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嘆2
南棲坐在擺着花束的木案上,隨手推開了曉月軒掛着浮雪的窗子,濃烈的寒氣伴着熏香吹拂進來,驀地沾濕了烏黑的鬢角。
退去了山林野丫頭的裝扮,穿着華美宮裝,梳着雲髻的南棲,活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的麻雀,再是華麗的裝扮也掩蓋不掉周身無拘的江湖之氣。
自那場無疾而終的告白之後,獨自遊盪在皇城的南棲便被母親尋到,屢次勸說才打消了她繼續任性的出走,隨着攬月山莊的弟子一同回到了中原駐地,可沒過幾日,便又被新王漆怡海差人接進了宮中,熟悉準備着十五日後的舉朝大婚。
修繕一新的王宮,到處都掛着紅綢與喜燈,忙碌的宮人絡繹不絕的遊走在各個宮殿之間,洋溢的喜氣似乎能鋪滿皇城的每一處角落。
可唯獨,漫不進南棲封閉的心底。
不出太大的變動,曉月軒就是她今後深處的居所,這裏的一桌一椅都完美復刻着攬月山莊的擺設,尤其是那把掛在牆壁上的斷雲弓,亦是從南棲的閨閣里直接搬過來的。
仿造的再是相像,這裏也不是南棲熟悉的家,她的家在煙平,在那雲遮霧繞的凌雲峰,在那葯香凄迷,嘴毒心狠的簌簌蝶海里。
那裏一個是她身體的家,一個是她心靈的家。
可無論是哪一種,都回不去了。
連日來的茶飯不思,南棲消瘦了許多,繁瑣的宮裝套在身上,寬大的似乎能乘風飛去,尤其是在她哀戚的凝望着遠處的時候,獨有一番人比黃花瘦的凋零之感。
精緻的殿閣之外,南棲的生母正頂着窸窸窣窣的白雪而來。
南棲的母親余清音,本是扶心堂葯宗的弟子,多年前曾是皇家的御用醫師,尤以漆家走的最近,後來為了朝堂紛爭的避嫌而請辭出走,在九州大地上幾經輾轉之後嫁給了南淮暝為妻。
本是一場郎才女貌的結合,卻因南淮暝的懦弱而漸生埋怨,兩夫婦自南棲離家出走之後便再也沒說過半句稀鬆平常的家常話。
余清音本是個風韻猶存的玉質美人,身上常年縈繞着草藥與花木的清香,碧青色的衣衫上綉着幾朵雅緻綽約的白蘭,腰側掛着扶心堂刺着桑雲芝圖案的藥包。
此時,她正提着朱漆的食盒,執着竹絹傘緩緩而來,一進了宮門,便見到南棲沒有禮教的抱坐在木案上,屈起的雙膝前方是一盆火紅的嬌艷牡丹。
余清音先是埋怨的搖了搖頭,隨後邊走邊說道:“馬上都要嫁人了,還這麼懶散,快點下來,我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棗泥山藥糕。”
南棲許是沒有聽到母親的呵斥,依舊抱着雙膝目視着遠方,眼神空洞而麻木。
余清音推開殿門,收了竹傘立在門邊,提着食盒走了進去。
曉月軒里到處都是余清音熟悉的擺設,匆匆掃視了一圈后,她先是將食盒放在凳子上,打開蓋子一樣一樣的將親手做的點心擺在桌面上,臨了還不忘斟滿一杯清茶,裊裊的茶氣蒸騰上來,帶來一絲絲淺薄的暖意。
“還在為我要你回來慪氣?”余清音做完了這些,轉過身對着南棲說道:“娘也是為了你好,嫁於君王,總比山野痞夫強。”
許是想到了南淮暝的窩囊,余清音纖細的眉毛輕微的抖動着,幾許無奈躍然臉上。
南棲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抬手闔嚴了窗子,縱身一躍便從木案上跳了下來,“您又在話里話外的掂對父親。”
“你爹這一輩子就只會卑躬屈膝,誰也不想得罪,眼前這大好的形勢正是一統仙門百家,坐擁為尊的時候,他可倒好,直到現在還極力維護着聽雨閣的地位,白白便宜了那個沈傲。”
余清音說到此處,眼底珍藏已久的仇怨幾欲裂出。
南棲沒有注意到母親隱忍的表情,她只是望着桌面上那一盤盤精緻的糕點,心不在焉的說道:“一段沒有感情的親事,無外乎就是滿足了一些虛榮心罷了。”
余清音將胸腔里翻湧的情愫強壓下去,坐下來說道:“虛榮也比平庸強。”
南棲緩緩的轉過頭,有些不認識余清音的咄咄逼人,她說:“娘你何時變成這個樣子了?”
