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兩蜜3
一場沒來由的煙火,一碗甜中透着酸楚的綿粥,就這樣平淡的交織成了晚暮的一抹溫馨。
江予辰不善於表達,但是對於靖無月的蘇醒還是滿心歡喜的,可是對方卻在愈來愈逼赳的空氣里,嗅到了一絲山雨欲來的緊迫感,病懨而蒼白的俊顏瞧不出一絲往日的活絡與明媚。
這段時日的相守,就像一場粘稠的夢,遲早會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候被仇恨推醒。
靖無月目光深沉的捧着那隻空碗,就像捧着他那顆惶惶不安的心臟。
廚房內的溫度一點一點的涼了下去,靖無月感到了冷,於是他站了起來,將瓷碗隨手擱置在灶台上,說道:“夜深了,我們回去休息吧。”
天際的煙火不知何時開始斷斷續續的了,好半晌才迸射一顆出來,炸出來的花束也並不那麼耀眼了。
但是每一朵煙花的迸射就像一次心靈的取悅,江予辰總會微笑着相迎,他點了點頭,說:“好。”
與此同時,一併望着這些煙花的,還有在酒館中對飲的南棲與巫澈。
連日來的忙碌,將南棲稚澀的面孔平添了幾許風霜,細嫩的手指也因搭弓射箭的頻繁而傷痕纍纍的。
巫澈還是一如既往的張揚,墨袍上滾着肅冷的銀邊,一張帶着戾煞的俊顏,不怒自威,讓他看起來十分的不好惹。
南棲端着酒杯默默的喝着,桌面上擺着她最喜歡的烤羊肉與棗泥山藥糕,以往這些菜肴端上桌,南棲一定是食指大動,飽食一頓不可的,但自從她遇到了攬月山莊的弟子,知曉了父親在前線抗敵重傷的事開始,就連這杯中的烈酒,都失去了它原有的味道。
她已經食不知味的好些時日了,可偏偏有的人卻少根筋的視而不見。
巫澈夾了一筷子山藥糕放進了南棲的碗裏,說道:“你整天都在想什麼呢?飯也不好好吃。”
南棲將空了的酒杯放在桌面上,說道:“沒什麼,就是最近太累了,有些吃不下。”
“那你還點這些菜做什麼?”巫澈翻了她一記白眼,“是銀錢太多,還是喜好鋪張浪費?”
巫澈雖然貴為氐巫寨的大祭司,可從小也是個食不果腹的可憐人,自從他成了蠱,就再也沒嘗過飯菜的滋味,而天性對於食物的渴望,又讓他極是看不慣這種浪費的行為。
南棲聽他這樣說,也顧不得生氣還嘴,只是機械的抓起碗中的食物往口中塞去,嚼也不嚼的就咽了下去,待一塊山藥糕塞完了,她又開始抓起盤子裏的羊排吃。
已經冷透的羊肉散發著孜然也掩蓋不住的腥膻之氣,沒吃幾口,南棲就忍不住乾嘔起來。
“犯得着這樣虐待自己嗎?”巫澈斟過一杯茶,推在了南棲的手邊,“我不過是說了你一句,你可倒好,不回嘴就耍脾氣,真是難伺候。”
猛喝了幾口熱茶將口中的油膩與腥膻都沖淡了下去,南棲這才止住了胃裏翻江倒海的噁心,她抬起一雙濕潤的眼睛,苦笑道:“你既然知道我不好伺候,還總是拿話刺激我!”
“本祭司向來都是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溫熱的茶氣輕輕的沾染着南棲的睫毛,樓外臟雪的寒涼慢慢的渡了進來。
“巫澈!”南棲叫他,“你......有沒有想過,找個伴?”
巫澈正端着酒杯喝酒,乍一聽到這句話還有些聽不明白似的茫然,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話的所指是什麼,遂漫不經心的說道:“沒想過。”
“......”,南棲緩緩的抬起頭,“是現在不想,還是將來都不會想?”
“我也不知道。”巫澈將目光望向窗欞上張貼的喜鵲報春的剪紙上,說道:“我不入輪迴,是三界都不承認的怪物,能有命活着,就算是天大的恩賜了,找個伴?你是指望我給它養老送終嗎?”
南棲突然有了一瞬如墜冰窟般的難過。
是啊!她是人,就算修仙有所大成,凡塵的光陰也不過是延續個幾十載,到最後還是難逃因果循環。
而眼前這個男人,他有着逆天的體質,只要這世上巫蠱之道不斷,他便可以永久留存。
他們兩個,註定是要分道揚鑣的!
