若躲過去,燕夫人就要掉下去了。”

他輕描淡寫地說:“當時她情緒激動,神智不穩,貧僧怕刺激到她,聽見你們來了,就多等了一會兒。”

合情合理,沒有破綻。

但燕無糾的直覺就是告訴他,這個理由不可信。

小孩兒垂下睫毛,月光灑在面前這超凡脫俗的僧人身上,讓他的每句話都自帶梵音天降般的信服感。

不久前那個夜晚,白衣的僧人也是在這樣的月光下朝他伸出手,問他願不願意做他的學生。

他答應了。

那就要信他到底。

燕無糾刻意忽略了心中的異議,恢復了痞兮兮的流氓氣概:“好吧,算你通關了,但是回答太慢,小九爺今晚要徵收你的床鋪!”

他故意放大了聲音掩飾臉上不自然的紅暈,大步朝梵行的破廟走去。

燕母那樣的情況,怕是見到他又會受刺激,他現在心緒不寧,也不想回家,不如和梵行湊合一晚上好了。

梵行從容地跟在他後面:“貧僧只鋪了一張床,晚上你睡,貧僧替你守夜。”

燕無糾耳朵一豎,腳步就慢下來了:“什麼守夜?我才不要人守夜!又不是姑娘家,小九爺是男人中的男人!”

梵行說:“……實在是兩個人睡不下的。”

燕無糾深吸一口氣:“我很瘦的!不佔地方!”

梵行又道:“貧僧就在門口,不走遠。”

燕無糾快跳起來了:“這是走不走遠的事情嗎!男人中的男人不許你守夜!”

梵行遲疑了片刻,終於沒能戰勝耿直的靈魂,發出了直擊心靈的問題:“你是不是不敢一個人睡?”

燕無糾:“……”

燕無糾快窒息了,一張臉漲的通紅:“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颳去!你才不敢一個人睡!我、我經常一個人睡的!我還能走夜路!你這是污衊!誹謗!我要抗議!”

他語無倫次地喊了一大串,把嘴巴一閉,很有骨氣地跑了。

……所以說,還是不敢一個人睡覺嘛。

怪不得昨晚他會半夜起來聽見燕多糖的話。

敢情是小孩子一夢起來見不到大人給嚇清醒了。

梵行不緊不慢地踩着自己的步調回了破廟,一進門就注意到牆角那堆稻草鋪子上睡了個不肯吭聲的小孩兒。

板正一條宛如屍體,一動不動緊閉雙眼。

小九爺,你都被叫九爺了,是個成熟男人了,不能在這個和尚面前認慫,硬氣起來!讓他見識一下什麼是男人的抗議!

燕無糾面朝牆壁躺着,身子直挺挺硬邦邦地扳得像條尺子——對,硬氣的男人就該這樣做,不跟他說話!不看他!

面對“男人的抗議”,梵行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吹滅了昏黃的燭火,在燕無糾身旁合衣躺下。

好在兩人都身材清瘦,燕無糾又是個小孩不佔什麼地方,睡下之後竟然還稍有餘裕,燕無糾“抗議”了沒多久,就迷迷糊糊地困了,破廟夜裏漏風,他越睡越冷,不由自主地就往身邊的熱源湊過去。

梵行睜開眼睛低下頭瞅了一眼試圖擠進他咯吱窩的小孩,對方閉着眼睛,張着嘴巴呼吸,有點傻乎乎的。

有點冷……在半夢半醒之間,燕無糾這麼想着,我就靠近一點,一點點……

——畢竟成熟的男人就該能屈能伸!

給自己找到合適的理由后,燕無糾滿意地沉沉睡去,睡得四仰八叉的,其間數次試圖把一條腿架到梵行腿上,被梵行溫柔而無情地鎮壓了。

第二天醒來,梵行已經不在床上,燕無糾抓了抓頭髮,打了個哈欠,伸着懶腰走出破廟,就見到梵行正在和燕家母女說話。

她們肩上都背着個包袱,換了身耐磨的深色衣服,頭髮用布巾嚴嚴實實裹住,不漏出一絲頭髮,是要出門遠行的打扮。

燕無糾的哈欠打到一半就卡住了。

正和梵行告別的燕母微微一側頭就看見了走出來的燕無糾,臉上泛起了真心實意的溫柔笑容:“啾啾,來。”

她朝燕無糾招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髮:“娘昨晚做了些糊塗事,睡醒了才回過神來,你從小就知事,心裏有一套章程,昨天看你心神不寧,我就知道留你不住,娘在這兒就是拖累,今天就帶着你姐姐走了。”

燕無糾惶然睜大了眼睛:“娘?”