曾經的余清音,雖然也時常苛責南淮暝的維諾,但卻從未表露出一統天下的野心,更多的則是扶危濟困,做一名醫者該有的妙手仁心。
余清音端過上好的瓷壺,為自己添了一杯茶,“從前那是沒有機會,如今,你即將貴為王后,攬月山莊有了你這尊依仗,誰還敢笑稱我們是玄門最末。”
忍了這麼多年的欺壓與嘲諷,南淮暝這輩子做的最讓她感到滿意的事,就是促成了南棲與漆家的婚事。
雖然當年的漆漠塵功高震主,野心昭昭,就算他不能取而代之,可單憑他丞相的身份亦是不可撼動的,攬月山莊不管攀上他哪一面都是有利可圖的,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老子不敢幹的事,兒子倒是乾脆利落,心狠手辣,悄無聲息的就入了煙平,弒了君。
“我一深宮怨婦,娶進門亦是丟在一旁自生自滅,母親緣何會有這般信心,覺得我會庇佑的住攬月山莊呢?”
余清音低下頭,默默的喝了一口茶,許是短暫的停歇讓她冷靜了下來,骨子裏沸騰的欲|望驀地降低至了冰點。
再抬起頭,她已經是一個滿目慈愛的母親了。
“小棲,娘知道你心裏有了人,但是姻緣這東西,本就虛無縹緲,何況我聽你爹說,那人只是一介不入輪迴的異類,就算勉強你們二人在一起了,既不能生兒育女,又不能相攜到老,到時候色衰而愛馳,你會可憐的。”
余清音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握住了女兒冰冷的指尖,繼續苦口婆心道:“娘是為了你好,那個人蠱,他不是你的良人。”
南棲望着母親的擔憂,一寸一寸的收回了自己的手,緩緩的隱進那綉着蝶戲百花寬大的袖櫞里。
事到如今,南棲已經認命的被困在這深宮之中,去做那個所有人都期望她去做的一人之後,可也請允許她自私的在心裏給巫澈留存一個位置,不要讓她既沒了幸福又沒了回憶。
余清音知道女兒這是又犯了擰病。自從將她尋回,母女倆就再也沒有了往日的親昵,更別說是敞開心扉的聊聊了。
南棲總是在無形之中表露出抵抗與無奈,似乎所有的順從都透着餘生的死亡,她雖然表面活着,但內里的那顆心,卻死了。
余清音軟下話來,“小棲,你現在是不懂,可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母親的良苦用心。”
南棲沒有回話,就這麼目不轉睛的對望這她,眼神平靜的讓她感到害怕。
“我知道你心裏有諸多不願,覺得我這樣逼迫你,逼迫你爹是我在發瘋。可有些人偽善的面具戴久了,就真以為自己白璧無瑕。”
余清音一通開場白說完,顛簸的語氣緩了又緩,似有隱瞞又似傾訴,幾欲開口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好半晌才在南棲的注視之下,繼續說道:“就好比聽雨閣的沈傲,別看他一副正人君子,清風霽月的俠士模樣,他背地裏所干過的勾當,是可恥又齷齪的......”
“您什麼意思?”南棲出言打斷她,“就因為沈閣主曾過分關心過雲崢道長,就認定他們二人之間有不可言說的禁斷之戀?娘,您從來都不聽這些閑言碎語的,今日這是怎麼了?”
余清音在女兒的失望下,驀地攥緊了纖細的手指,冰白的一張臉隱隱的泛着怒氣上涌的薄紅,她說:“我總要替一個人,討還公道的。”
南棲:“......”
沈傲在南棲的眼裏,是蓋世的英雄,是身先士卒的俠者,他不畏強權,不怕犧牲,哪怕百年基業的聽雨閣一朝被毀,他亦可以將血和淚獨自咽下,帶領仙門餘眾披荊斬棘,浴血奮戰。
可他在余清音的眼裏,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他辱人清白,糾纏不清,始亂終棄,逼死良人。
憑什麼好人就要流血慘死,屍骨無存,他卻可以堂而皇之的安享這百歲昌平?
余清音猛的從鼻腔里哼出一口氣來,細長的眼尾薄紅如朱,盛怒之下豁然起身便走,就連以往左黏右纏的囑咐都不屑再說了。
南棲不明所以的望着母親決絕的背影,一串不爭氣的眼淚滾落下來。
心底的英雄被辱,命中的摯愛被棄,南棲不懂這些打着為自己安好的勸慰到底有什麼用?
