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龍淵3
江予辰出門匆忙,沒有穿戴禦寒的披風,身側的牆壁本就被寒風浸到徹骨,再加之身旁的這個男人緊迫的逼視,更加讓他感到一陣煩躁與惕憟。
白寧就這樣隔着一層兜帽的望着他,隱忍着情緒的唇角微微的開始抖動,似乎已經忍耐不下去了。
可就在他想要開口,坦誠布公的與故人敘舊的時候,江予辰則率先撐着傘走進了迎親的隊伍中,雅白的衣袂一閃便消失在了一頂鸞轎的背後。
白寧頓時有些慌亂,他先是邁步闖進了迎親的隊伍之中,焦急之間撞倒了幾個木訥的腳夫,冰白木訥的漢子在倒地的一瞬間就碎裂成塊,乾巴巴的血肉裸露出來,已經泛出了陳舊的赤褐色。
一旁圍觀的行人哪裏見過這種詭異的場景,頓時人群之中發出了陣陣撕心裂肺的呼號,你推我搡的炸開了鍋。
人群一亂,迎親的隊伍就成了隨意推倒的木偶,只余先行的新郎官還不知所云的騎跨在馬背上,兀自的向前走着,連一個關心的回眸都不曾做過。
江予辰本是藉著隊伍的密集而掩藏自己的身形,卻不想經那人的一番折騰,自己這一身白衣在粗布麻袍的洋流里太過扎眼,很快就被白寧鎖定了身影,腳步飛快的向著他奔了過來。
來不及多想,江予辰幾乎是用逃的速度在往巷子裏狂奔,很快便跟亂竄的百姓失去了交集,他獨自一人走街串巷,哪裏有路哪裏逃,彷彿那個披着斗篷的男人是什麼凶煞厲鬼似的。
其實停下來打一場也未嘗不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江予辰沒有那份勇氣與他對視,只想有多遠離多遠。
經年的破敗,早已徹底改變了流光城內的街道走向,江予辰漫無目的,哪裏有路哪裏行的盲目走着,終是將自己堵死在了窄巷的最深處。
他自風雪裏赫然抬頭,只見前方是一截夯實的圍壁,雖然有幾處已經剝落脆化出了磚粉原有的色澤,卻還是給人一種堅不可摧的壓迫感。
眼見無路可走,江予辰轉過身來,他抬起清冷的目光對望着身後那個恍若神祗般的男人,看着他緩緩的向著自己而走,抬起的掌心裏驟然托出一盞燃燒着業火的紅蓮來。
蜃龍之淵冢。
靖無月屈膝坐立在一條死不瞑目的魔龍頭上,修身的玄衣幾乎被鮮血染透,某一處垂墜下來的袍角還在兀自的滴着血珠。
泥沼之上,羅疊着魔龍溢散着濁氣的屍首,它們死狀凄慘,或屍首分離,或腸穿肚爛,或被炙熱的劍身灼燒了大半的軀骨,焦臭的腐肉味彌散在空中,將被灼世劍釘穿的金龍桎梏在死亡的悚懼里。
靖無月有些懶散的掀了掀眼皮,對着卧地喘息的金龍說道:“與其待在這裏,沒日沒夜的等待着出淵的契機,不如就此臣服於我,殺上九重天,哪怕是敗了,也死得其所。”
這新墮的金龍似乎很是不屑靖無月的遊說,縱然被戾劍釘穿了逆鱗,仍不死心的劇烈掙扎着,橘黃色的碩瞳惡狠狠的瞪視着他,不甘心的噴出陣陣憤怒的鼻息。
靖無月儼然是拿這魔龍的腦袋當他朔方城中的椅子在坐,幾分懶散的轉了轉頸骨,淡淡道:“你生前的榮耀是我給的,若是沒有我的授意,你以為憑藉著嵐音的一隻手,就能保得下你?”
金龍乍一聽到嵐音的名字,憤恨的眼瞳倏爾血紅一片,只見它奮力的屈起身骨,緊貼着屍堆的頭顱在魔龍的鱗甲上磨的咯吱作響。它本就受了重創,又是這般的不願屈服,是以整具身軀都弓成了一張鐵板,從脊背處貫穿的傷口流下汩汩的黑血來。
“呦!我差點忘了。”靖無月踢了踢靴子,說道:“你最後還是被那個孱弱的雌性捨棄了,成了獻祭給新皇的祭品。”
“吼......!”