燕母還想說很多話,可是有那麼一瞬間,她什麼都說不出來,最後只能嘆口氣:“你是要做大事的,梵行師父是好人,他願意做你的先生,你就好好跟着他學。”

她慢慢說:“日後尋到了定居之地,娘會給你來信,你……”

這個失去了一個兒子的女人望着另一個兒子,說出了一個母親最樸實的願望:“……你好好吃飯睡覺,長得高高的。你爹娘都長得好看,你以後也一定好看。”

一邊的燕多糖眼裏含着淚,將手中一隻小布包遞過來,燕無糾茫然地接過,布包雖小,入手卻沉甸甸的。

燕母說:“……這就是你名字的由來,前朝末太子在你出生時賜予你的賀禮,名棋無糾,聽說另一副和它起名的棋,被賜給了當時還是定南公的當今。”

她臉上閃過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大概是在恐懼命運的力量,同一個人賜予的兩副棋,竟然冥冥之中有了這樣摻雜着血海深仇的糾葛。

燕母朝着梵行合攏雙手虔誠行禮,輕聲細語:“請大師護佑我兒無糾,平安順遂,健康長大。”

梵行躬身回禮:“阿彌陀佛,女施主請寬心。”

燕母點點頭,最後又仔仔細細看了燕無糾一遍,似乎要將這個小孩子深深刻印進心裏,然後她拍拍忍不住抽噎的燕多糖的手背,平心靜氣地說:“糖糖,走吧。”

這對母女相互攙扶着慢慢離開了破廟,燕無糾站在原地拎着小布包愣了許久,猛然跳起來,追了過去:“娘!等一下!”

燕多糖聽到弟弟的聲音時立刻就停了下來,滿懷期待地看着那個小小的身影,燕無糾跑到她們面前,喘了兩口氣,忽然開始解褲腰帶,把燕多糖驚得下意識就要去拍他腦瓜子:“你幹什麼!”

被拍了一下的燕無糾吃痛,手一松,一團東西從褲腰處掉到了褲管里。

這回要解褲管了。

燕無糾怨念地看了眼燕多糖:“你怎麼還是這麼冒冒失失的!以後出去小心被欺負!”

燕多糖聽見那個“以後”,方才還在眼裏亮着的期待就慢慢滅了。

燕無糾索性坐在地上,解開褲管子,把一袋子裹得緊緊的東西拿出來,塞給燕多糖:“昨天換來的銀子,你收好了,分幾個地方藏起來,別讓人看見了,有空了就全部掰成碎銀子,再換成銅板……”

看着他小小年紀像個老媽子似的絮絮叨叨,燕多糖笑着笑着,眼裏就掉下來眼淚:“知道了!你怎麼和老婆子一樣!”

燕無糾坐在地上,看着她們倆走遠,垂着頭系褲管,他這回動作慢極了,手指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手,系了好幾回都沒有系好。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骨節修長的大手伸過來,三兩下替他系好了褲管,又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給他撣了撣背後腿上的灰塵草葉。

燕無糾低着頭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臉,任由他拉着自己走,至於走到哪裏去?

他一點都不關心。

等崎嶇不平的土路逐漸成了平坦的大路,喧鬧的叫賣成了文雅的細語,他才恍然抬起頭,發現梵行竟然帶着自己走出了昌平坊,過往行人都衣着整潔,言行從容,和他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這是要去哪裏?”

燕無糾拉着梵行的手緊了緊。

梵行眼神不動,語氣平穩:“帶你去問問你想知道的事情,然後出京,走東南沿海往下,去南疆。”

“南疆?”燕無糾根本沒聽過這個地方,“那是什麼地方?”

梵行微笑了一下:“當今聖上的故土,一個……很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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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還是大太陽,在家啃了兩支冰棍,唆冰的快樂無法用言語表達!

我記得小學的時候有賣那種白糖棒冰的,就是一塊錢三根的那種,唆得嘴巴冰冰的,超級爽,但是這幾年好像沒有看到了,是停產了嗎,還挺懷念的……等等,是不是暴露年齡了?!【突然恐慌】

不過想想看我的靈魂還停留在鮮嫩的十八歲,我就又開心起來了!【保護我最後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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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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