一次又一次的響徹在耳邊,就跟淬着劇毒的鞭子似的,痛快的抽打一番之後,留下的是徹夜難眠的疼痛與撕扯。
宮闈之上,修士築起的結界隱隱的流動着清氣的華光,南棲透過那一瀉的門縫,凝望着天幕上那閃動着紫青霜電的異像,突然心痛到無以復加。
這偌大的宮殿,是所有人的庇佑之所,卻唯獨不是她的。
父親逼她,母親逼她,漆怡海逼她,整座天下亦是在逼她。
她嫁,舉國歡慶,皆大歡喜。
她不嫁,是置王權於不顧,是陷父母於不義。
進退維谷,生死兩難。
南棲覺得自己若不是生在江湖之家,而是一個從小就被束之高閣的名門秀女,那麼此時此刻,會不會就甘心的認了命,乖乖的去做她的新嫁娘?
就這麼木訥的將眼底的淚流乾淨,南棲失魂落魄的從袖櫞里拿出一條自己親手編織的同心結,那不過手腕長度的一截紅繩,是她熬了幾個不眠之夜,一根一根從反覆失敗中堆疊起來的。
“巫澈......!”南棲摸挲着那截細滑的紅繩,哽咽道:“今生無緣,來世,還能重逢嗎?”
滿屋子的古玩珍寶,就這麼靜靜的凝望着南棲的悲苦,縱使門外隨侍的宮人頻頻的向著殿內張望,也斷不敢貿然打擾。
南棲就這麼攥着她送不出的愛戀,再一次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裏,可她所不知道的是,那枚被她收在胸口的樽中月,竟在繁瑣的衣料下緩緩的流轉過一道皎月似的微光,一縱既逝的,彷彿流星劃過天幕,旖旎的最後一抹亮色。
中原與江南交界之地——紅石峽隘口。
自從妖魔大軍踏過王朝兵將的屍骨,挺進了中原腹地,這處狹隘的山口便沒有了行人與駐軍,遍地的屍骨掩埋在厚厚的積雪之下,偶爾勁風拂過,露出一截遍灑褐斑的鎧甲。
江予辰頂着風雪,踽踽獨行在無人的罅隙里,谷中的呼號錐心刺骨,盡情的將他的長發與霧綃斜斜拂飛。
從青雲峰的谷底走到紅石峽的隘口,江予辰這一路上都是漫無目的,東走西逛的。
沿途的村落與城鎮,都在戰火的摧折之下淪為了蕭瑟的廢墟,纏繞在枯樹與木櫞上的濁氣焰,兀自燃燒着持久不滅,紫黑色的煙氣彌散在半空,遮擋着旅人前行的視線。
這一路,除了殘垣斷壁,就是凍的僵硬的屍體,除了江予辰自己,一個活人也沒有。
他也不清楚自己走到這處荒蕪之地,卻遲遲不願離去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是當這些屍骨與濁氣簇擁在身邊的時候,他才會在凝凍的麻木中迎回一點知覺,覺得自己尚還活着,還能感受得到心底積壓的愧疚與悲坳。
他就這樣沿着屍骨指引的道路,從中原下到了江南,從大火綿延的登瀛城,走到了桃木枯萎的扶心堂。
眼前的十里桃溪,已經看不出曾經的樣貌了,河水干凅,桃木枯死,宏偉古樸的名門駐地,徹底淪為了一片廢墟。
他走近磚瓦堆疊的主樓跟前,能在碎石木屑間窺望到地底黝黑深邃,卻又毫無靈氣的玄武祭壇。
這裏曾有一隻上古聖獸盤踞休憩,強大的護之力量溫柔的撫觸過山川大地。
在這裏,他曾為了靖無月的生而向它情願,希望自己能被聖獸眷顧,賜予他抗衡宿命的力量。
也是在這裏,他得到了神明的授射,甘願將自己奉獻在這遼闊的生祭台上,換靖無月,換天下蒼生,一個永無禍患的劫後餘生。
神格以全的江予辰,試圖感受到玄武聖獸的氣息,可對方早已被靖無月鑿爛了靈體,化為魔龍口中的一縷魂息了。
於是江予辰失魂落魄的在此處站立了許久,才在逐漸密集的風雪裏向著一側的山巒而行。
因為在山樑的另一側,就是百年修竹蒼翠的靜林寺。
那裏,有他如兄如父的好師兄——鑒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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