持續的言語刺激,終是將這頭心懷怨憤的畜生激到失控,再也顧不得長劍的錐心之痛,金龍拼了命的在原地翻騰,陣陣嘯吟將懸挂在澗底的石筍都震落了下來,噼里啪啦的砸落在鱗甲之上。
靖無月無所畏懼的看着它在徒勞無功,直到最後一口惡氣憋悶在胸臆之中,僵硬的金龍陡然從口中泄出一陣黑紅色的魔氣,霎時一個帶着九龍冕旒的偉岸男人出現在半空,奢靡的朝服鑲金嵌玉,正在用一種很是睥睨的姿態凝望着放浪形骸的靖無月。
“果然是生在帝王家,哪怕僅剩一縷形神,也都透着王者的風範與傲慢。”
靖無月此言,聽不出是誇耀還是貶損,亦或者只是單單的一句閑談。
然而落在懷光帝的耳中,卻比挨了鞭子還要難受幾分,他說:“不靠你,孤也一樣能走的出這深淵去。”
靖無月挑眉一笑,很是不屑的說道:“這天下更迭百代,比你勇猛者都成了我這劍中的祭品,你以為你一介酒囊飯袋,就真的能逃出這困獸之牢嗎?”
“有何不可!”懷光帝怒道:“在孤將靈魂獻祭的時候,就做好了這顛覆天下的準備,只要孤將這裏的惡龍都屠宰了個乾淨,力量與元神皆為孤所用,沒有什麼是孤做不到的。”
聞此言,靖無月笑着搖了搖頭,說道:“說你天真還真是蠢的可笑,這蜃龍之淵是何許之地呀!那可是所有濁氣的來源,是北冥賴以生存的源頭之地,若這般就輕易的讓你們逃脫出去,那還煞費苦心的設這處封禁之地做什麼。”
蜃龍之淵的泥沼乃是魔龍的血肉所化,而龍的意念又是三界最為強大的,它雖然代表着人界至高無上的存在,同樣,也能成為所有魔物的力量之源。
既然是力量的源泉,那麼無論如何,也不會使之輕易逃離的。
懷光帝只知曉墮化的金龍會得到撕天裂地的力量,可是卻無一條記載表述過有魔龍踏出深淵,一時間,這個生前就沒幾兩籌謀的帝王心裏犯了嘀咕,堅定的意志開始動搖起來。
靖無月隨腳踢了踢身下未闔的龍瞳,說道:“沒有我的幫助,你直到戾氣耗完的那一天也不會踏出這裏一步的。”轉開眼眸,頓了頓,他又笑着說,“也許也等不到戾氣耗盡的那一天了,新的墮魔之王就會跟你一樣滾下深淵,然後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寢其皮,食盡肉!”
最後幾個字,靖無月咬的極重,落在懷光帝的耳中就像天邊降落的數道驚雷,幾乎將他轟歿至此。
懷光帝佇立在屍堆之上良久,才略有遲疑的轉過身子,望着自己癱倒在地上的本體,那插在龍體身上的灼世劍,正在氤氳着霧瘴般漆黑的煞氣,層層濁霧之中猩紅的血眼緩緩的啟闔着,顯得既慵懶又驚悚。
懷光帝這輩子雖然昏庸,卻也是個心狠手辣,弒父篡位的狠人,若讓他就這樣困在這裏,成為妖魔汲取的力量,那麼說什麼他也是不會答應的。想他高傲了一輩子,奴役了一輩子,死後卻要被低等的妖魔畜生所奴役,那還不如就此隨了這魔頭的意願,不過是換了一個倚仗而已。既然他能藉助一個魔物的勢力,那麼在藉助一個又何妨?
他轉過身來,目視着眼前這個男人的隨性,開口說道:“孤若隨了你的意,能得來什麼好處?”
靖無月顯然是沒想到他會答應的這般痛快,畢竟先前的收復過程不可謂九死一生,雖然他們先前也纏鬥過一陣子,但是若這人王繼續堅持着,那麼自己也斷不會討得什麼便宜。
“那麼你想要什麼好處呢?”靖無月反問道。
懷光帝稍稍的揚起頭來,說道:“我要自由。”
聽到自由二字,靖無月微微的睜了睜眼眸,正色道:“我不確定。”
“為什麼?”
“因為......”,靖無月將視線從帝王的身上挪到猛喘粗氣的金龍臉上,說道:“我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
懷光帝:“......”
這時埋骨之地的雷電密集而劇烈的從血泉里劈裂下來,將整座幽邃的深淵激蕩的振聾發聵。
懷光帝揚起頭,目視着頭頂上方黑壓壓的濁氣屏障。他剛剛墮下來的時候,曾數次衝撞過上空濃郁的濁氣屏障,可無論他吞噬了多少力量,費勁了多少心機也沒能從這層污穢里掙脫出去,反而被極強的力量反噬的肌骨焦灼。
若終其一生都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孤獨終老,那麼他獻祭的意義又有何價值?