這段時日的朝夕相處,讓南棲對巫澈的愛意又濃稠了幾分,她越發的想要去斬斷自己跟漆怡海這段秒明奇妙的孽緣,她想要勇敢一次,去放肆的追尋自己的幸福。
哪怕眼前這個男人不被世俗所容忍,卻也是她放入心尖,至死不渝的憧憬。
巫澈不知道女兒家的心思,她以為南棲是好心,想要給自己擬定一門親事,於是他笑着說道:“我這個人,一項崇拜強者,對於這另一半嘛,沒有我強的,本祭司是看不上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個天下放眼望去,誰能有我強呢!”
他只是闡明事實,並沒有嘲諷南棲的意思,可是這個少女卻真的是想歪了,她認為巫澈是知曉她的心意的,而他能笑着說出這些話來,就是在嘲諷自己的不自量力,好讓自己能有自知之明。
南棲的眼角因這些話越發的澀痛,她極力的低着頭,說:“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
說完,巫澈又自顧自的斟起酒來,直到這餐飯用完,南棲也沒有在答過一句話。
兩個人付完了飯錢,便一前一後的行走在點將大道上。巫澈乃是巫蠱之身百毒不侵,紛紛揚揚的黑雪對於他來說,益處多過壞處,而南棲則撐着一柄纏枝金桂的油紙傘,舌底壓着一枚固元丹。
巫澈對於南棲抱着何種心思,誰也不知曉,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但如果這一生中,對於他來說最割捨不下的人,除了靖無月,大概就只有背後這個喜愛風花雪月的小姑娘了。
巫澈今日的心情甚好。點將大道上羅雀的商鋪還在掌着迎客的油燈,途經一間首飾鋪的時候,尾隨在他身後的南棲卻突然止住了腳步。
南棲佇立在大街的最中央,側着頭望着鋪子裏夥計的頹懨,與案板上珠釵寶玉的交相輝映,心底猶然萌生了一種艷羨的念頭。
在坊間,男女定情都會互贈一件首飾作為信物,以求約定三生,期盼白首,不管這物件的貴賤,都代表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至死不渝。
南棲只要一想到往後的餘生,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是一個不曾動心過的人,就覺得這餘生的安定與繁華,都沒有那麼重要了。
巫澈獨自往前行了一段路,回首見南棲沒有跟上,反而正側着臉對着鋪子裏在失神。他先是抬頭望了一眼那鋪子的牌匾,然後心領神會的又渡了回來,站在南棲的跟前不由分說的扯過她的手就往鋪子裏拽,一邊走一邊說道:“走,看看去!”
南棲有些掙扎,說:“我不進去。”
“不進去你盯着人家鋪子幹啥?”
“我......”,南棲頓時語塞,“我就是跟的累了,想要歇歇腳。”
“鬼才信你!”說完,巫澈長腿一誇,邁進了鋪子的大門。
裏面的店夥計乍一看到貴客迎門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表情木訥的注視着一對俊男美女,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反倒巫澈極是隨性,彷彿是進了自家的熒惑禁地,他隨手指了指案板上琳琅滿目的珠寶玉器,對南棲說:“選一件滿意的,我付錢。”
南棲被他扯的堪堪才在櫃枱前站住,隨即抬眸剜了巫澈一眼,說:“你哪來的錢?就算是現在選好了,最後花的不還是我的錢。”
巫澈本來就兜比臉乾淨,這一被戳到痛腳就忍不住開始炸毛,他氣急道:“本祭司現在是花的你的錢,可這不都是我跟你借的嗎?待我有了錢,還你一座金山都不止。”
“那就等你有了金山在來買!”南棲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巫澈:“......”
男女之間贈送首飾的含義,南棲不曉得這個男人是真的不知曉,還是蓄意在噁心自己,她是少女懷了不該有的心思,卻也是個知道進退好賴的姑娘。
在風雪裏獨自行走,南棲知道自己這段感情已經無疾而終了,這個男人並不喜歡她,只是將她當作一件隨意捏扁的玩具罷了。想想這段時日的相處,自己的好與壞,任性或者懂事,都在這個男人的眼裏無足輕重,他從未覺的自己重要,哪怕自己不告而別他也沒有再追過來,反而是自己眼巴巴的又跑了回去黏着。
這樣想着,南棲那本就酸苦的心臟更加的憋悶刺痛,她開始執着傘在雪野里奔跑,紫色的裋褐在黑色的天幕下快速的融為一團。
待巫澈從首飾鋪子走出來的時候,南棲已經不見了蹤影,就像她每一次不高興就會不告而別一樣,巫澈只是無奈的笑了笑,並沒有將她的小性子放在心上。
他獨自一人回了兩人暫住的客棧,可他在這裏守了五天五夜,那個咋咋呼呼的紫衣姑娘都沒有再出現過。
直到有一日,閑逛在街上的巫澈,從幾個交頭接耳的百姓口中得知新王即將在皇城舉辦登基大典,而與此同時,也將迎娶攬月山莊的南棲大小姐為新朝的王后。
那天風冷雪也密,擦肩而過的百姓都帶着惶恐與欣喜的蒼白,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清癯陰鷙的男子在聽到南棲兩個字的時候,所蹙眉溫怒的模樣。
隔着一片晦暗的天光,巫澈回首遙望着皇城巍峨的屋脊,一抹說不出的情愫瀰漫在了心尖。
他想要摧毀這一切!