連日來的殺戮,不分晝夜,不分彼此,這才堪堪數月他便已經疲於應付,哪怕現在的自己如日中天,也終有厭惡的那一日。到時候意志消沉,新的人王墮落下來,他的就算在不願屈服,那未知的宿命也足夠自己膽戰心驚的了。
懷光帝有些躊躇的看着靖無月隔絕在黑暗背後的那雙眼睛,不知該作何打算。
其實當對方露出這種動搖的表情,靖無月的遊說就已經成功了一大半,但是他並不打算收穫一枚這樣順從的力量,他要的,是那種充滿怨恨,戾氣衝天的魂魄。
就在懷光帝考量着這其中的利弊的時候,他眼前這個慵懶的魔頭突然消失不見了,就在他轉過頭顱想要向著四周找尋一下的時候,懷光帝身後的金龍突然爆發了凄厲的吼叫。
一種拉扯在靈魂里的牽絆,讓懷光帝赫然轉身,只見他的本命金龍在灼世劍耀眼的紅光之下,強行被那枚血眼吸幹了血肉與力量,原本龐碩而耀目的龍身彷彿乍然之間被剝奪了鮮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乾癟,不消片刻便被抽成了一團扭曲的枯骨。
懷光帝見此,對着虛空大驚失色道:“你誆我!”
靖無月自劍身後方幻化人形,陰惻惻的笑道:“誰讓你這般好騙呢?不過是逗弄逗弄於你,卻沒想到,你竟真的信了。”
懷光帝怒不可遏,他失了本命金身,唯余魂魄留存,面對這個魔頭的戲弄,更加刺激的他急速化煞。
眼見他的魂魄由人形伸展成黑龍的模樣,靖無月閑適的將釘在枯骨上的灼世劍握在手中,正色道:“這一次,才是我們真正的戰鬥。”
褪去了為人之時的記憶與理智,這個昏君的龍魂自虛空杳杳而起,比之金身還要強悍百倍的怨憎力量讓他看上去怒焰滔天,而那些飛揚在空中的須髯,則像一面面送葬的魂幡。
強烈的怨氣給予這個人王無窮無盡的鬥志,它自屍骸之上輾轉騰挪,攪動着淵冢上空覆壓的濁氣屏障,而泥沼之下不甘鎮壓的亡魂也爭相攀爬了出來,大團大團的黑氣裹挾着微弱的熾白色靈元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向著龍魂張開的巨口之中融匯。
靖無月在陰森森的濁霧裏抬起頭來,一張病懨而蒼白的臉上浮動着血腥的微笑,雙眸之中流轉着躍躍欲試的精光,為他的清癯冰冷渡上一層弒殺的猩紅。
將手中的魔劍牢牢攥緊,靖無月抬腳踢飛了身前礙眼的骨頭,高聲說道:“吞吧!吞到足以匍匐在我的腳下,成為我弒天滅地的惡行上,第八條惡名吧!”
正在吞噬惡靈的魔龍自上方冷冷俯瞰,望着下方這個渺小而孤絕的魔君,凝聚自身的力量將血泉之中纏繞的極電引渡下來,陡然之間便穿透結界的屏障向著靖無月擊來。
然而這個一項自負的墮神,卻彷彿不知道這埋骨之地的厲害似的,仍舊無所畏懼的向著魔龍的方位渡去,只是在紫黑色的光電間隙里,靖無月的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層光而不耀的銀甲,額前消隱的神印也顯露了出來,灼燒的焰紋里流動着橙紅色的若火。
靖無月閑庭信步的彷彿遊盪在自家的後花園,滴濺着血水的灼世劍此刻紅光大亮,陣陣亢奮的龍吟從血眼裏傳遞出來,震蕩在空蕩蕩的深澗里斬落下一陣密集的石雨,似乎要摧毀一切有實質的東西。
“你說你想要自由,我沒有把握。”靖無月笑着對人王說道:“不過,我若是不能讓你滿意,你大可取了我的性命泄憤,我這個人,向來不答應沒有準備的事,但是因果有償,有借有還,你總不會吃虧的。”
吞噬了太多惡靈的魔龍已經沒有什麼理智可言,眼下它唯有撕碎這個大言不慚的人族這一個目的,至於條件交換,已經不是它所能思考的範圍了。
於是在靖無月話音濺落的一瞬間,這條堪比山嶽般龐碩的魔龍已經從深淵之上俯衝下來,將口中滾動的那一團黑色的火焰,向著這個不知死活的男人激射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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