再次回到蝶妃軒,巫澈的性情變的琢磨不透,百玉在吃了幾次槍葯之後便學了乖,能不正面衝突絕不擅自招惹,一屋子的神神鬼鬼皆視巫澈為瘟疫,小心翼翼的躲避着他,直到某個深夜,這個男人又離奇的消失了為止,蝶妃軒的空氣才又恢復了正常。
現如今的樂館生意是越發的難做了,自漆怡海登了王座,着手的第一件事便是肅清朝堂之上遺留的奢靡之風,許多前幾日還一擲千金的官員此時都成了傾囊相助的假好人,百玉不止一次看到陳念雪帶着募捐的糧草自門前經過,在為百姓施粥布善的時候,那一臉肉痛的模樣別提多麼的生動了。
沒了生意,百玉也不像先前這般着急煩悶了,她每日都倚靠在門前,端着銅鏡裹着狐裘搔首弄姿,看看人生百態,也順道聽聽街坊鄰里對自己的風評。
這一日老天難得的好脾氣,自早上睜開眼睛起,這瀰漫了十幾日的黑雪總算是停了,沉寂了多日的主道上也開始陸陸續續的多了幾個人來。
此時銅板正執着掃把清掃着門前的積雪,光潔的額頭上濛洇着細密的汗珠。
百玉搬了張椅子,居坐在門前放浪形骸,她今日沒有端着銅鏡欣賞自己的美貌,而是抓了一把剛炒的五香瓜子,頗有些惡婆娘的姿勢在吃着。
“噗”的一聲將沾染着口水的瓜子皮吐到地上,百玉含含糊糊的說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這北冥掌事的,一個一個的不見了蹤影,大軍駐紮在十里之外,好像就停止了步伐,似乎在等着什麼時機是的。要我說,要想打就痛快點,整日這般磨磨唧唧的,等的都難受。”
銅板聽了她的話,連忙跑過來,拄着掃把規勸道:“我說我的好姐姐,您不是從來都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北冥的事嗎?今日這是怎麼了?您又不怕隔牆有耳了?”
“我怕什麼呀?”百玉滿不在乎的說道:“這新帝上位也沒拿我開刀,我有什麼好顧忌的。再說了,我畢竟是北冥的魔物,將來還是要歸順到魔君的麾下的呀!”
“玉姐姐!恕我直言,我覺得......這一仗,我們的勝算不大。”銅板小心翼翼的說。
“為什麼?”
“我總覺得......這裏面,似乎有什麼勾沉的陰謀。”
百玉來了精神,坐正身子說道:“你說說看。”
銅板先是左右觀望了一圈,然後才小聲的對百玉說道:“我總覺得,不管是嵐音魔侯,還是現在統領妖魔軍的廉棠,都跟魔君不是一條心的,但是魔君似乎也知道他們的別有居心,卻仍賦予他們權利不加以干涉,這其中的關係看似風平浪靜,內里應該早就互相提防了。”
百玉:“......”
銅板頓了頓,繼續說道:“咱們樓上的那一位,也不是個善茬,他跟魔君的關係,我雖然不清楚,但總覺的,他會在關鍵的時候,猝不及防的捅魔君一刀。”
百玉順着銅板的話,仰起頭望了望緊閉的三樓窗戶,雖然那個男人不住在這一側,可是銅板的顧慮她也有過。
畢竟這個來歷不明的“救命恩人”,舉手投足間總是瀰漫著一股子陰謀家的氣度,讓人見了既敬畏又疏遠,有時還會萌生一抹將死的惕憟感。
銅板深知有些話是需要點到即止的,他見好就收的繼續執着掃把去清掃不遠處的積雪,只掃了幾下,眼角的餘光里便窺到了一襲如楓葉般的鮮紅。
許久不曾在這條街上看過如此招搖的顏色了,銅板先是停下來駐足,隨後清明的眼底便躍入了一個身量頗高的男子,那人一襲紅衣如楓,半束在腦後的墨發同樣用紅色的緞帶束着,幾縷髮絲垂墜在胸前,稍稍的遮擋住了裸露出來的白色領襟。
他有着一張乍一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臉,但是若在仔細的瞧上第二眼,就會發覺這是一個城府與容貌都必須深度推敲的角色,因為你很難會在第二眼的罅隙里去關注到旁的什麼東西。
彷彿這個天地間,除了他,你什麼都不會看到。
他的出現就像躲藏在水底的火焰,透着不可相容的驚奇與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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